他脚下一个踩空,整个人都往下掉。厚厚的树叶堆连着烟尘滚滚,虞夏猝不及防地往下坠。
“吼!”小龙叫了一声,一口衔住了虞夏的领子。后者险险地扒住石头,才止住了下滑。
虞夏顶着一头树叶仰起头,发现了玄机。踩空的地方根本不是路,而是一个断口。深山老林无人处常会出现这种情况,是他太大意了。
再往下有一汪幽深的水潭。水潭在断层下方,断层截面上盘结着树木的根系,树冠歪歪斜斜地挡住了水潭,若不留神根本注意不到这水潭。
如果有人像他这么冒失,怕是直接一路摔进水潭里了。
“……差一点就要掉进去了。”虞夏心有余悸,胸口还在怦怦乱跳。再往上爬他的体力也支撑不住,不如从另一边上去,那里较平缓些。
虞夏小心地顺着岩石攀下去,走到水潭边往里望了一眼。
水潭一眼看不到底,黑洞洞的,闻不见臭气,应当是活水。虞夏盯着看了一会儿,感到一种莫名的寒意。
小龙扯了他的袖子一下,瞪着他,意思是叫他快走别看了。虞夏吐了吐舌,口里道:“好了好了,知道了。”
他正在仰头看哪里能爬上去,忽听得一道声音:“是谁吵我?”
“哇啊!”这声音出现得极其突兀,虞夏大叫一声,差点掉下去。
扭头一看,只见水潭上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只地缚灵,正背手看着他。
之所以说是地缚灵而不是人,是因为他浑身半透明,悬停在水潭上方。
他有一副中年人的相貌,穿着宽袖青袍,身形瘦削,有些落魄。生得不算丑,甚至还有几分英俊,但眼角眉梢都耷拉着,显出一种郁郁不得志的丧气,嘴角还有两撇倒霉的八字胡。
“是你们扰我清梦?”地缚灵仿佛刚刚被他们吵醒,气冲冲的,短短的胡子都气得翘起来了。
虞夏道:“抱歉!……我们不小心就走到这里了,不知道你在这里睡觉。”
“不小心?”地缚灵皱起眉,飘近了仔细打量虞夏和小龙,“怎么才是这么小的一个奶娃娃?你今年有十岁不?你肩膀上这是什么?四脚蛇?”
虞夏连忙拉住了满脸怒意想咬地缚灵手指的小龙,道:“这是我的……呃,朋友。是一只妖怪。我今年七岁,我叫虞夏。请问你是?”
问到身份,那地缚灵挺了挺胸,拈了下自己的胡子道:“我是一个诗人。”
“诗人是什么?”虞夏好奇道。
诗人一噎,道:“就是写诗的人……你读过诗吗?那就是诗人写的。”
虞夏半懂不懂,点点头:“原来是这样……咦!我想起来了。松鼠好像和我说过你,说远山那里有一个奇怪的地缚灵,总是说别人听不懂的话。”
诗人脸黑了,道:“竖子懂什么!”
“不许问竖子是什么!”见虞夏一脸天真,诗人立刻掐断了他的发问。他飘到树冠上,没好气地,“我要继续睡觉了。”
怪不得刚刚没看见他,原来诗人藏在树冠里。虞夏道:“不好意思,可以先不要睡吗?可不可以告诉我们,见夏果在哪里?我记得应该在这附近,但我找不到了。”
地缚灵虽然缚于一地,但这个“一地”的范围其实很大。基本上,这一整座山诗人都可以到处去逛。
诗人靠在树枝上,闻言斜眼看下来:“你要见夏果干什么?那果子连虫蚁都不愿咬。”
“酿酒。”虞夏认真道,“它酿出来的酒很好喝的。”
“你个小娃娃,还懂酒?”诗人笑了,“是你家里人说的吧。你家里人也太不靠谱了,让你这么小的一个娃娃来采果子。”
虞夏不好意思道:“是我自己做主的,师祖没叫我来。”
诗人来了兴趣,坐正了道:“有意思。你家住在哪里?在另一座山?”
“对……”虞夏见小龙眼神,便没把话全倒出来,而是又问,“那你愿意告诉我见夏果在哪里吗?”
诗人眼珠转了转,笑道:“可以是可以。但你要帮我一个忙。”
他指了指水潭,“我的尸身在底下,手里抓着一只钗。你下去帮我把那只钗拿上来,我就告诉你见夏果在哪。”
虞夏在话本里见过钗的样子,知道那是女子头上的发饰。他有些为难:“我不会在水底呼吸,怎么帮你拿?”
“我在此地百年,修炼也小有所成,可以帮你渡一口气,保你一炷香的时间无虞。”诗人显然是早就想好了,就等一个机会,“至于那条泥鳅,它应该不用我渡气了吧?”
小龙吼了一声,虞夏安抚地摸摸他的头,道:“可以。不过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
诗人道:“什么?”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和那只钗有没有关系?”虞夏道,“我听说地缚灵都是有想不通的事情才会被困在一个地方,你是什么事情想不通?”
地缚灵因执念而生,执念在一个小儿口里就只成了“一件想不通的事情”。诗人沉默了片刻,道:“有一句话我在当时没有说。但当我想说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虞夏穷追不舍:“什么话?为什么来不及了?”
“你这个小孩话怎么这么多?”诗人咂咂嘴,不耐烦了,“去去去,快帮我把钗拿上来,拿完我就告诉你见夏果在哪。”
他嘀咕道:“要不是我碰不到实物,哪里还用得着让个小孩儿帮我取?……”
地缚灵准确来说并不是全部的魂魄,只是一些残魂因为执念而不愿入轮回。因此它们是不能像完整的鬼魂那样触摸到阳间的事物的。
就算虞夏他们取回了钗,诗人也摸不到钗,只能干看着罢了。
虞夏道:“你的话也很多诶。”
“闭嘴!”诗人瞪他一眼,开始碎碎念地念口诀,一道灵光附到了虞夏身上,他叮嘱道,“这道灵光加身你可以在水下待一炷香时间。记住,只有一炷香的时间。”
“小龙,我们下去吧。”虞夏跃跃欲试,小龙看起来很不情愿,但还是跟随他入了水。
一人一龙跳进了水里,波纹渐渐消失。
*
水潭之下果真极深,水面上一个光圈照不亮深深的水底。诗人给的那道灵光有微弱的照明效果,虞夏手中一小团光晕,光亮只能传到方寸之远。
小龙在他身侧,替他警惕着四周的环境。但这水潭里似乎没有生物,连一条鱼都看不见,虞夏一路往下,只看到了飘舞的水藻。
有了!
水下有什么东西忽地反了下光,虞夏连忙游近了,手托着光晕往前伸,一个骷髅登时出现在他眼前。
小龙立时横在了虞夏面前,但虞夏摇摇头,比了个手势,示意自己并不怕。
敖宴有些吃惊了,他能清楚地看见虞夏的表情,上头果真并无惧色。
人的恐惧大都来自周围人的灌输,只有极小一部分才来自本能。而虞夏并不是生长在一个正常的环境里的。敖宴想一想便也明白了,让开了身。
虞夏并不知道小龙在想什么,并且与他想象相悖的,他不仅不害怕,还有一点难过。
骷髅只剩一具干干净净的雪白骨架,衣裳残破辨不出颜色。他已经在幽暗的水底静静地待了百年了,一部分魂魄入了轮回,一部分魂魄却还在世间不愿离去。
而骷髅手中有一只金钗,上头镶嵌的宝石已经覆满了绿藻,惟有金色的钗体还能微微反光。雪白的手掌牢牢圈着钗,至死都未曾放手。
话本里说,外面的人很注重入土为安,死后能不能享后人祭祀。但诗人却不是叫虞夏把他的尸身带上来好好安葬,只要这只钗。
虞夏游到骷髅手边,握住了金钗。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金钗放出了极强的光芒,虞夏一惊,那金钗仿佛有一股吸力,搅动了潭水,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整个水下世界都被搅动了,他眼前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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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孩子的小故事w没什么特别惊心动魄的。
第64章 碎冰当啷
错综复杂的画面如同万花筒一般从他眼前游过, 稍纵即逝。
虞夏看到了一个青衣的书生执卷而立,他对面是个粉衫的女子在伏案写诗。书生衣着简朴, 少女却是着了珍珠衫, 发间一只金蝶钗明熠。
粉衫女子指着一个字问道:“先生,这个字怎么念呢?”
她的指尖如同淡粉的花蕾, 轻点在纸页上。
青衣书生视线移到字上,一顿,看向粉衫女子。他并未回答。
“‘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这个字念‘情’, 是不是?”粉衫女子笑了起来,眸子黑亮亮的,大胆而活泼, 眉眼间是少女独有的娇憨, “先生啊, 我对你有情。”
画面又是一转, 却是青衣书生独自站立。他相貌看起来比上一幕年长了不少, 神情怔怔的。
他身边有一小厮:“先生, 姑娘她不能再等了。”
那青衣书生像是才回过神来,道:“等?……哦, 哦……那,我以后不用教她了?”
小厮看起来又是好笑,又是想叹气:“先生, 姑娘已嫁做人妇, 按理是不可再见外男了。”
“……好。”青衣书生垂眼, 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代我向你家姑娘和那位……商家少爷问好罢,祝二位琴瑟和鸣、举案齐眉。”
“先生。”那小厮叹了口气,“姑娘也让我代问你一句话。‘先生可曾有过一星半点的后悔?’”
青衣书生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别开眼:“在下三尺青衣,出身微贱,能得姑娘赏识称一句‘先生’已是万幸。还有什么后悔的?”
“好罢。”小厮道,欲言又止。片刻后,他从袖子里拿出了一样东西,正是那金蝶钗,“这是姑娘要我交给你的。”
夕阳斜下,小厮的车马已经走远了。而青衣书生还在低头看着那只金蝶钗。
场景淡去,画面来到了一片葱茏绿意中。
虞夏一看,原来青衣书生在山间搭建了一座小屋,竟是长期定居的样子。他身材看起来结实了不少,但唇边长着乱糟糟的胡茬,显得有些颓然。
青衣人似乎是刚刚回来,在门口看见了一封信。他脚步一停,拆开信。
“啪”地一声,信笺掉到了地上,青衣人满脸惊愕。惊愕又逐渐转为仓皇和痛色,他跌跌撞撞地退到门边,颓然坐地。
下一幅场景是青衣人在山林间行走。
他手里紧握着那只钗,好似失了魂一般只凭借意念行走。这是出山的路,虞夏心想,他是要去看那位粉衫姑娘吗?
然而,虞夏看到青衣人走到了那个缺口。他没看清脚下,一个踩空,便掉了下去。而下面就是那深不见底的水潭,也是他的葬身之所。
……
画面就此消失。黑暗中,虞夏仿佛隐约看见了蓝色的光,绚烂而夺目,耳畔如有凶兽长吟。
虞夏醒过来的时候,心中还缭绕着淡淡的情绪。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七岁的虞夏尚不明白这种情绪,只觉得心里堵得厉害。
“哗!”小龙的脸放大出现在他眼前,尾巴带着水珠甩了他一下。
“嗯?我在哪?”虞夏顿时从梦游里回过神,坐起身,发现自己已经上了岸,浑身湿漉漉的,手里已经没了那只钗。
虞夏歪了歪头,不知为何觉得小龙好像起了一点变化……之前,他的鳞片是这个颜色吗?现在在阳光下,他通身的鳞甲仿佛褪去了那层灰蒙蒙的浅霾似的,显出宝石般的光晕。
“吼!”小龙咬他的袖子,虞夏跳起来,环视四顾,发觉自己并不在那个水潭边,而是在一条小溪边。
他还没想明白,又一道暴躁的声音传入耳中:“你这小子,成天就知道乱跑!随随便便答应别人的请求,以后被卖了都不知道!”
怀璞老人坐在树上,尤不解恨,反手丢了个果子下来:“混账!”
“哎哟!”虞夏心知不妙,口里夸张地叫了一声,却十分敏捷地躲开了果子的袭击。他笑嘻嘻地双手合十,讨好地拜了两下,“师祖我错了。所以……我到底是怎么上来的?”
“你被卷入水潭下的漩涡,还好那只地缚灵有点良心,给你又加了一道灵光。漩涡吸力太大,他灵力不济,只好施法让你顺流直接到了这里了。”
怀璞哼了一声,“你昏迷不醒,那个泥鳅怪就把我拉过来了。这孩子怎么这么不省心!”
虞夏道:“那金钗呢?”
“金什么钗!”怀璞登时气个倒仰,“你还顾得上金钗?!”
骂了一通之后,怀璞没好气道,“我给那地缚灵送过去了。真不知道他要这个干什么用,又摸不到。现在这么惦记早干什么去了,窝囊,呸!”
虞夏得了满意的答复,开始讨饶了:“我知道错了,我下回保证不这么冲动了……哎!师祖你别这样拎着我!”
怀璞左孩子右小龙,一手提溜一个边骂边走:“回去再和你们算账!”
因为这件事,虞夏连着三天没敢再触师祖的霉头到处乱走。
又平平淡淡地过了十多日,小龙身上开始长新的鳞片了。新生的鳞片是宝石蓝,质地也更硬一些。但和原本鳞片放在一起,成了个斑斑驳驳的花蛇,有些令人不忍卒视。
敖宴知道自己的化炼期快过了。
之前在水下时他被激发,过了那个最紧要的关头,剩下的已经没那么危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