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都与他无关了。虞长乐走到了桃花窟中心,看到了一道朱红的身影。
桃花窟里所有人都被他屠了个干净,这是谁?
他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个人的名字。阿疏。
左右不过多杀一个罢了,虞长乐心中没有一丝波动。他找遍了桃花窟,虽然早有预料,却还是没找到敖宴。敖宴死了,这么多人都死了,他活着出来报了仇,自己马上也该死了。
虞长乐正欲上前,却见阿疏跪了下来,端端正正地伏地道:“我有一个请求。我希望你杀了我。”
这请求在虞长乐屠尽桃花窟的时候听到过无数次,求他不要杀自己的,求他了结了自己的。他笑了下,道:“你又是什么理由?”
“因为我自己不敢。”阿疏道。
这么多天来,虞长乐总算才正眼瞧一眼这个小侍卫。
他太普通了,普通得一眼都能忽略。
“我出生一个普通人家,父母因妖物而死。所以我恨妖怪。葬下父母后,我被桃花窟收养,一直到了现在。”阿疏声音很认真。
虞长乐道:“哦。然后呢?”
“……桃花窟给我的第一个任务,是去诱骗一只妖怪。他们要我装作受伤陷入困境的样子,骗那只妖怪上当。”
阿疏眼神黯了一下,“只要他来救我,就会中陷阱,被抓起来。我原本以为这根本不可能,我是——这么,一个人。怎么会有妖怪来救我呢?”
“后来……他真的上当了。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一条龙,是北海三王爷。”阿疏道,“妖怪都是坏的……不是吗?但他入了牢之后,我不给他好脸色,他却还是对我很好。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做错了。”
“我很笨,有些事要想很久才能想明白。现在我终于想通了,他救了我,他就是好人。是我做错了,我要偿命。”
虞长乐嘴唇抖了一下,只觉得这一切荒诞至极。
他轻声笑起来,笑了很有一段时间才道:“给他偿命,你配么?你不配!”
“你唯一说对的一点,就是你确实该死。”他面色冷如冰,阿疏又道:“还有一点我要告诉你……那条蓝色的龙,我把他放走了。”
虞长乐耳边骤然寂静,他木木地盯着阿疏看了好了一会儿,才道:“嗯。”
咔。
利落的一声,虞长乐拧断了他的脖子。
虞长乐眼前有些模糊。这一次不是血,是眼泪,这么多天来,他在杀死涣方君的时候没有哭,在血池里的时候没有哭,在杀掉那么多人的时候没有哭。
可现在他却哭了。
火势蔓延上来,四周全是火海,可是虞长乐已经没有力气了。桃花窟四周都布着结界,敖宴在外面,而虞长乐已经没力气去打破结界了。
他脱力地半跪在地,眼角瞥到了火海里的一面镜子,认出了那是什么:
菩提镜,桃花窟里竟然还有一面菩提镜?
上头照出了他的本相,半人半妖的怪物,浑身赤|裸,无处遁形。照出了那个害人害己、不得好死的诅咒。
菩提镜者,“本心不改,我自菩提。”①
本心不改,我自菩提……
本心不改、我自菩提?
“笑话!”虞长乐一剑劈碎了那面镜子,菩提镜崩落,千万片碎片落了满地。其中一片滚到了他手边,变成了普通的镜子。
虞长乐忽然从中窥见了一样东西。
……他脖子上挂着的绳子,另一端连着的是敖宴的护身符。
衣服是化虚印化出的,绳子也是。在他在血池里,痛苦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的时候,他唯一握紧的,没有让它被腐蚀的东西,只有这片护身符。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就捏住这块护身符,叫我的名字。我会过来。”
绝地逢生。
虞长乐不知是喜是悲,抽抽噎噎地笑了起来。
他半跪着,死死地捏着那片冰凉的石头,小声地呢喃着:“敖宴,敖宴……宴宴……来带我走。敖宴……带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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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西华子》
……终于结束了我好累我的胳膊。
下一章开始切卷。
第61章 碧落钓龙
烈火灼烧, 连绵成海。
虞长乐神志混沌,他想保持住清醒, 艰难地环视四顾。
这里是桃花窟的最中心了, 格式有些像书房。顶被溅落的火烧穿了,但四围有水道包围。
虞长乐勉力站起来, 看到那案头上摆着一卷书。
上头落款是“葛生”。果然桃花窟的改造基于从点映鹭书院秘境里偷盗出的、白鹭先生的手记。
他看了几个字,就已经头痛到根本看不进去了,只能把书塞进怀里枯坐着。火焰逐渐吞没了四周, 他脸庞被热浪熏得燥热, 伏在案头上昏昏沉沉,意识仿佛要跌入黑暗。
而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到了一缕水的凉气。
是错觉吗……?
炙热的空气里混入了一股凉意, 青草和水汽的味道冲散了焦糊味儿, 虞长乐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睛, 感觉到一滴冰凉的水滴在了自己的脸上, 很快就被蒸发殆尽。
不是错觉。
越来越多的雨滴落了下来, 狂风大起, 暴雨天降。头顶闪电电光如蛛网密布,电闪雷鸣, 倾盆大雨浇灭了大火。
虞长乐感觉到一双手抱住了自己,深蓝锦衣映入眼帘。
他被紧紧地拥入了一个怀抱里。
“对不起。我来晚了。”
他听到上方的声音沙哑而颤抖。他从未听过敖宴这样的声音。
有温热的液体落到了脸上,虞长乐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一下。是苦涩的。眩晕和疲惫如山潮一样涌上来, 他半睁着眼睛, 轻声道:“宴宴, 你是哭了吗?……别哭呀……”
传闻中,纯血龙族悲恸至极时,连上天都会为之落泪,谓之龙悲天泣。
天际黑云翻涌,闪电如银蛇。狂风呜咽,如困兽哀鸣。瓢泼大雨笼罩着天地,水雾把一切模糊成了一幅水墨画。
蓝衣青年怀抱着白衣青年走在雨中,遍地焦土。
白衣的青年露出的脚踝白皙得近于透明。他湿漉漉的睫毛半阖着,如梦呓般低喃:“我想回家……我想回碧落山……带我回家。”
唰!
一道雪亮的闪电照亮了苍穹。
建筑残骸之中,一条蓝鳞巨龙凭空出现。他仰天长啸了一声,四野震颤,双瞳里倒映着铁灰色的穹顶,如泣如诉。
蓝龙乘着狂风骤雨,载着白衣青年向天际飞去。
*
蜀州,碎棠镇。
人间正值初夏,花开了一阵又落了一阵。碎棠镇距离城市不远、而又恰到好处地保持着一分距离,安逸而平淡。
“嗳——昨夜是不是下雨了?”
一间小小酒楼里,穿着蓝色碎花衣裳的老板娘打开了窗。院里有一棵高大的垂丝海棠树,花期将近,石砖湿漉漉的散落着粉红的残瓣。
叮……
藏在一大从花里的铃铛被拨动了,小院的门被人推开了。“来客了?”老板娘转脸望去,目露惊艳。
那是个穿着深蓝圆领袍的高个儿青年,相貌俊美,剑眉星目,一双眼睛是奇异的蓝紫色,像高原上大片大片的蓝雀花一样。
他怀里抱着一个白衣青年,相较之下显得纤细秀美了一些,面容明丽。白衣青年似在沉睡,但睡得并不安稳,老板娘隔得这么远,也能看到他长长的睫毛在微微颤抖,眉头也蹙着。
蓝衣青年抱着白衣的姿态珍之又重,小心翼翼像在抱着一件易碎的白瓷一般,与他有些凶相的外貌不大相符。
“你这里有没有……”蓝衣青年顿了一下,像在回想,“豆花?要酸辣的。”
被青年的声音惊醒,白衣青年睁开了眼睛,偏头望了一眼。老板娘刚刚想作答,就被那眼神冻了一下。
那双黑眸像深潭一样,幽暗得不见天光,深不见底。而且……隐约有些眼熟。
“有的!这整个碎棠镇,我们家的豆花最好吃。”老板娘忙不迭答道。
白衣青年从蓝衣怀中跳了下来,老板娘一晃神,心道,哎,他刚刚好像没穿鞋呀?
但一转眼,一双黑靴就出现在了他脚上,连身上的衣服都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她想不通,索性不想,转身去后厨忙碌了。想来是什么会法术的江湖人士吧。
小院里有一张圆桌,正在垂丝海棠花树之下。虞长乐在石凳上坐下,拿起石桌上的小花瓶打量了片刻,道:“我第一次下碧落山的时候,就在这里吃过豆花。我是不是说过?你居然还记得。”
他笑了一下,但是实在没有多少笑意,便敛住了。
一别近三年,物是人非。
“你还说书院里做的都不合你胃口。”敖宴道。
“……是啊。”虞长乐晃了下神,把脑海里挥之不去的阴霾压了下去。豆花端了上来,虞长乐闻着那香气,才感觉到一种强烈的饥饿感。
他一言不发地吃起来,豆花细腻的口感在唇齿间辗转。虞长乐越吃越急,呛住了咳嗽起来。
敖宴立即上前夺了他的碗,拍着他的背气极道:“慢点吃!”
虞长乐咳得直掉眼泪,眼泪婆娑地看他一眼。敖宴停了一下,把碗还给他:“……你吃。”
这一次虞长乐慢慢吃了起来。
敖宴看着他的侧颜,简直不能想象那么一个好吃的虞五岁,要怎么在饥饿和痛苦里度过十六天。整整十六天。
他的心像浸在了酸枣汁里,陌生的疼痛牵扯着他的心脏,每跳一下都扯到心魄神魂。
“两碗就够了,别再多吃了。你刚刚才饿过。”敖宴道。
虞长乐微笑道:“皮肉骨骼都重塑了一遍,想来胃也不会因为多吃就要紧了。”
敖宴的胸腔又抽痛了一下。但虞长乐还是依言放下了碗,道:“我困了。”
他靠在敖宴身上闭上了眼睛。
他在里面过了十六天,敖宴也在外面过了十六天。灵力尽失,身负重伤,这些敖宴都闭口不谈。
这并不是一个谁痛苦得更多的问题……他知道敖宴是不想让他担心,但他的心上好像空了一块,难已感知到一分情绪的重量了。他好像失去了这个能力。
“抱着我。”虞长乐小声道。
他一下子放松下来,好像要把缺失的休息全都补回来。
至于什么孤徘徊印记、什么白鹭先生的手记、什么桃花窟背后的人是谁……这些问题通通都让他厌烦,都顺着他胸腔里的那个空洞坠入虚空。
他只想回到碧落山,龟缩在这个小世界里再也不要出去了。
叮——
小铃铛又被推动了。
老板娘道:“客人慢走!”
她看着那位白衣的客人又睡了过去,蓝衣青年再次抱着他离开了小院。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些想为这两位客人祈福。
蜀地佛风盛行,老板娘走到自己的屋子里,对着神龛和微笑的佛陀虔诚地跪下来,念念有词:“……愿天下众生安好,苦厄消渡……”
*
虞长乐指了大概的方向,在他离开的时候怀璞老人把结界的口诀告诉了他。现在虞长乐又告诉了敖宴。
敖宴念过口诀,面前的景色忽然变幻,一个巨大的山谷出现在了他眼前。
这应当就是虞长乐所说的,被白怀谷放火烧了的澄月谷。三年之后,乔木并未生长出来,但澄月谷里开了满谷蓝紫色的花,如星河坠地,壮丽动人。
一条亮晶晶的小河从谷底穿过,如同神女的白练。
敖宴呼吸一滞,忽然之间一种极其熟悉的感觉席卷了他的全身。
他望向远处,小河逶迤向上变成小溪,五彩的卵石交叠。他好像知道那里是什么!——翻过澄月谷,再过一座山……
敖宴难以抑制地心焦起来,脑海里有什么记忆在复苏,像是拨开了一片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乌云。他带着虞长乐几个纵跃翻过一道山,从山顶俯视着下方:
这是一小片平地,溪水穿过,水边有几座小屋。屋后是一大片竹林,鸟鸣阵阵,无忧无虑。
他瞳孔微缩,眼前场景与记忆里闪现的画面重叠了起来。
虞长乐醒了,跳下来眺望一眼,眼神温和了一些,“一点都没变,我小时候就住在这里。”
“敖宴?”虞长乐带笑地回望,却见敖宴神色复杂。
敖宴从贴身的衣领里拽出一样东西来。那是个小小的深蓝色锦囊,做工细致,虞长乐见过这枚锦囊,当时敖宴只一笔带过,说,“我也不太记得了。但……这应当是对我很重要的东西。”
里面装的好像是什么硬质的金属物件。
虞长乐挑眉,道:“这是什么?”
敖宴打开锦囊——
那是一个铁质的鱼钩,反射着古拙的微光,上面圈里连着透明的细线,另一端被青年拎在手里。
虞长乐微微睁大眼睛,猛地抬头道:“那……是你?”
*
“为什么不能养活?我觉得可以!”
还没有人腰高的小孩儿抱着一个鸟窝,头发也似鸟窝般凌乱,他眼睛极亮,笑嘻嘻的,白衣脏成了灰色,袖子撸起,裤管一边放下一边卷起。
“麻雀这东西,不吃嗟来之食……”回答他的是个白胡子老头,老头看起来很头疼,胡子抖了下,“你知道什么叫嗟来之食不?”
小孩理直气壮,嬉皮笑脸:“不知道。所以我可不可以养?它们的大鸟死掉了,好可怜的。喏,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