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更恨、最恨自己的无能!
“不要!!!”
刀刺入带出血珠的那一瞬间,虞长乐眼前似乎整个黑幕了。
那是犹如地狱般的死寂。
……
过了好一会儿,他的感官知觉才恢复过来。
可整个人像是被挖空了,连一点情绪都寻不见。
少年坐在笼中,宛若一只过分精致却没有灵魂的偶人。白衣胜雪,双目如渊。
虞长乐一点一点地感觉到信息灌入脑海:锦官和殷子闻走了,阿疏拖走了……敖宴。百花场被封闭起来了,岩浆火海。密不透风的熔炉。
然后呢?
然后……
然后,他好像要死了。
虞长乐微微昂了下头,看向了那从塔顶灌下来的岩浆。闪闪发光,犹如流动的宝石,就是这样的东西要给自己带来死亡吗?
他视线下移,目力所及之处皆是一片鲜红。悬台残败不堪,只剩下放他的银笼的地方,其余边角全都坍圮了,那些妖物的尸骸浸泡在最底下的血池之中。
虞长乐闭上了眼睛。
但等了半天,那流动的岩浆并没有落到他头上,虞长乐睁开眼,发觉一只半透明的钟形笼罩了一片空间,上头闪动着熟悉的白色银光。
“哈。”虞长乐从木木的状态里回过神来,涣散的视线凝聚到涣方君身上。他不可抑制地笑起来,“哈哈哈,你把我保下来又有什么用?”
他背靠着银笼,伸手指着那钟形之外的岩浆血池,“都要死的。何必呢?”
灵钟能抵御多久呢?
就算出了这里,就算从血池里活了下来。
他脚上的镣铐还在,一出了百花场上头的禁咒还是会启动,只不过多残喘苟活一会儿罢了。
“不。”涣方君轻声道,“还有办法。”
钟罩外头的岩浆瑰丽无比,浓墨重彩,虞长乐微微偏头,只当他是在垂死挣扎,冷笑道:“哦?”
涣方君道:“百花场之前逃出去过一只妖。”
他摊开手掌,掌中出现一只悬空的白色小鹿,虞长乐瞳孔微缩,认出这是那只夫诸,在并州制造水灾的那只夫诸。
“那时我在桃花窟的另一处被改造,殷小公子逃出了桃花窟,锦官公子无心在意百花场。”涣方君的声音很冷静,无端地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趁着这个机会,白竹逃出去了。”
原来那夫诸是有名字的,叫作白竹。
虞长乐冷冷地:“她已经死了。被一只小妖杀死了。”
涣方君却是并不意外。他笑了下,道:“她出去的时候就已经疯了,所以我估量她在外面也没有能活多久。但……”
“她到底还是活着逃出去了,不是么?”涣方君看向虞长乐,微笑着。
虞长乐没有动,但这句话却宛若一颗微弱的火星,落在灰烬里。
“她杀了一只妖,故意输了一场,投入了百花血池中。”
涣方君道,“但她没有死。她衔着那只妖的魂,这只魂魄替她抵御了血池的腐蚀。然后,她吞噬了血池里所有残余的能量,从那里爬了上来。”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骗我?”虞长乐微微垂眸,“衔魂得生,闻所未闻。”
“你看那边的血池塔。”涣方君抬了抬下巴。
仔细看,百花池那一边的塔比这一头要新许多,仿佛是重建过的一般,“她逃走时毁了一整座塔。血池焚身化骨,区区镣铐禁咒就又算得了什么?”
火星溅落,死灰复燃。
虞长乐抬起眼,注视着银发的男人,忽然觉得十分陌生。他道:“你告诉这些,想要什么?你不会不知道,这样做,你我——”
“只能活一人。”涣方君微笑着抢答,他眼中竟是在微微地闪着光,“你还记得我之前问你要了一个愿望么?现在,我请求你达成我的心愿。”
“杀了我,把我的魂魄带走。”他面上还是那种极轻的笑容,“用我教给你的化虚印。”
虞长乐微微睁大了眼睛,彻底清醒了过来。
涣方君活得太清醒,他的热血早已经凉寂了。他先虞夏敖宴二人一步猜到了局势变幻,并且当即舍弃了保住敖宴的想法,强硬地给虞长乐挣得了一条命和几乎全部的灵力。
而他做这一切想要什么?
不过但求一死!
虞长乐感到一种浓浓的悲哀。
涣方君太聪明了,他早已给虞长乐找好了怒气的发泄口——
来,杀了我吧。
“这片景色太不好看了。”涣方君轻声道。他扬起手,残败的悬台蔓延开去,无边无际的雪白花朵从地上冒出来,无垠的孤徘徊取代了血海。
他也曾意气风发,一手化虚使得出神入化,剑意能斩山海。
然而,如今呢?
他在这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自己都不属于自己,骄傲锐气被磋磨殆尽,活在人世是鬼,魂魄乌黑,即将要碎在血池里,连阴间都下不得,连轮回都入不了。
如今,他的心愿只剩下一个。
让他死。不要死在尸山血海里,而是死在花海之中。
“你不是问衔魂是怎么做到的吗?”
虚幻的蓝天之下,孤徘徊珠浪摇曳,香风吹拂。虞长乐站在花海中,对面的涣方君银发飞舞,灰衣映着阳光,一时恍若新雪。
“化虚印其实不止有十印。”涣方君双手依次将十印演示了一遍,从第一到第十,从聚灵到断空,“它还有第十一印,曰之……‘归寂’。”
“灵力、妖力、魂力,化虚为实,此皆为虚。我教你的是灵力和妖力,你就不奇怪魂力是否也一样吗?而这第十一印归寂,便是抽出他人之魂力,化为己用。”
“虞长乐。”涣方君的语气陡然严肃起来,“此印事关重大,那白鹿来问我的时候,我只教了她皮毛表象而已。而你不同,我为你师,必当倾囊相授。”
虞长乐深呼吸一口气,低声道:“弟子知道。”
师徒之称,这是他们第一次以师徒相称,也是最后一次了。
“时间很短,我只教你一次。”涣方君宽袖飘摇,“你务必这一次就要学会。”
来不及伤感,来不及再多想什么了。虞长乐压下心中所有情绪,聚精会神地看着涣方君的结印。
“学会了么?你一直很聪明,胜过我。”涣方君的神情柔和下来,浅笑,“然后——打败我,杀了我,带走我的魂魄。”
这片孤徘徊是纯白的,花朵还未完全开放,没有露出中心的血色。雪白的花海里掀起了一小小的龙卷,花瓣漫天飞舞,锐意四射。
“太慢了。”涣方君躲过一击,脸颊上擦破了一点,淌下细细的一行血来。
二人身形都快到了极致,交织成了残影,带起了无数破碎的花瓣。只是一个游刃有余,另一个却在逐步提升到极限。
铮!
剑形从虞长乐手中一闪而过,割下了涣方君一片衣角。但他也被剑意划破了胳膊,红线飚出。
这是一场指导战,一人为师,一人学徒。但那师父却是在教自己的徒弟怎么杀了自己。
“还不够快,”涣方君道,“这一招你本该拧断我的脖子了。”
两人眼中都充斥着纯粹的战意,再无其他。
一灰一白两道身影在花海里周旋,逐渐双方身上都染上了血色。血滴落在雪白的花朵上,孤徘徊浸了血液,相继盛开,绽开花心的红色。
在过程里,涣方君能清晰地察觉到对面虞长乐的灵力逐步提升。他果真天赋卓绝,生死之战里在一次一次地突破自己的瓶颈,臻于至境!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天地都失色了。
忽然,涣方君脚步踉跄了一下。他竟然是先露出颓势的那一个。
“很好,”他温声道,“继续。”
眼前已经有一点模糊了,今天他也是拿出了全力。涣方君眯起眼睛,想打量清楚面前的少年人。
太像了。
可又一点都不像。
同样是天才超群,但这个年轻人却是浑然天成的纯善,眼神清澈,没什么骄傲,自然也少了自己的那一份锐气。可是这样也很好,让每个和他接触过的人都忍不住对他心生好感。
自古以来,有伤仲永之说,也有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之说,这个少年人……应当能够逃脱这些定语吧?
涣方君依稀回忆起了自己的过往。
都说人死之前回忆如走马灯,果真如此吗?
他是父王的第三子,比两个哥哥小了一轮,却比他们都惊才绝艳。父王也最喜欢他,在他启蒙后表露出了才华后更是如此;母后也更喜欢和他说体己话,下人们也都更喜欢这个温和的三殿下。
他生来就习惯了万众瞩目。
他成人后,便与兄长理念不合。兄弟阋墙。他以为一切都唾手可得,却没想到王位之争,他输了。连父王都没有站在他这一边。
意气之下,他自请出北海,将自己的名字从谱牒上划去,要做一个逍遥散修,四海遨游。从此再无北海三殿下。
龙岂池中物?……数年徒守困。
年轻时的意气之争,代价竟然这样大,大到他根本承受不起。根本来不及等,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恍惚中,涣方君想起了一首诗。年轻时他曾笑自己绝不会有这等心事,思乡之情与他无缘。只要个逍遥快活。如今将死之人,那诗却浮上心头了:
旅地寒灯独不眠,客心何事转凄然?……
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①
霜鬓明朝无一年。
终是要客死他乡了。
……
“铮!”
第十印,断空!
一把完整的长剑凝聚出实形,灿灿夺目,如日之灼灼。
一剑定胜负!
对面的少年没有哭,可眼中却已盈满了哀伤。涣方君笑了一下,他想说,别伤心,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一死。
但他没有说出口,只吐出了一大口鲜血,胸中冰凉。那把趋近于完美的断空长剑,已然穿透了他的胸膛。
第十一印,归寂。
……
魂魄脱体而出。万籁俱寂,归于虚无。
*
塔身开始崩塌,业火吞噬了一切。石块落入了血池中,很快就被灼成一缕白烟。满池残肢,这里怎么看都不像还有活人的样子。
然而,一只白皙的手从血池里伸了出来,撑在了池边岩石上,青筋分明,纤细薄削。
紧接着是一条如雪堆砌的胳膊,白玉色的肩头,乌黑的青丝,浸透了血的白衣。
一股庞大的力量,从血池里爆发开来!
金色的纹路自皮肤上蔓延,犹如古老神秘的图腾。姿容无双的青年睁开了血色的双眸,金色的尾巴自尾椎延伸而下,缠绕在脚踝上,两只灿灿如金铸的角生在他的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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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除夜作》高适
别担心,宴宴不会有事的。
今天这章听着《Star sky》纯音乐码的,啊。
第60章 乍是秋悲
“你说那塔里现在怎么样了?”
桃花窟, 百花塔十五里之外。
“探头探脑地打听什么呢?小心触了主上的怒。”
那座百花塔现在已成为人人都不敢提的禁忌。不知里面的人触犯了什么禁忌,主上将整座塔封闭, 血池自上而下倾倒于塔中, 整座塔都化作了一座熔炼炉。
此刻距离封塔已经整整四四一十六天,百花塔静如死寂。
两个朱衣侍卫小声对话。年长的那个望了一眼窗外的雪色。峰顶常年积雪, 哪怕山下是春日,这里都仍是万里冰封。
从这里能看见那两座双生子一般的高塔,漆黑色, 仿佛两座棺材。这里是离塔最近的落脚点。
“我就问问……”年轻的侍卫嘀咕了一句, “诶,你怎么没拿草料?”
年长侍卫道:“忘了。”
他们面前是一只铁笼子,里头关着一只看不出人形的东西, 依稀是个人。它或者他见二人来了, 发出怪叫, 尖锐的爪子伸出笼外。
“怪恶心的。那就不给了吧。”年轻侍卫道。他出了会儿神, 脱口而出, “……你说, 那是什么感觉?”
年长侍卫踹了一脚铁笼子,让那怪物安静了。他奇异道:“什么什么感觉?”
浸泡在岩浆里, 是什么感觉?
从皮到骨一点一点被腐蚀,是什么感觉?
血肉化为残渣,痛得喊不出来是什么感觉?
“没什么。”年轻侍卫光是想一想, 就忍不住打个冷战, 感觉骨头缝里都在疼。
那……
一连这样, 一连十六天是什么感觉?
如果有幸死不了,有人能扛过吗?
之前听说那白鹿夫诸只受了两天就疯了,再叠加八倍——连神仙都得疯了吧!
年轻侍卫不敢想了。他厌恶地打量了一会儿那怪物,想随便把它的草料糊弄过去,却忽然听到了风雪里送来一点声音。
“那边是什么动静?”
年长侍卫抬头看了一眼,道:“呷,我怎么知……”
他话没说完,就僵住了。
只见远处棺材似的塔,突然斜向出现了一条裂缝。那是一条金色的裂缝,宛若流金滚烫,逐渐扩大,如蛛网般蔓延开去!
“怎、怎么回事?”年轻侍卫嘴唇发白。
一种极恐怖的威压从百花塔的方向扩散开来,好似有一个什么怪物苏醒了过来。他脚都在打战,忍不住要跪下,但恐惧的声音卡在喉咙里一个字都发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