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服饰,他们是唐家的子弟,正是那群欺凌唐六的小辈里最打眼的那几个,也是出身最好的那几个。他们像是喝醉了,刚刚才从晚宴上回来,醉醺醺地靠在一起嬉笑吹牛,看到唐六来了,都起哄起来。
涣方君像是知道会发生什么,脸色极其难看。他抬手直接隔空把那一整个幕布都打了下来。戏台坍塌,唱词也骤然停止。
殷子闻停下了动作,把飞落到自己发间的那只皮影揭下来,笑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够了。”涣方君。
周围看客的嗡嗡议论声一直未停止,殷子闻根本不在乎,当即开口:“够了?什么够了?”
他眼神中带着几分疯狂,他扫过涣方君和虞长乐,好笑道,“这里全是烂人,你说什么君子呢?你又是什么立场?”
为什么涣方君会这么说?虞长乐隐有预料,又不敢肯定,心生一点恐惧来。在所有囚犯中,涣方君是最年长,也是最清楚上层事情的。
涣方君低声道:“此非君子之道。”
“啪、啪、啪。”
倏尔,黑暗中传来几声拍手的声音。
一个男声轻笑道:“演得好。”
是锦官?!
虞长乐向声源看去,发现他竟就在战台正上方。那里不知什么时候垂落了一个秋千下来,隐没在黑暗里之前根本没人注意到他。
殷子闻神色僵了一瞬,没有抬头地道:“……你来了。”他眼中有恐惧一闪而过,随之又被虚无取代。
“闻闻在害怕什么呢?”锦官的声音分辨不出情绪,缱绻暗哑,“我说,你演得很好,很逼真。”
头顶黑暗的阵法忽然消失了,光线重新充斥着百花场。锦官一身红衣,赤足坐在秋千上,不知道已经在那里看了多久。
全场寂静。
他的脸庞露出来的第一刻,是没有表情的。
待到殷子闻看向他,锦官才笑了起来。眼睛微弯,长长的眼睫在眸子里投下浓郁的阴影。
他像一团火一样轻盈地落了下来,把殷子闻揽到怀里,手指卷起他的一缕头发,心疼道:“你怎么把头发割断了呢?”
殷子闻嘴唇动了下,道:“这样比较方便。”
虞长乐不敢动弹,除了锦官和殷子闻还在对话以外,整个塔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其余囚犯似乎也意识到了刚刚戏里的主角是谁。
所有人都像被森冷的触手掐住了脖子似的,惊涛骇浪止于咽喉。
“怎么不继续演了?”锦官把殷子闻圈在怀里,带着他坐下,握着了他僵硬的手腕,“来,继续。”
殷子闻沉默了一下,温和笑道:“好。”
锦官手一抬,倾塌的幕布就恢复了原状。殷子闻低头转了转自己的手腕,坐在锦官怀里,继续把皮影往下演了下去。
那群唐家子弟把唐六推到灵堂里,一群人围聚在一起。幕布后朱衣下人颤颤巍巍地开始唱词,每一个字都像在往外蹦似的。
这一幕冲击太大,虞长乐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这是在演什么,意识到之后,他感觉自己头皮都要炸开了。敖宴霍然起身,骂道:“疯子!”
若说刚刚塔中还只是安静,现在完全就是死寂了。
锦官脸上还挂着笑,美艳则已,却像一张冰冷的面具,被最手巧的工匠雕刻出来,却没有被赋予灵魂。
他就这样冷冷地看着自己的过往,笑说:“演得好。”
灵堂的白色,新年的红色,背景里还在唱着哀乐,他们在笑。断断续续,哀哀吟吟。一切汇聚成了一幅诡艳到极点的画卷,不见血的绝望默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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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续高亮:角色三观不代表作者三观】
第58章 不是春恨
在让人窒息的寂静里, 殷子闻双手还在轻灵地操控着皮影,旁若无人。
一幕过后, 已是白天。
唐六从灵堂里走出来, 脚步踉跄,略微有些一瘸一拐的。
他似乎是生病了, 场景换成了房中。接下来的几幕全都是房间里,时不时还有唐家子上门,让唐六唱曲。
但他仿佛哑了一般, 一个字也不唱。
这几幕戏只剩下皮影和场景在动, 没有一丝声音。若是中途看这段,一定会觉得很无聊,但虞长乐只觉得这像风雨将至前闷热凝滞的天空一般, 很快就要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锦官沉默地看了一会儿, 忽而微笑道:“这太无趣了。闻闻, 皮影不是这么演的。”
殷子闻道:“快要结束了。”
“结束?”锦官笑了几声, “不, 还早呢。”
他眸光闪动, 笑着握住了殷子闻的手腕,道:“接下来让我来。”
这个要求所有人都没想到, 围观诸牢里稍微骚动了一会儿。唱词的朱衣下人如蒙大赦,松了口气,锦官偏过头, 笑笑地看了他一眼, 忽而剑光一闪, 朱衣下人眼神错愕。
一道细细的血线出现在他脖子上,逐渐扩散。
“你唱得太难听了。”一把细长的软剑出现在锦官手中,剑刃如银蛇,剑柄上有枫叶图案。显然,这就是与殷子闻的短匕“春恨”对应的长剑,“秋悲”。
剑刃上沾了血迹,也如红枫一般。
锦官清了清嗓子,开腔唱起词来。他的声音宛转悠扬,比男子清越,比女子低沉,十分好听,但没有人能用心欣赏,好像那秋悲剑也划过了他们的脖子一般,让他们发不出声音。
唐六母亲的灵柩停了七天,七天后唐六下床,站在了灵堂里。
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走到了灵柩前,把手贴在了灵柩上。
“嘶!……”忽然有人倒吸了一口气,又卡在喉咙里。因为那灵柩忽然燃烧了起来!
这是真正的灵焰,是莲花般的赤红色,皮影被锦官的灵焰点燃,一点点烧成灰烬。
锦官的唱词愉悦而让人毛骨悚然,他唱着歌,手下操控的小唐六也在唱着歌。漫天大火烧尽了唐氏府邸,唐家子弟四散奔逃,而唐六走在飞雪和火焰里,一边抛着竹编球,一边唱着《江南好》。
虞长乐听着优美的歌吟,却好似听到了木料燃烧的声音,人们惨叫的声音,房屋倾塌的声音。
这段并没有花很长时间,锦官似乎没兴趣在这里停留。唱词里很血腥,他是把那些人一点点折磨而死的,但表现出来只是一场火。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锦官停顿了一下,掩饰住了眼中的疯狂之色,低笑了几声,“对不起。这里不重要,没什么好演的。”
上一刻他还在笑,下一刻他就已经表情冷郁,阴晴不定到了极点。锦官控制得很好,皮影被烧掉了,幕布却完好无损。
他这才重新开心起来,从自己的乾坤戒里重新拿出了几个皮影来。那是几个女子和房舍的皮影,女郎打扮皆是花枝招展,衣衫轻薄艳粉,虞长乐一眼就认出这是几个烟花女子的形象。
画面一转,到了一处青楼。
虞长乐有些诧异,锦官的这些皮影人珍藏得很好,而且做工十分精致,依稀能看出制作者对她们的感情。皮影是北地特色,江南是没有的,想来殷子闻的手艺还是和锦官学的。
“唐氏……”虞长乐低声念了一句,“敖宴,你还记得我们被罚抄的世家谱系吗?”
“记得一点。”敖宴道,“怎么?”
“拳法世家,姓唐……”虞长乐道,“我怎么记得,这个世家是青州的?”
敖宴回忆了一会,道:“似乎是济阳。”
锦官的这段往事时间模糊,但应该是在秀荣钟氏覆灭之后。青州是沈家的地带,上头发生这么大的事,沈氏不可能不知道。可典籍里对唐氏的记载极少。
因此时间最可能在那十年混乱里。
皮影继续上演,这带烟花巷是唐六母亲之前待的地方。
唐六无处可去,他的母亲有个之前交好的姐妹,收留了唐六。这也印证了虞长乐的猜想,一个世家被屠了个干干净净,却无人来追责,那么当时的背景只能是那动荡混乱的十年间。
唐六睡在青楼里,剩下的时间就到处游逛,偷鸡摸狗,杀人放火。妓|女们给他重新取了个名字。
“无怪他能知道我们的消息……”虞长乐轻叩着手指,垂眸,“原来渊源在这里。”
那些青楼确实能算得上“分舵”,比如红药阁。它们都与桃花窟有联系,而锦官从这里开始将这些烟花女子发展成了自己的势力。
殷子闻被发现昏迷在红药阁里的始末也大致能猜到了。
他应该是逃脱出了桃花窟,锦官发现后下令追回,于是才被红药阁的人抓到。导致他昏迷失忆的伤应就是在反抗时留下的。
但这里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为何后来锦官离开青州到了并州?还占领了曾经钟氏的仙府山。
他为何要在桃花窟里的研制这些东西?锦官一人办不到这些,他毕竟没有大宗势力撑腰。而且在太平年代屠掉江南一个小世家这种事,背后定是有人给他善后的。
是谁将他纳入麾下,授意他做这些事?
虞长乐猜测,那个授意的人……应当也就是锦官所说,让他来处理掉虞长乐的人。
能有这等势力,答案几乎呼之欲出了。但这如果是真的,那该是多震动和可怕的消息!虞长乐本能地、刻意避开了那个猜测。
这一段皮影里,锦官的情绪似乎在逐渐高涨起来,与之前压抑疯魔的形态截然不同。与之相反的,殷子闻的脸色逐渐不好看起来。
“闻闻,你不开心吗?”锦官微微笑起来,“在这里,就是我遇见你的地方。”
皮影戏台上,红衣的美貌少年从勾栏处往下一望,看到了骑着骏马的富贵花小公子。视线交错,惊鸿一瞥,有人一见钟情了。
——如果忽略其他的一切事物,这一定是一副很诗意的画面。
围观的囚犯不知道实情,有几个大胆地鼓起掌来。从开局到现在,不是疯魔就是突破人底线的污乱,直到这里才显出一点亮色来。
但殷子闻眼中却是惊怒交加,站起来一把推翻了戏台!
推翻了犹自不够,他上前把那堆皮影狠狠地踩了个稀巴烂,拼命地跺成了碎片。
“开心?”殷子闻笑里带着疯狂,阴鸷的眼睛环视四周,“你们鼓什么掌,喝什么彩,都他|妈给我闭嘴!”
从见面起,虞长乐就没听过殷子闻骂过脏话。他眼神像刀子一样,把围观者全给吓退了。
锦官道:“闻闻,最后还是你先生气了。”
他温柔却不容拒绝地把殷子闻揽进怀里,后者拼命挣扎,骂道:“滚开,你给我滚!”
“你是想激怒我吗?”锦官轻轻叹了口气,“我以为你这么聪明,又和我在一起这么多年,是知道我不会被这些激怒的。”
他手指一勾,那些烧得残缺的皮影就落到了他手中。锦官盯着那半个“唐”字瞧了一会儿,微笑道:“该死的早就已经死了,连灰都不剩了。我还在意什么呢?”
灵火骤然从他掌中冒出,火舌舔舐着皮影,唐字小人儿开始燃烧融化,彻底化为一滩灰烬。
“闻闻,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锦官小声道,“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殷子闻忽然停止了挣扎。他微微垂着头,及耳的卷发遮住了他的眼睛,看不清神情,上半张脸笼罩在阴影里。
“哦,”殷子闻应了一声,虞长乐抓着栅栏的手骤然一紧,觉得他的语气十分地怪异,“那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锦官笑道:“你问。”
事实上,要虞长乐来说,锦官没受到影响是不可能的。他的情绪明明已经从最开始就不太对了,连他这个外人都能看得出来。就像将倾的大厦,只需要轻轻一推就能崩溃。
殷子闻露出的下半张脸,嘴角勾起,是一个十分完美的笑容。他抬起脸,笑眼弯弯,语气甜美:“在你母亲的灵堂里,那群人操|得你爽吗?”
锦官脸上的笑意骤然消失了。这一瞬间,虞长乐觉得他宛如措手不及地被人捅了一刀子,泥胎木塑般反应不过来。
殷子闻袖子掩住脸,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你看看你这是什么表情!如丧考妣!……噢,我忘记了,你确实死了亲娘,亲爹也被你一刀一刀地拆成碎肉了。哈哈哈哈!”
锦官站在原地,殷子闻高抬起手,似乎捏碎了什么东西。刹那间整个塔身都摇晃起来,金属碰撞声如地龙般咆哮起来,阵法的强光淹没了视线。
虞长乐道:“他刚刚拿到了‘钥匙’?!”
百花场所有的阵法,都由一样“钥匙”掌控,而钥匙平时都在锦官身上。殷子闻才是那个从头到尾都在演的人,他算计好了锦官所有的反应!
而他让敖宴转告的“机会”就是这个。虞长乐不知道该说佩服还是什么了,他脚腕上的镣铐也震动发热起来,好似下一刻就要破碎。
敖宴道:“抓紧我!”虞长乐匆忙抓住了他的手腕,下一刻,所有的铁门同时洞开!
锦官却仿佛失了魂似的站在原地,素白的脸孔上没有一点血色。在天崩地裂般的声响里,他才有了一点反应,茫然地环顾了一眼,视线却没有找到落脚点。
殷子闻已经不见了,不知去了哪里。
“不……”痛苦扭曲的表情淹没了他冶丽的容颜,锦官后退几步,虞长乐识海一痛,暗道不好。
锦官的幻术失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