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雪白的栀子花探出墙外,大朵芬芳馥郁的花朵怒放于枝头。
灰孩儿躲到栀子树后头,往院中偷窥。
绿叶后,显出一道玄衣的身影。看着是个十几岁出头的女孩儿,和他差不多大,正舞着一杆银枪。枪头折射着阳光,璀璨夺目。
这里是后院,那这女孩儿就是传说中的盛家千金了吧?
灰孩儿想看得更清楚一点,又开始扭动着找角度。
他选了个刁钻的位置,刚低下头,就看见一张脸,和一双清冷的眸子。
“哇啊!!——”灰孩儿吓了一跳,大叫着掉了下来。
他狼狈不堪地抬起头,就见尖锐的枪头指向了自己。那女孩儿神色冷清,道:“你是谁?”
灰孩儿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有些气恼,露出凶狞的神情:“你会跌……跌个大跟头!”他本想说“跌断腿”,话到嘴边却突然变了。
女孩儿不为所动,枪杆亦是纹丝不动,重复道:“你是谁?为何乱闯盛府?”
她眼中平静无波,好似根本没有看见灰孩儿的长相似的。不,她看见了,但就只是——不在意。
灰孩儿见过太多看他的眼神,恐惧的、愤怒的、憎恨的、敢怒不敢言的,但唯独没有……像只是在看一个普通小贼的,毫无波澜的眼神。
灰孩儿咕哝道:“你管老子是谁……”一面也开始打量起女孩儿来。
这位千金,不像别的大户人家的千金那样皮肤白白的、眼睛大大的、身子弱弱的。正相反,她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眼睛很亮,拿在手上的银枪估计也不会很轻。
不像那些穿裙子的小姑娘,倒像个俊俏的小男孩儿。
“念你初犯,我就不计较什么。”银枪小千金见问不出什么,便收回手,继续走到院子中央,“你走吧。”
灰孩儿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眼睛黏在女孩儿身上,道:“喂,你叫什么?”
女孩儿看他一眼,道:“盛远如。”
名字也取得像男孩子,而且大大方方地就把闺名告诉了他一个小混混。
灰孩儿咧嘴笑道:“你可以叫我小灰。”
从那之后,一连半月,灰孩儿都来翻过盛家的围墙,再熟门熟路地顺着栀子花树跳下去。
他没见过盛家夫妇,却知道盛远如告诉了他们他的存在,否则一次也就罢了,他怎么可能次次都这么顺利地进来?
但盛远如不说,灰孩儿也就当不知道。他能感觉到盛家夫妇对唯一女儿的宠爱。严父慈母,相敬如宾,盛家虽小,却极为温馨。后院的练武场经常会送来茶水点心,盛远如不似平常女儿那般爱吃甜口,这些小点大部分都进了灰孩儿的肚子。
他们也会聊天。通常是灰孩儿说,盛远如听,或者说盛远如根本无视了他,她一直在练她的银枪,雷打不动,早上两个半时辰,下午三个时辰。
“喂,你总是练这个,不无聊吗?”灰孩儿叼着草茎无聊道。他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这么闲,跑来看人练武。大概是只有在这里,他才能忘记自己的血统外貌。
盛远如一枪扫过来,挑起了一朵栀子。洁白的花朵立时纷纷扬扬飘散而下,落了灰孩儿满肩。他呆了呆,待所有花瓣落地后,他看到了盛远如的面容。
那一瞬间,他觉得这个小女孩儿,还挺好看的。
“好好的小姑娘,舞刀弄枪做什么。”灰孩儿别扭道。
“我未来是盛家家主,如何不练好一身功夫?”盛远如淡然道,“过几日,我就要去除水妖了。这是我第一次除妖,必要好好表现。”
“水妖”——指的是前些天作乱的水猴子,才刚害了一个洗衣的农妇。灰孩儿皱眉,心里生出不舒服的感觉,道:“你这个小孩,好无趣啊。怎么老气横秋的。”
盛远如皱眉:“你与我应是同岁。”
“哼……”灰孩儿哼哼唧唧了一会儿,“我肯定比你大!”
灰孩儿坐在栀子树下,又看盛远如练了一天的武。随着暮色落下,灰孩儿心头不好的预感越来越重,他道:“喂!你小心点。”
盛远如已经结束了今天的训练,闻言颔了颔首,显然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我走了。”灰孩儿看了她的背影一会儿,皱起眉,翻上了墙。
灰孩儿没有住所。他在桥洞底下,和那群身上长满虱子的流浪汉窝在一起。本来像他这么小的流浪儿,是没法和那群成年乞丐抢地盘的,但他相貌可怖,所有人都怕他。他睡的地方,别人沾都不愿意沾,生怕倒了霉运。
——灰孩儿也不确信自己是不是会叫人倒霉运。
他看到一个人时,有时心里会生出点奇异的预感来,近乎于一种直觉。他好像能知道这个人会倒什么霉,说出口的,往往都成了真。
别人都说灰孩儿是灾星、扫把星,看到他就像看到了栖息枝头的乌鸦,哪怕乌鸦没有叫,人们也会啐一声“晦气”,再把无辜的乌鸦赶走。
有时候灰孩儿会很感激这种能力,他会瞎想,自己越长越大,诅咒的能力是不是也越来越大?那么是不是有一天,他能让所有看不起他的人都去死?
这个想法邪恶而让人快乐。
但不知为什么,这么多人里,他只在对盛远如时,不愿意自己的预感应验。
“告诉、不告诉,告诉、不告诉……”
第二日,盛远如在练枪,灰孩儿就坐在墙角扯栀子花的花瓣。花瓣扯落了一地,里头栖居的小虫仓皇奔逃。
“……告诉。”灰孩儿一把丢了光秃秃的花心,呐喊,“怎么又是告诉!”
盛远如来拿水杯喝水,蹙眉道:“你在干什么?”灰孩儿身边的花瓣都堆成一个小包了。
“没什么。”灰孩儿否认道。他笑出一口大白牙,有四个小牙尖尖的,“喂,你为什么要去除水猴子?水猴子活得好好的,招你惹你了?”
“它招惹了我辖地的人,就是不行。”盛远如道。
灰孩儿笑嘻嘻的,道:“人,人,人。你们就知道人,妖怪就该死,是不是?”
盛远如把水杯放到桌上,认真道:“不是。世上万事万物相生相克,但没有妖怪是不害人就活不下去的。它们只是在为非作歹。我灵门保护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但在我看来,灵门应该保护的是所有好好生活的生灵。”
在说这话时,她一直看着灰孩儿,好似将他包容到了眼中。
“……是谁教你这么说的?”灰孩儿莫名感到一丝恼羞,“只会说不会做,虚伪!”
盛远如道:“是我自己想的,没有人教过我。等我做了家主,我就会这么做。”
灰孩儿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哈哈大笑:“好一个善良的盛少主!妖怪只要不害人,安分守己就能讨到人的可怜,大发慈悲给个活下去的名额,是不是?那人害妖怪呢?你会站在哪一边,盛家主?”
盛远如道:“是是非非谓之知,非是是非谓之愚。”
“啪啪啪”,灰孩儿鼓起掌来,说不清是讽刺还是真心,“那我可等着你呢,盛少主。你可得快点,要不然等我先有了能力,我就诅咒镇上所有人去死。”
盛远如直觉灰孩儿语气似乎不太好。她知道这灰孩儿身上有奇异之处,镇上人都说他是乌鸦嘴,见者倒霉。但相处这么多天,她并不觉得灰孩儿有传言里那么可怕。
她不爱交际,朋友很少,如果真要算起来,灰孩儿是她唯一的、世家同辈之外的朋友。盛远如想了想,道:“我保证。钟氏倒台,并州没了世家庇佑,我等灵门家族必要担起责任……你可知道钟家?”
“不知道。”灰孩儿打了个呵欠,“盛少主志向远大,我是听不懂。”
盛远如默了一会儿,道:“不知道也没关系。以后有机会我会教你。你……不必叫我盛少主,叫我阿如便可。”
灰孩儿呆了一刹,盛远如神情从头到尾都没有变化,甚至在他嘲笑时还有疑惑。她居然真的听不出,自己叫“盛少主”是在讽刺。
“……大爷我开心了就叫。先走了,我回去睡觉。”灰孩儿不自在地别过头,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自顾自地走了。
一别之后,灰孩儿三天没有再在盛家出现。
他说不出原因,但总觉得,如果那一声“阿如”叫出口,他们之间就真的是朋友关系了。这个认识让灰孩儿十分烦躁。
“我想想今天去偷哪家……啧,盛家的点心真好吃。大饼都吃不下了。”灰孩儿在街道上游逛,无所事事,自言自语。
“你听说了吗……盛家主要去除水鬼了。”
忽然,一道声音传入耳畔。原来是几个妇人凑在一起说闲话。这本来与他无关,他已经走出了十几步,却又退了回来,蹲在墙角听。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儿。盛家主的女儿也去了,是不是?那么小一个姑娘,也能除妖?”
“应该是盛家主特意栽培吧……什么时候?我们能去看看吗?”
“……那水鬼已经吃了三个人了噢……能行吗?”
“别瞎说!肯定行……要不然我们老百姓,养一个世家做什么?”
“要我说啊,盛家主可以。他家千金,怕是不行。”
灰孩儿心说,嘁,你们是没看过盛远如舞刀弄枪的样子。
“好像就是今天吧?……今天正午,阳光最盛的时候。”
又一个新的声音插进来:“哎!你们居然不知道?盛家主根本没去,去的只有那个小千金!”
这句话引发了更多的议论,灰孩儿一怔,心像是猛地追了下去,不由脱口而出道:“盛家真的放她一个人去了?”
他说完立即发现自己不小心出声了,那边一群妇人先是尖叫,后又叫骂:“谁在偷听墙角?!”
零碎的脚步声传来,灰孩儿赶紧跑了,身后打过来一根扫把,矮壮妇人骂道:“又是你这个小瘪三!”
头顶上烈阳高悬,离正午不到半个时辰。灰孩儿抬头看天,万里晴空上一片乌云不知从何处飘来,遮住了阳光。他心中不安愈来愈重,埋头全速奔跑起来。
周遭景色全都抽象成碎片,小狗的叫声、人说话的声音、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乌云在水塘里的倒影、人群窃笑的视线……无数片段涌入脑海,在尖叫,在嘲笑,在说话,在——在预言——
“……盛家主……根本没去……”
“她……行不行啊……”
“那么小一个……姑娘……”
又是这种感觉。灰孩儿感到荒谬的可笑,哪怕他不想知道,他也能看见推知的预言!
他猛地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前的景象逐渐清晰,回归正常。灰孩儿在地上蹲了一会儿,把那些细碎的喧嚣赶出脑海,站起来,发现自己已经跑到了河边。
这条河是从山中逶迤而来的,曼妙如天女的舞带。它绕过云溪镇,哺育了这里的居民千万年。
而灰孩儿跑到的地方已经远离了小镇,靠近山林。他大喊:“盛远如!”
喊声惊飞了水鸟,在山谷中回荡。
“盛远如!!”灰孩儿从未这样大声地说过话,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可他顾不得许多了,边走边喊。
半天没有回应。灰孩儿焦急地原地踱步,忽然灵机一动,又喊道:“阿如!!”
这一声叫出来,冥冥之中好像有什么改变了,那看不见的乌云似乎消散了一些。灰孩儿受到了鼓励,更加大声地喊叫起来:“阿如!!”
他在河水边飞奔起来,沿着湿润的河堤,全心全意地呼唤着一个名字,“阿如,你在哪儿!?阿如——”
终于,灰孩儿听到了细微的“哗啦”一声。若平常这只是再普通不过的水声,但灰孩儿却直觉出,这就是盛远如!
只见不远处,一棵树倒塌了,树冠垂在水中。表面看不出任何异样,灰孩儿却立刻跑去,就见树冠底下,有一只手正死死抓着树杈!
“阿如!”灰孩儿立刻抓住那只手。盛远如的手握在手里是冰凉的,力道很大,头已经完全淹没在了水里不能呼吸。水底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把她往下扯一样,灰孩儿咬牙,用尽全力把她往上拉,但他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盛远如挣扎着冒了次头,却又被拉了下去。
生死一刻。灰孩儿额头青筋直跳,他眼角扫到了盛远如掉在不远处的银枪,心中一动,分出一只手往银枪摸去。
就差一点……就差一点!
灰孩儿一把抓住了银枪,银枪在靠近盛远如的那一刹那,便灵光大盛。水底下传来一声模糊的尖叫,盛远如湿淋淋地一跃而出,接过银枪,反手狠狠地插进了水中!
一氤血红,从水底慢慢浮了出来。
盛远如脱力地坐到地上,这才开始拼命地咳嗽起来。她咳得满脸是水,眼睫毛上还挂着水滴。灰孩儿站在一旁,看到水猴子死后,几个盛家护卫的尸体浮了上来。
没有盛家主在,盛远如带着这么几个护卫,差点儿就死了。
“谢谢。”盛远如咳嗽完,抹了把脸上的水道,“今后你有难,我必回报答……”
灰孩儿打断她:“不必。我只是刚好路过而已。”
盛远如漆黑的眸子定定地注视了他一会儿,道:“不管你怎么说,我都会记得的。”
因为刚刚才恶战一番,从水里出来,盛远如的脸显得有些苍白,嘴唇也没了血色。灰孩儿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如果他今天不来,盛远如会不会就死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