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连逼问,逼得虞长乐没有退路。
“我不是这个意思!”虞长乐吼道。
气氛冷然。沈明华出来打圆场:“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难受,也是难免的。”
虞长乐在碧落山时读过行侠仗义、劫富济贫的话本,听过师祖教他除魔卫道、捍卫清正的原则,初下山时便见过为权力厮杀、残害手足的血腥,在书院里学过剑定天下、不忘本心的道义。
他最初以为只要扫除邪气,后来又发现人和妖里都有为祸作乱的邪魔。他最初觉得自己不够强大,也许变强了就能改变许多事情。
他当然也杀过人,鲜血的触感到现在还记得。
但他从来没见过人如蝼蚁的惨剧。
也从来没有那么小、那么轻的一条命,死在他怀里!在他们,坐在小院里一起吃着热气腾腾的年夜饭时,这里的人却冷冻饿死!
虞长乐微微闭眼,咽下心头苦涩。
为什么没有人救灾?关键根本不在什么妖邪作乱造成的水灾。若是这事发生在豫州,决不会出现这等惨状。
钟氏倒台,就像一头巨兽垂垂老矣后轰然倒塌,却是满身香肉金骨。虞长乐猜,它倒台得这样彻底、这样尸骨无存,里面是少不了其他世家的手笔的吧?
世家是把这头老牌巨兽的残骸瓜分完毕了,并州却无人庇护了。
又有谁会真正关心并州的人呢?
世有灵师,结为灵门。灵师本从凡人中脱出,意为保护弱者不受妖邪侵害,现在却隐隐变成了灵师高人一等、灵门世家自诩仙人,说是求仙问道,求的不还是长生、权、利这几字?
有几人愿垂怜凡人?
世家看水灾后的钟氏故地,是棋子,是沈家推行九星令的筏子,是他们观望的表态的标准,唯独不是——这么多百姓的家乡。
真正的……人如蝼蚁。
虞长乐从来不笨,这些事一想也就明白了。
他原本只当师祖让他不忘本心,是怕他被凡尘影响染了俗欲,现在才知道远非如此。若是发现世家也已忘了本心,其中渺小的个人很难不茫然吧?
“我们能做的也只有抓住带来水患的妖邪。”敖宴道,手轻轻搭在了虞长乐肩上。
虞长乐按了按额心,微微点头。
一路上,饿殍遍地,哀哀千里,水灾的影响比他们想象的大得多。
行到云溪镇时,因为到处是水泽冰雪,马车早已经根本不能走了,被收紧了乾坤戒里。镇门口也是一片泽国,虽然这里是最严重的地方,但却有了人烟。
虞长乐远远地听到镇门口似乎有争吵声,道:“那边怎么了?”
“灾难都是你带来的!!”
“灾星、扫把星,活该死了!”
“你怎么还不死?!”
这是在打架?!
沈明华也远眺,拔高了声音:“这他妈是群殴啊?”
只见一群汉子在用脚踢、拳打着一个瘦弱的少年。少年穿着黑衣,脏污不堪,手紧紧护着头部,在泥水里被踢得滚出了人群。其中一个汉子几步上去就要飞出一脚。
“别打了!”虞长乐快步上前护住了少年,抬脚一拦,生生把汉子的腿停在了半空。
“我打管你什么事!?你是什么东西?”汉子还在气头上,凶神恶煞地回道。他腿只觉得踢到了一块铁板似的,目光中几乎喷出火来。
沈明华奔过来道:“这是发生了什么?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污泥与尘土里的那个少年抬起头,虞长乐偏过头刚好与他照上了面,不由瞳孔一缩。
他身边的沈明华话卡壳,直接叫出来了:“……妈呀!?”
只见这少年,半边脸孔沾着血迹和污渍,却也称得上清秀,若是打扮一番,必是一个翩翩少年郎;但他的另外半张面孔,却是完全扭曲的狰狞鬼面,像鸟、像猴、像恶鬼、像豺狼,就是不像人。
他半边身子都覆盖着黑色的羽毛和球结的毛发,双目血红。刚刚虞长乐以为的黑衣根本不是衣裳,而是他的毛发,已然沾满了泥点,脏污成了一团。
这很显然是个半妖!
“呃……我不是有意的。”沈明华很快维持住了表情,歉意地看着少年。
“你们几个就这样欺负一个孩子?”敖宴冷笑,扫视了一圈镇民。
他周身环绕着凶戾之气,几个镇民即便面有愤愤,也不敢多说什么。这场单方面的围殴暂时停止了,踢人的汉子低声咒骂了一句,缩回了脚。
虞长乐微转头,见肩上的阿蓝在一见到少年的脸时,便直起了身子,眼中似乎露出了一丝饶有兴味的情绪。
第40章 一语成谶【二更】
虞长乐也是半妖, 但不知是不是如先生所说, 他的妖力被封印了的缘故, 从外表上来看他与常人完全无异;可这个少年,从外表上就已不似人族。
一个汉子带头上前拱手道:“仙长好。”
“我们只是道人罢了。”沈明华很快恢复了镇定。在外人面前他还是像模像样的,尤其是三人当中, 他看起来最“仙风道骨”。
地上的少年还不吱声, 虞长乐把他拉了起来。少年约莫十四五岁,胳膊捏在手里几乎一把都握得过来,身上有长久不清洗的酸腐味。但因其瘦骨伶仃, 是不是再大几岁也未可知。
若不是他神色清明,虞长乐会以为这是个痴儿。
“你叫什么名字?”虞长乐弯腰小声问。
少年看着他,张了张口又闭上, 沉默地转过头。
“扫把星!”有个汉子骂了一句。
少年闻言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不甘,却终是冷淡下来, 没有为自己辩驳。
沈明华道:“不知发生了何事?阁下列位对一个小朋友动粗,是为何?”
他神态严肃, 踢人的那个汉子却语气尖刻道:“你们懂个屁?!他就是个乌鸦嘴, 咒谁谁死!他害了全村几十条人命, 诅咒我们全村都要死,才有了这场洪水!你们就是看他像个弱的,才要帮衬他!……”
“老七!”为首汉子喝道, “对仙长尊重些。”
被称为老七的汉子不情不愿地住了嘴。
听到老七的话, 少年赤红的眼中没有任何情绪。敖宴直接嗤道:“不可能。他妖力如此孱弱, 若能引发洪水真是天大的笑话了。”
少年也不知是混的什么妖血,虞长乐觉得像只黑色的鸟妖;但不管是什么,都如敖宴所说:他太弱小了。
引发山洪海啸之力,不是这样一只年幼的小半妖就能做到的。
争执两方当中,不明真相的人确实会下意识帮衬看起来弱势的那一方。但虞长乐却不是因此才觉得少年无辜的。
沾了无辜人命的人和妖,身上都会带了邪气。可这少年身上却没有。
要么是这汉子撒谎,要么是其中另有隐情。
三人一看便知是灵修之人,说出的话有天然的说服力。为首的汉子似乎是信了三分,道:“这小怪……这人原本半月之前就消失了,今天却突然出现在李猎户的门前,被李猎户发现了赶了出去。”
少年依旧一言不发。
“谁知道他是不是想给老李下咒!婊|子和妖怪生出来的小怪物……”老七道。敖宴看了他一眼,他的声音立刻打了个磕巴。
这青年的视线,太冰冷了。
这些镇民对少年的恶意十分明显,虞长乐挑眉道:“你不如说说,他是怎么下咒的?你亲眼见过?”
老七一哽,道:“我没见过还不知道了?他只要一说谁要倒霉,那人必定会倒霉!这不是下了咒是什么?”
“仅靠言语下咒,闻所未闻。”虞长乐很快道,“怕是你误会了。”
话虽如此,虞长乐心中却有了个猜测。恰巧阿蓝的声音穿来:“这是一只谶鸦的后代。”
谶鸦是什么?虞长乐想了半天,没想起哪本书里写过这种妖怪。
“一语成谶的‘谶’。”阿蓝点评般的口吻里,带着一种看罕见事物的兴趣,“谶鸦……居然会喜欢上人族?哈。”
“嘁……随便你怎么说!算老子倒霉。”老七蛮横道,狠狠盯了少年一眼,“我告诉你,别想再到老李家去,他脑子有病才会收你为徒呢!”
为首汉子适时解释道:“他今天一早就跪在李猎户门前,带着些野果和破铜烂铁……按照我们这的规矩,他好像是要……呃,拜猎人为师。”
“拜猎人为师?”阿蓝好笑道。它好像暂时没有给虞长乐解释谶鸦这种妖怪的意愿,兀自看戏。人前虞长乐也不好对着一只猫说话,只好自己猜。
若是他猜得不错,水灾一事,或许这少年会知道什么。
虞长乐道:“他叫什么名字?”
“他没名字,就叫灰孩儿。”为首汉子道。
虞长乐点点头,他想单独和灰孩儿聊一聊,最好可以和他相处一段时间。灰孩儿十分矮小,虞长乐要蹲下来才能与他视线齐平,他温声笑道:“小灰,你愿不愿意跟我们学打猎?”
灰孩儿怔了一下,似在犹豫。
老七讥讽道:“你小子,运气真好!仙长也要收你做徒弟,盛家那个千金小姐也对你另眼相……”
这句话一出,少年的神色才真正变了。不论是刚刚被打,还是被言语侮辱,他都没有露出过这种极度悲恸的神情。
虞长乐直觉不对,大喊:“别说了!”
老七汉子还在说话:“我想想,哦,今天好像是那千金下葬的日子吧?我懂了,怪不得你会今天出现,怎么?想送她一程?哈哈哈……”
灰孩儿的神情由悲痛变得十分可怖,仿佛要上去杀了那个汉子一般!
他面目狰狞,血红的眼中,瞳孔缩成了细细一线,抱着头蹲下,发出一声嘶哑的长啸,直入寰宇!离他最近的虞长乐耳膜一震,后退一步捂住了耳朵。
这声音像鸟鸣、又像垂死的野兽在嘶吼,虞长乐看到,一滴清澈的眼泪,从那半面人的眼睛里掉了出来。他的心重重一揪,几乎也要被其中饱含的情绪击穿。
有悲伤,还有,自责。
“盛家千金是谁?”敖宴问道。
老七也被灰孩儿吓了一跳,愣了半天才答道:“建兴的一个小世家……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和你们一样修仙的吧。他们家的大女儿……一月前失踪了,没找到,说是死了。如果队伍早上出发,现在差不多也该走到云溪镇了。”
“……就是那个。”这边说着话,人群几个汉子之一小心地伸手指了指。
“铛!——”
虞长乐一回头,满目雪白映入眼帘。凄厉的锣声敲响,一支长长的送葬队伍停在了云溪镇镇门口,白幡猎猎涌动,亲者白衣素缟。
队伍中央是一方灵柩,有个白衣的妇人一直在低低哭泣。她擦擦眼泪,抬头茫然地看着云溪镇,目光游离到灰孩儿身上,忽然化作实质一般,好像要将他生吞活剥一般。
“你还我女儿!”妇人冲上来,双手抓着灰孩儿的肩膀,声音尖利,“我就这么一个孩子!你把女儿还给我,你把我的阿如还给我……”
众人一时静默。这妇人保养得很好,虞长乐看出她是个有灵力的修者,眉眼温柔,想见平素也是注重涵养的。但失去女儿,她已姿态全无,灵修能驻颜,她的鬓角却已出现了和年纪完全不符的白霜。
“你把阿如还给我啊!……她那么善待你,你却是如何报答的!?”妇人抽泣着跪下来,灰孩儿浑身僵硬,脸上带着明显的失措。
“我就这么一个女儿……”
阿蓝“哦?”了一声,对虞长乐道:“你要不要管这闲事?”
妇人冲过来后,送葬队伍里又走过来几个人。一个看起来是盛家家主的男人扶住了妇人,面容也是十分苍老,眼中也尽是悲伤。
他对虞长乐三人拱手道:“在下盛前观,我族家事,让三位仙友见笑了。不知仙友是?”
“我们是路过……”沈明华呆呆地回了一句,赶忙还礼,“我叫沈明华。这位是虞长乐,这位是敖宴。”
虞长乐也回了礼,敖宴颔首。天下姓沈的多了去了,姓敖的也不是没有,盛前观并没怎么在意,简单道:“仙友好。”
事态一下子变得这么迷雾不清,敖宴按住虞长乐的肩低声道:“先别冲动。”
盛前观扶着夫人往队伍里走,似乎是想安慰,但千言万语都只化作一声叹息:“思思,莫伤了身。”
“我的阿如,就这样回不来了吗?”思夫人恍惚道。
“……没有。”
就在这悲伤之际,灰孩儿忽然开口了,“没有!阿如没有死!”
这是虞长乐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尚显稚嫩,因不常说话而带着生涩和沙哑。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的身上,盛前观怒道:“够了!我们已经等了一个月了!整整一个月——阿如都没有回来!”
思夫人又哭泣起来。盛家年富力强的家主好像一下子崩溃了,道,“我能怎么办?我还能怎么办?!你说阿如没有死,我们等了。我们等了整整一个月!”
“骗子!”思夫人忽然扬起手,狠狠地打了灰孩儿一个耳光。这个举动仿佛也把她自己惊呆了,她抖着手,“你说你要把阿如带回来,根本——根本就是骗我们!”
虞长乐三人立在一旁,完全没料到这出发展。沈明华还想去打圆场,但又不好说什么,只得不尴不尬地站着。
灰孩儿咬着下唇,突然往送葬队伍里跑去。思夫人失声道:“你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