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因为他,盛远如才没有死的吗?
原来,一个诅咒的人……也可以救人吗?
*
“从那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灰孩儿往柴堆里添了一根柴火,“阿如知道了我的能力,但我不再诅咒别人了。我后来不和她说话了,她说……她说,她不怕。所以,我只和她说话。”
灰孩儿说话有点颠三倒四逻辑不清,他痛苦地捂住脸,低声道:“但是……我渐渐发现,那些事情,我不说出口,也会应验。而且随着我越长越大,预知的灾祸也越来越明确了。”
少年神情有点迷惘,阿蓝道:“当然。你又不能诅咒,你只是在推知罢了。随着年龄渐长,妖力增强,推知也就越精确清晰。”
篝火影影绰绰地照在灰孩儿脸上,虞长乐仔细观察着,他好像有点失望,又有点庆幸,相反的情绪在那双赤红的眼中闪现。
整个云溪镇里,灰孩儿不恨的应该只有盛远如一个,勉强再带上盛家。现在知道他其实不能诅咒,没法以一己之力伤害别人,因此失望;又因自己不是诅咒之刃,不是天生的扫把星而有些庆幸。
他没受过什么教育,善与恶如此鲜明地体现在他身上。他不愿和虞长乐几人说话,怕诅咒降灾于这几个对他好的人,却也如此天真又恶意地希望全镇人一起死。
“三个多月前,在梦中,我看到了白色的鹿神。”灰孩儿道,“我看到鹿神带来水灾,把整个云溪镇淹没,所有人都会死去。就像我……就像我期待的那样。”
虞长乐问:“那鹿神长什么样?”
灰孩儿回忆了一下,道:“浑身雪白,头上有四个角。”
虞长乐手指轻叩了下桌子,吐出两个字:“夫诸。那不是什么鹿神,而是一种妖怪。”
在灰孩儿说出“鹿神”两个字时,再结合“水灾”,虞长乐几人就已经想到了这种妖兽。传说中,夫诸就是一头白鹿,头生四角,所到之处,洪水兴起。
“在梦里,我没看见盛家怎么样。但我还是告诉了阿如,阿如很着急,她想先擒住那鹿神……”灰孩儿的声音低落了下来,“我说,那是一场很大的灾难,不可能救下所有人,也不可能有相信听我们的说辞。我让她和家里人先搬走,她不听。她居然不相信我!我的预知从未出过差错……我和她吵起来了,一拍两散,我几天没去见她……”
再听到她的消息,已经是她失踪不见的消息了。
这句话灰孩儿没有说出来,但所有人都猜到了。沈明华重重叹了口气。
灰孩儿情绪已经渐渐平复了,他道:“那时候还没有水灾。我像疯了一样在镇子里跑,告诉他们要发水灾了,所有人都不可能活下来。果然,这么大的事,反倒没有人信我,都觉得我疯了。再后来……就是这场水灾了。”
真正发生了水灾,那告知却被看做是诅咒,来龙去脉,至此都已清晰了。敖宴露出一个略嘲讽的笑,虞长乐将整件事在心里过了一遍,道:“但,事实上水灾没有你梦里那么恐怖。”
虽然也造成了很多伤亡,但远没有达到灰孩儿说的“所有人都死了”的地步。
“而阿如姑娘失踪,一定是因为夫诸。水灾与你梦境不符……所以你猜,这是盛远如做了什么,起了一定作用扭转了局势。你猜测她没有死。”虞长乐继续道。
其实这猜测很没有道理,诚然,很可能是盛远如阻止了更大的灾祸,但盛远如一定没有死吗?只是所有人都尽量往好的方向猜测罢了。
月上中天,透过新装的琉璃镜倾泻下月华。
灰孩儿脸色忽然一变,猛地抬起头。
远处似乎有什么轰隆隆的声音,从地底下传来。虞长乐也听见了,心里咯噔一下,道:“什么声音?”
沈明华脸色煞白,道:“不会又要发洪水了吧?”
“说不准。”灰孩儿脸色十分难看,“为什么我没有提前看到?”
阿蓝非常冷静:“第一个可能,是这件事说不上什么灾祸,很可能最后化险为夷了;第二个可能,是它太过复杂庞大,以你的能力还无法窥见。”
众人沉默,皆奔出了木屋。这两种可能里,会是哪一种呢?
屋外树影参差,黑暗的树林犹如万千鬼魅。一弯弦月悬在夜幕上,没有星星,光线十分暗淡。
那声音非常渺远,响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发生变化。但虞长乐等人还是全神戒备了起来,纷纷握住了佩剑:因为在森林间,逐渐起了浓浓的夜雾,像一层白纱,朦胧地笼罩了视线。
敖宴沉沉道:“妖气。”
雾气中有很浓郁的妖气,而且在虞长乐看来,视线里一片灵气流溢,与雾气一齐变换着形状。他拔出初篁剑,双手握剑柄,剑尖指着树林,“砰”地射出了一团灵光。
这灵光是“霜火”中的“火”,他用初篁剑还没有到十分熟悉的地步,这是为数不多研究出来的招数。虽然很笨,但挺有用。
那雾气被点燃了,无声地燃烧起来,迸出许多灵光火星。树木却没有被烧着。
虞长乐一口气甩出十来个灵火团,视线终于渐渐清晰了。在这个过程里,地面之下的轰隆声一直不紧不慢地响着,从未断绝,如影随形。
作怪的妖雾被驱散,风吹树梢,发出细碎的声响。在几人的屏息凝神中,轻纱般的薄雾里走出了一个人影。
灰孩儿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失声道:“阿如!?”
虞长乐几人皆是一愣。树丛里的人影走到院落的空地上来,月华照亮了她的面容。这是个十六岁左右的少女,身材高挑,肤色健康,黑发柔顺地披散下来。她身上穿着一件造型奇特的衣服,是一件用纯白皮毛制成的皮衣,背上背着一个箩筐,里头放着一双银色的鹿角。
她伸出手,露出一个笑来,清冷的神情霎时破碎,柳叶眉弯弯,脸上有一边酒窝。她微笑着,就这样张开怀抱向灰孩儿走去:“小灰。”
灰孩儿怔怔地看着她,好似灵魂出窍了。
“你不是盛远如。”虞长乐伸出剑挡在少女面前,利刃正对着她的脖颈。
少女歪头道:“我怎么不是阿如了?”
违和感太过明显了,不说别的,这少女身上有浓浓的妖气。她那双黑眸倒映在初篁剑剑刃上,就变为了红玉般的色泽。
虞长乐道:“你是夫诸。”
少女发出了几声银铃般的笑声,道:“我是吗?”
敖宴道:“废什么话?”
他一剑劈向少女,金芒无匹,但那少女轻笑了一声,不闪不避。在无恙剑碰到她的一瞬间,她整个人破碎为千万水滴!
水滴炸裂开来,悬浮在半空,每一滴里都包含着一个少女的笑脸。它们在灰孩儿的面前重新汇聚为一个水色的人形,而后水波一闪,又变成了少女的形貌。
“盛远如”向他走进一步,笑道:“小灰,我来实现你的愿望了。”
随着她话音落下,无数团血色的云骤然从森林里涌出!
“云团”发出尖锐喧嚣的鸣叫,虞长乐一发灵火轰过去,云团轻飘飘地散开,他才发现这是无数血色的蝴蝶。敖宴立即化身为龙,咆哮着抓起虞长乐和沈明华飞至高空。
从上往下俯视,血蝶遮蔽了视线,散发着怪异的气味,蓝龙张口吐出龙炎,炽热的蓝焰冲击着血蝶阵,淹没了血红。虞长乐喊:“还有小灰呢!”
然而原本站着灰孩儿和夫诸的地方空空如也。沈明华在龙爪子上晃荡着喊道:“喂!好歹把我也带上去啊!?”
血蝶们尖叫着逃避龙炎,在半空中被灼烧成焦灰。气浪里血蝶的气味混着焦糊味席卷上来,沈明华痛苦地捂住鼻子:“什么东西……”
这气味像血,又比血更辛辣,刺激着鼻腔。
“这些蝴蝶是什么?”虞长乐翻上龙背瓦声问。血蝶的粉末落到皮肤上,引起轻微的灼烧感。
阿蓝趴在虞长乐背上,道:“这是夫诸的共生。夫诸此妖,本身没有多少杀伤力,与血蝶相互依存。血蝶则在水患后人畜的尸体中产卵。”
“为什么不早点说?!”沈明华快哭了。
阿蓝镇定道:“我忘了。”
敖宴连吐了三道龙炎,把底下的血蝶阵冲了个干净。树林也焦没了一大片,残余的血蝶扑索扑索飞舞,零落逃散。但不知何时,树林中又起了雾。这雾气比刚刚的更加浓郁,而且虞长乐判断出,这是真正的水雾,仅凭灵焰无法驱散。
远处一直未停歇的轰隆声忽然停了。
紧接着,它又想起来,且比之前更剧烈!
这一回,他们都听清楚了,这是水声,是水在地底下轰鸣的声音。
*
另一边,森林中。
“盛远如”拉着灰孩儿的手,在草丛中行走。这里没有雾气,夜空干净,银月清明,淡淡的银辉洒在树叶上,美得像一幅画卷。
“阿如,你要带我去哪?”灰孩儿问道,乖乖地任由少女牵着。“盛远如”回过头,看到少年红瞳里迷恋的神色,她微微笑道:“我带你去实现你的愿望。”
灰孩儿想了一下,问:“什么愿望?我不记得了。”
少女却是不答,只牵着他向深山走去。
一条银色的小溪在树林间流淌,这是一条新生的溪流,所到之处还是与周围别无二致的草地。再向上,就会来到小溪分支的地方。
少女引着灰孩儿,沿溪水向上走。越往上,压抑的水声就越大,如在耳畔。
“……这是什么?”
二人终于到了最上端,小溪就从这里发源。灰孩儿看着眼前的景象,呆呆地问。
一道巨大的裂缝出现在山体上,像巨人的伤口,而伤口下涌动的水,就是巨人流淌的血。那些水呼之欲出,但却被什么力量挡住了,呈现出胶状半是流动,半是凝固。
可以想见,一旦那力量消失,这些水就会淹没一切。
“这不是你的愿望吗?”“盛远如”道,一脸的天真驯顺,“让所有人死。”
灰孩儿重复着,慢慢微笑起来:“让……所有人死?”
“——才不是!”
一道声音破空而来,灰孩儿的笑停住了。蓝龙载着虞长乐横空出现。虞长乐剑光射出,直冲向夫诸!
少女脸色一变,抛下灰孩儿向林中跑去。
树林中冲出千万只血蝶,这是夫诸的核心地区,血蝶比刚才在树林外围更加大,树林也更多,暗无天日地遮挡了月光。不仅如此,这些血蝶阵中还混杂这碧绿的藤蔓,鲜红翠绿交织在一起,有一种异样的恶心。
沈明华胡乱砍刺,叫道:“这藤蔓是什么?这又是什么!?”
阿蓝道:“也是共生。是血蝶的巢穴。”
沈明华道:“你又忘了跟我们说吗!??”
藤蔓极其柔韧,敖宴不至于感到为难,但因数量太多,一时也被滞住了。龙炎暴怒地到处喷吐,但血蝶死了一波又来更多,藤蔓的再生速度也极为逆天。这只夫诸显然是一只上千岁的老妖怪了,非常懂得怎么善用长处。
那仿佛悬在头顶的利剑一般的水声也停息了。虞长乐瞅到夫诸的身影已经没入了林中,很快就要消失了,暗道不行,立即跳下龙背,果断追去。
藤蔓和血蝶也来阻拦虞长乐,但毕竟他体积不如蓝龙那样大,只要够灵活速度也不会减慢多少。“嘭!”灵焰咬上了少女的背影。她发出一声惊叫,似乎受伤了,身形一矮。
刚刚在森林外围的,只是水凝聚的幻象,这一个才是夫诸的真身!野兽受伤后,本能就会往老巢逃去,妖物也不例外。
虞长乐直追到了森林最深处,此处古木参天,蓝雾横生,看来就是夫诸在此地的巢穴了,却不见夫诸的身影。
他不敢放松,屏息凝神,注意着一切风吹草动。
草地上有暗红的血迹,虞长乐顺着血迹行进。前方白影一闪,溪水边,一只通体纯白的鹿映入眼帘。
在看到夫诸的那一刻,虞长乐恍然间真以为这是神明。它比寻常的鹿大一些,身体的线条如同最好的玉师精雕细琢出来的,根根毛尖都泛着银光,好似将月下小溪披到了身上一般。
不,月华云溪都不及夫诸皮毛的美丽。
只是这样远远地看一眼,就忍不住为其美丽而惊叹。白鹿的一双红瞳美丽温顺,四只角像是用纯银雕出来似的,站在那里,就让人不忍心惊扰。
它半跪在水边,一条腿被刚刚虞长乐的剑伤到了,脖颈间还横着一道旧伤,已经愈合,却依然骇人。白鹿红玉般的眼瞳哀求地望着他,任何人都会为之不忍的——如果没有看到它身后古木上,栖息着的数以万计的血蝶的话。
这样美丽的妖怪,却能带来邪恶至极的水灾,让生灵涂炭,遍地哀嚎。
越美丽的东西,越是危险。
夫诸虽然能带来水灾,但不是每一只都乐意看到生灵因它而涂炭的。它们亲近水,能调动水,未必不可造福一方。
但这一只显然不是。它就是以此为乐,以他人的性命做玩具。
虞长乐握紧初篁剑,但就是刚刚那一瞬间失神的功夫,夫诸已经又站了起来,化为了盛远如的样子,用“盛远如”唤道:“小灰!”
灰孩儿也来了!?
虞长乐想要立即上前制住夫诸,却见树丛晃了晃,灰孩儿钻了出来。“小灰?”他握着剑的手紧了紧,却见灰孩儿神情空茫,像听不见他说话似的。
少女露出了一丝胜利的微笑,转瞬即逝,换上了恳切的表情:“小灰,快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