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郊南镇偏北的一个小山沟出来后,蓝鸟派出精神体通知波斯和小滔,众人在山边废屋过了一夜,第二天乘上同伴驶来的两辆车,混在清早赶集的车流中回到北镇大本营。
回到地堡内,浪涯就真的开始担心了。
——这一日一夜,屠梓没有说过半句话。
睡觉走路吃饭喝水倒是没有问题,只是像个木头娃娃似的,没什么表情,也没什么精神,踢一踢动一动。此刻屠梓也是如此,木木地坐在床边,不躺下休息,手机也不玩,就那么坐着。
把头发往后一拨,浪涯半蹲半跪在屠梓跟前,平视和他说话。
“屠梓。”
屠梓还是那样呆坐着,没有任何反应。
“屠梓……屠梓!”
像是突然被惊醒过来,屠梓眨了眨眼睛,茫然地看着浪涯。
“我们得去和秦然说地震的事。”盯着屠梓双眼,浪涯只希望屠梓能听进去。
闻言,屠梓双唇微张,像是要说什么、但又想不起要说什么的模样。
浪涯有点丧气,颓然地再拨一把头发,道:“我一个人说不清楚,终究这也是你发现的事,你能和我一起去说吗?……屠梓?”
呆愣良久,屠梓终于垂下眼帘,点了点头。
“屠梓。”可是浪涯不止要这样,“屠梓,你得开口说话。”听不见屠梓的声音,他又伸手托起屠梓的下巴,“看着我,屠梓,你看着我。先应一声,好吗?屠梓?”
被托住下巴,屠梓直面着浪涯,嗫嚅数次,最后应了一声。
“……嗯。”
这不是浪涯心中最理想的反应,但好歹是有声音,浪涯放开屠梓的脸,牵着他去找秦然。
自把伤亡同伴的事处理好后,归来帮主和干部们就一直在地堡的中央大厅开会,浪涯和屠梓走到进入大厅的回廊附近时,就听见了激烈的争论声。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这是蓝鸟的声音。
“那难道就该高叫着口号送死?”这来自辛逸林的嘲讽。
“这几个月来,已经死了很多同伴了。”这是屠星遥说的话,很难判断是站在哪一边。
“要是我们继续不反抗,都是白死!而且往后还会有更多!”
“噢,呵,原来我们这些叫做不反抗。我真是笨,竟然没发现这里是搜捕队的集中营。”
“被动抵抗根本不够,光靠逃跑我们又能躲多久?隐藏身份像群老鼠一样活着……不,更糟,我们只是待宰的家畜而已。待宰羊圈里的时间越长,我们就越没有反抗的本钱。”
蓝鸟舌战群雄、以一敌百,嗓子愈来愈哑,颤抖的语气当中带着溢于言外的渴望。
“帮主、副帮主,趁我们现在还有能力,我们必须反抗。我们应该反抗,铲除搜捕队,给我们自己、还有未来的‘感染者’一份活下去的希望。”
一直坐在中心垂头旁听争论的秦然忽地扬首看着蓝鸟,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什么能力?”他问,“怎么反抗?”
“搜捕猎杀感染者是佟谋领袖亲自下发,两任主席佟略、佟权坚定拥护、更生党全党多年来贯彻执行的命令。而现今更生党不单管治我国,还控制着邻接全部五个邻国的政局。事实上,全世界有稳定政治架构的国家中,超过八成更生党都是该国的三大党派之一,没有稳定政治架构的国家更不用说,更生党直接勾结当地的武装组织——金钱、武器、资源……基本等于他们拥有那些组织。战机、坦克、炸弹、枪支,百万兵力应有尽有。”
“你说,我们拿什么反抗?”
“我们……”蓝鸟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整个大厅一时冻结。
皱眉站在旁边,燕无往轻轻按摩秦然的后颈,打破沉默。
“进来。”
这句话自然是对就在门外的二人说的。
浪涯带着屠梓进门,环视一圈,决定暂时忘掉刚才听到的,直入正题。
“我们几个A类感染者身上的异常症状……屠梓找到了可能的原因。”
秦然整个人坐直。
“是什么?”虽说不是什么大事,但燕无往身上这些症状一直持续,甚至略有加重的情况,秦然一直感觉如同有颗计时炸弹绑在心上。
浪涯吞口唾沫,“可能会有地震。”
“…………什么?”
“屠梓可以说明。”浪涯拍拍屠梓肩膀。
屠梓扭着手,舔了舔嘴唇,道:“那叫——‘已过滤资讯映射现象’……”结结巴巴地,屠梓慢慢把自己的分析和推测说了出来,“……所以,鉴于A市是,呃,靠近地震带,加上浪涯的,浪涯精神体的反应,我觉得很可能是地震的先兆……嗯。”
燕无往沉吟:“如果真的是地震,会有多大?还有多久会发生?”
“这个……”屠梓看一眼浪涯,有点不安,“这个很难判断,因为我们没有太多的对照组可以比对。”他愈说愈流畅,“现在看来,只有你、浪涯、屠小姐和黄晨,也就是只有高阶或以上的哨兵才有症状。这可能代表距离地震发生的时间还远,也可能代表我们距离震央比较远……正如之前所说,没有在不同位置的哨兵作对照组,根本无法判断。”
示意理解,燕无往转头吩咐辛逸林:“安排帮里所有A类接受检查,并让他们定期汇报身体状况。”
辛逸林领命。
“花园区那边还有一组别墅。”秦然提出。
燕无往也想起来了,“安排一下,准备迁到花园区。”
黄晨追着辛逸林离去。
除了这些之外,面对可能的天灾还有很多需要打算,秦然和蓝鸟暂时放下先前的辩论,专心研究如何应对。
浪涯等了一会,忍不住打断他们。
“二当家,我们得警告附近的居民。”
秦然停下翻阅账簿的动作,盯着浪涯,然后,摇了摇头。
浪涯瞪大眼睛,“他们毫无准备的话,会有很大的伤亡!”
“但你要如何让他们相信?”
“散播传单、派人影响他们的思维、假装算命算出来的……”浪涯也暂时没有详细的计划,“办法可以从长计议,但总不能什么也不做吧?”
秦然不为所动,“一旦做了那些事,就会马上引起搜捕队的注意,我们会暴露行踪。”
“可是——”
“一般人不了解感染者的能力,但搜捕队可是清楚得很。他们一直留意着,一旦出现疑似感染者的活动,就会赶到调查。算命摊什么的,简直是搜捕队最喜欢的线索。”切身经验,这一点蓝鸟最清楚。
“那就再想别的方法。”浪涯坚持,“总不能因为有风险就袖手旁观。”
“有风险?没错是有风险,是拿命出来堵的风险!”秦然猛地合上账簿,“这几个月来我们失去了多少同伴?一天前我们才又死了四个兄弟!袖手旁观怎么了?我们被搜捕队追杀的时候,那些民众谁帮忙了吗?每年有多少感染者是因为‘热心民众’的举报落入搜捕队手中的你不清楚吗?明明你也受过这种罪,还说要去警告他们,你是神经有问题还是有救人强迫症!”
语毕,秦然用力把账簿朝浪涯砸过去,几天来失去兄弟的愤怒经过方才的争辩达到沸点。
“他们不会感激我们的,而我们一旦被发现蛛丝马迹,就会被毫不犹豫地举报、捕杀。”砸过东西之后,秦然又冷静了不少,“而且事实上也不一定会有地震对不?”他斜眼看向屠梓。
“你的理由是‘已过滤资讯映射’,也就是说在你的世界,A市在这个年代根本没有发生大地震的记录。地壳运动理应不受历史进程影响,所以其实你自己也不敢肯定,是不是?”看到屠梓的反应,秦然知道自己没说错,“当然你的推论还是很有说服力的,但为了一个可能性,我们几十人挪个窝简单,住在这里的几万人却不可能随便搬走,更遑论A市的数十万人口。”
浪涯颓然蹲下,拾起砸到脚边的账簿,咬牙,仍是不甘心。
“……至少他们可以预先准备一些物资。”说完,他看向屠梓,屠梓却绞着手指咬着唇,不发一言。
浪涯登时没了力气。
弯腰从他手上拿回账簿,秦然用簿面一敲浪涯肩膀:“是时候长大了,玛利亚,你身边有同伴了。”
从大厅出去之后,浪涯一整天都在思考。
——这些年来,他所做的、他坚持的,都是错的吗?
曾经,有人豁出性命救了毫无关系的自己,那又是多余的吗?
从那一天开始,每当他看见有人需要帮助,他就会想起当时被拯救的自己;无论被救下的人背叛多少次,当他再看见有人有需要时,他的脑海还是会出现同一个画面、同一头火红的长发、同一双纤瘦却有力的手。
躺在床上,手臂覆着双眼,浪涯自嘲地笑。
也许他就是有强迫症,也许他只是无法忘记绝望时曾经从别人手中得到的希望……尽管多管闲事的结果不一定美好,但只要能让多一个人得到希望,他就觉得值得。
——不,他“希望”他做的事是值得的,他希望那个人做的事,是值得的。
一直一个人,直到今天,他才发现他原来如此渴望有人认同。他希望有人和他一样,觉得要去帮助,觉得一切都值得,但却愈来愈发现,那像个奢望。事实是连他帮的人,都不一定觉得他做的值当。
“……”
浪涯长吁一口气,从床上坐了起来。
——即便如此,他还是要去做。
不能连累归来帮的兄弟、不愿勉强屠梓,他就一个人去,跑得远一些再开始散播消息,只要不再回来,总不会突然被追查回这一带。
留下一张便条,浪涯简单收拾了行装就出发。
按他观察,归来帮的地方总是防进不防出,想要不惊动他人半夜溜走应该很容易,西翼有几个天窗便是理想的出口。
脑海内飞快盘算着路线,浪涯三步拼两步跑到西翼。
“——唔!”
快到天窗位置的转角处,浪涯听见一声闷叫,还有什么东西掉落的声响。
圆形天窗透射下来的月色之下,是背着大背包,滚地葫芦似倒在地上的屠梓。
“呃……”
看见突然出现的浪涯,屠梓拍拍屁股站直,一脸被抓包的尴尬。
注意到屠梓手掌和背上的尘土,还有他站的位置、地上的痕迹,浪涯怔住。
“——你想出去。”
浪涯的声音很轻,细如蚊呐,但深夜的地堡很安静,屠梓还是听见了。
“地震……总得警告一下别人。”他呐呐解释,“我是向导,我能把这个消息偷渡进他们脑内,我不受冲击波影响,我一直被护在队伍后方、中心,搜捕队员基本不认识我,少数接触过我的都……”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都……都死了。”他的声音骤然变小,之后又变大:“总之我只要走远一点再散播消息,也不怕搜捕队会——啊!”
屠梓惊叫一声之后闭上了嘴,因为浪涯突然抱住了他。
“你一个弱鸡向导,连天窗都爬不上去,你能走多远?”浪涯充满笑意的声音在他耳后响起。
“这……”
“拿着。”浪涯把自己的背包递给了屠梓。
“啊?”屠梓呆呆地接过包。
“背着这个我怎么背你上去?”浪涯扬眉,目光柔和,“来。”背过身蹲下,他让屠梓爬到他背上,“我们一起走。”
“……哦。”
屠梓乖乖让浪涯把自己背起来,默默傻笑。
多背上一个人,浪涯依然轻松地攀上对一般人来说有点太高的、天窗的圆管型底部,脸上是和屠梓一样的表情。
——有人想的和你一样,多好。
第35章
晚春初夏的时节,连空气都是湿润的。亏得这天没下雨,否则一个个太太两手提着肉菜粮米,真不知道打哪儿腾出手来撑伞。
“小宝滴娘!”
超市门外停着数辆自行车的空地,一个身形稍胖的中年妇女声如洪钟,跟一个正在用力把满载的购物袋塞进车前篮子的少妇打招呼。
“张婶。”那少妇也是个好相处的,一听到招呼,就把手上的动作都停下,回头和中年妇女唠嗑。
张婶也把菜挂到自己的自行车上,一边八卦小宝家的菜单。她伸头往旁边自行车菜篮子一瞧,就眼利地把内容物瞧了个大概。
“哟,你也买啦?那个什么防灾套装。”
“嗯,小宝吵着要。”小宝妈妈无奈地笑,“反正也特价……”
“唉,我家妞妞也是!”说起这件事,张婶就气不打一处来,“都做好几天噩梦了,说梦见地震,哭得可惨,非要我抱着才肯睡。”
小宝妈妈一下愕然:“欸?小宝也是!也做噩梦梦见地震!”
“不、不是吧……”张婶心里发毛,嗓门也小了不少,“这么邪门?……不行,得找劳大夫说说这事儿,说不定就是小孩子夜惊呢。”坐言起行,张婶跨上自行车说走就走。
劳大夫是镇里的一个老中医,没什么学历,但是经验丰富,断症、用药也神,除了镇长,最有威望的就是他了,若论病理养生,那就是比镇长更有公信力。
“劳大夫——!劳大夫——!”到了医馆所在那条街,自行车还未停好,张婶就张着她的大嗓门叫嚷:“劳大夫在家吗?”
“爷爷——!”医馆大厅架着张小桌子做作业的少女娇声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