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微寒点头, 雪庭便说:“一起去吧。”
陆春宴大概被疼糊涂了,在车上一路都在呢喃着一个名字。
许微寒听到他唤着秋瑶,抬起眼皮,从后视镜里看到那端坐着的人, 他舔了舔下嘴唇,低声道:“你是叫秋瑶吧。”
雪庭的声音平稳无波澜, 对许微寒说:“你弄错了, 我不是秋瑶。”
“那你?”
“我只是路过的。”
许微寒稍稍睁大眼,显得有些惊讶。他可不像是个路人。
到了医院,陆春宴被放在担架上又移到了推床上, 耳边是一片嘈杂,可能是因为疼,那些人声脚步声都变得混杂模糊。他努力睁开眼,看到朦胧的光,就在眼前的光。
泪水从眼角分泌,他的喉咙里放佛穿插了无数根针,他想要大叫,想要乞求,叫着秋瑶的名字,念着自己的后悔,哭着说,我错了,我错了,秋瑶我错了,求你回来,好不好?
没人回答他,他什么都没看见,光渐渐隐去,他的一切包括整个人生都沉入了深渊里。
腹腔镜检查后的确是急性阑尾炎,马上安排做了手术。陆春宴醒来时,许微寒就在他身边,见他眼皮微动,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春宴,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陆春宴浑身无力,许微寒的声音好像离得很远又很近。他睁开眼,目光落在别处,彷佛在找什么人。
最后什么也没找到,陆春宴缓缓闭上眼,他喉咙沙哑,声音虚弱,“有些累。”
许微寒便说:“我去叫医生过来。”
陆春宴可能没有听清,睫毛耷拉在下眼睑上。
许微寒走到门口,回头朝床上的陆春宴看了几眼。记忆中是从未见过这样的陆春宴,他想到陆春宴昏迷时不停喊着的那个名字,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许微寒叹了口气,门轻轻拉开又合拢,走廊比里面明亮。
窄长的床变成了让人陷下去的沼泽地,陆春宴的身体无法动弹。他觉得累,很累很累,整个身体的能量好像被抽光。
他的心理医生陈河说他这是生病了,心理上的毛病,这种病控制着他的大脑,让他厌恶自己,让他没办法正常生活。
很多次他都无法从床上起来,下雨天的时候,他听着窗外雨声,滴滴答答淅淅沥沥。他靠在被子里发呆,昏昏沉沉地想着,如果秋瑶在那个孩子会做什么?
下雨天的时候,秋瑶最喜欢做的就是搬一张椅子去阳台坐着。雨水落在他的脸上,他还是很开心的样子,小朋友常常说,喜欢下雨天,天空在给他浇水。
他当时只觉得秋瑶还是小孩,有一些天马行空不切实际的想法,可现在想来,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秋瑶根本不是人类,雨水淋在树枝叶片上,润湿了整根树干。
他早该知道的,当秋瑶表现出来对这个世界的一无所知时,当他查不到任何关于秋瑶的信息时,他就该知道了。
脑中反反复复想着这些,门似乎开了,他听到门推开合上的声音,身体动了动。
几声脚步靠近,陆春宴没有睁开眼。有人靠近,他嗅到一股檀香,心里一紧,睫毛颤抖,掀开眼皮看到的是雪庭的脸。
四目相对,陆春宴呆滞地看着他。雪庭低头,视线落在陆春宴憔悴的脸上,慢腾腾挪开,最后盯向陆春宴的手腕。
“秋瑶离开后,你过得不好吗?”
雪庭的脸上浮现出困惑,在他所看到的记忆里,只知道陆春宴有一个喜欢的人,那个人叫做许微寒。他们之间的纠葛就像是一座大山,那座大山把秋瑶横在了千里之外。
雪庭低声道:“许微寒的腿复原了,你也知道了他对你的心意,你们既然互相喜欢,为什么没有在一起。”
陆春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的游移不定,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都已烂到了肚子里变成了钻心的毒药。
他其实想告诉雪庭,他对许微寒的喜欢已经成了一种习惯,这就好像是一粒种子扎根在了泥土里,慢慢生根,想要撇去,必然是要扒去一层皮。可如今,他已经被抽掉了骨血,他明白了喜欢一个人不是温柔对待不是金钱物质就能满足,喜欢是全心全意是完全奉献是要把自己的整个生命都献祭给这份爱。
秋瑶做到了,陆春宴却来不及了。
许微寒站在门口,听着房间里的说话声。他听到陆春宴说:“我经常会做梦梦到秋瑶,那个梦不管是好是坏,都比现实要好太多了。”陆春宴抿了抿干涩的嘴唇,哑声道:“我好想他。”
“可他回不来了。”
雪庭歪头打量着他,陆春宴睁开眼,似乎一下子绝望下来,眼底布满血丝。他咳嗽了一声,整个人疼得蜷缩在一起,想要说什么,可却因为疼痛而无法开口。
许微寒听不下去,推开门快步走进来,拿起桌上的水杯插上吸管,递到陆春宴嘴边。
陆春宴喝了水,止住了咳嗽。雪庭看着他们,就是这种感觉,秋瑶惧怕的就是这种感觉。
无论什么时候在说什么做什么,只要那个人出现,秋瑶就成了一个局外人。
心里逐渐浮现出另外一种情绪,焦躁的不堪的情绪。那不是雪庭自己的,而是住在这具身体里的某个小角落中的那颗傻桃子。
雪庭抬起手按在胸膛左侧,指关节紧绷,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陆春宴……”
床上的人一震,熟悉的语气让他打了个哆嗦,越过许微寒朝雪庭看去,目光触及熟悉。身体像是掉进了春风花海湖泊中,全世界都消失了,只剩下几步之外,那个触及真心的目光。
秋瑶没有消失。
第40章
40
几日后, 陆春宴回到高平市, 虽说是个小手术,但也要好几天不能沾水。他在医院里住了两个星期,出院后回到家里,郭诏安想给他找护工, 被他拒绝了。
回到家里后, 他自己洗了澡, 洗澡的时候没注意, 让伤口碰到了水。有些疼,也有些痒,但那里的皮像是已经麻木, 钝钝的让人感觉不到更多的痛。陆春宴简单的换了一下纱布,从浴室出来,可能是觉得有些闷, 他走到窗边,轻轻拉开玻璃窗,冷风从外面灌进来,吹在脸上, 把刚才洗澡时蓄的热气都给吹散了。
那天夜里,陆春宴忘记关窗了, 风吹了一夜。第二天醒过来时, 他躺在床上,天花板像是要掉下来,睁开眼是看不清眼前一切的, 闭上眼耳边又好像有无数架飞机从身边起飞,气流划开了他的身体,让他浑身剧痛。
疼痛包裹住身体的时候,秋瑶似乎又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那似真似幻的错觉,有时候让他自己都快要分辨不出来,究竟自己是不是真的生病了。
陈河说他抑郁了,陆春宴其实并未把这当一回事,睡不着吃些安眠药就好,身体和心理的痛苦都是他自作自受,是他自己辜负了秋瑶的真心,那是活该,他甚至想要更痛些。
他半张脸趴在枕头里,整个人都在发抖,又冷有疼。
有一刹那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他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肺部费力地运作着,喉咙里溢出甜腥,身体震动,他揪着被子咳嗽着。
就在这时,一双手抚过他的脸颊,像是羽毛又像是花瓣落下。
他听到有人在喊他,叫着他的名字让他醒醒。
陆春宴费力地睁开眼,光刺着眼,他眉头紧蹙,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人。
郭诏安面色焦急,一边打着120,一边叫着陆春宴。陆春宴的心脏跳得很快,猛地一抽痛,整个人都震在远处,他一把抓住郭诏安的手臂,喘着气道:“我听见秋瑶在叫我。”
郭诏安复杂地看着陆春宴,拉开他的手,不忍道:“老板,你发高烧了,我送你去医院。”
陆春宴没有理会郭诏安的话,而是喃喃自语道:“雪庭师傅和我说秋瑶还在的,他还在的,刚才我就听到他在叫我,他原谅我了吗,他还会回来吗?”
入夏后空调要是吹久了,对身体也不好。徐夏带着徐悠从游泳课上回来,小朋友在车上吹了会空调,到家后又喝了凉水,晚上吃饭的时候就不舒服了。上吐下泻的,还发起了热,徐夏叫来了孟衡,孟衡直接开车带着他们去医院。
所谓关心则乱,徐夏平时也不会这么慌张到手足无措,她抱着徐悠坐在后面,不敢开空调,车窗降下来一条小缝隙,一丝丝风吹过徐夏的脸。
徐悠艰难地睁开眼,看着徐夏,轻轻揪住她的衣服,嘴唇微动,叫了声妈妈。
到了医院,原本只以为是普通的感冒发烧,没想到医生一看徐悠的状况,立刻让他们带徐悠去做一个腰穿术的检查。徐夏心里一咯噔,根本反应不过来,还是孟衡抱着徐悠快步走去。
徐悠做检查的时候,徐夏浑身僵硬坐在外面,神色恍惚,不知道在想什么。
陆春宴的伤口感染发炎,医生为他处理包扎后,严肃叮嘱他,让他以后千万要记住不能碰到水。陆春宴还未来得及说话,郭诏安已经替他应了好几声。陆春宴坐在轮椅上,整个人都看着十分憔悴,郭诏安低头看了眼,朝医生打了个招呼,就推着陆春宴出去了。
他边走边道:“老板,你别太难过,你……”他顿了顿,犹豫着说:“你的秋瑶,他会回来的。”
陆春宴再一次从别人的嘴里听到这个名字,心脏好像被狠狠捏了一下,他抬起头低声问:“你想起他了吗?”
郭诏安愣了愣,撞进陆春宴郑重的眼神里,一时之间脑袋里竟然真的浮现出一个小小的身影,孤零零坐在沙发上。他走近些,那个孩子就问他,陆春宴回来了吗?
“怎么会这样!”
突然一声凄厉哭喊如惊雷炸开,郭诏安猛然回神,他顺着声音看去,不禁喊道:“孟衡?”
作为同一个地产项目的竞争对手,孟衡他是见过几次的,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孟家有了他才算没有彻底垮台。
不远处能看到孟衡扶着那个崩溃大哭的女人,郭诏安低头询问陆春宴,“老板,你看那边,那是孟涛的前女友吗?”
陆春宴侧头看去,目光落在徐夏那张脸上,停顿了几秒。
徐悠检查出来结核性脑膜炎,小孩子确诊是这种病的后遗症很大,这类病变可引起脑膜粘连和脑实质的损害,因此会出现颅神经麻痹、失明、听力障碍、肢体瘫痪、癫痫及智力减退等后遗症,更有部分患儿死亡。医生把这些都和徐夏说了,徐夏根本就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直接瘫坐在地上。她捂着脸不停地哭,天好像塌了,整个世界都变成了黑。
孟衡抿着嘴,忍着鼻尖酸意,扶着她起来,“先进去看看小悠,你是妈妈要坚强些。”
徐夏摇了摇头,她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他们从陆春宴身边经过,孟衡与郭诏安互相点头,余光落在陆春宴脸上,缓缓收回。
徐悠被插上了管子躺在病床上,徐夏他们不能直接进去,而是站在玻璃窗外看着他。
小小的孩子,生命力也是微薄弱小的。
徐夏盯着徐悠发呆,孟衡忍不住安慰她。徐夏缓缓摇头,发红的双眼里全部都是血丝,她的手扒在玻璃上,声音哽咽,轻声道:“徐悠刚生下来的时候是活不成的,他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医生对我说他死了,我不相信,挣扎着想要起来,让他们救救他。
然后奇迹就出现了,他们在那边喊,有心跳了,在呼吸,他活过来了。
老天对我已经很好了,我一直觉得徐悠是佛主的孩子,所以这一次,他离开了我,也是我配不上他。我失去了养育他的权利,所以佛主就把他带回去了。”
孟衡皱起眉,徐夏闭上眼,额头贴在玻璃上,她说:“小悠,妈妈真的很爱你。”
郭诏安推着陆春宴走进电梯,楼层下降,到一楼的时候,电梯门缓缓打开,郭诏安却没有动。
电梯的门打开又关上,如此几下,饶是再心不在焉的陆春宴也发现了异样。他回头去看,眼前忽然一阵风刮过,明明是夏日,却尝到了冰雪的气味。
他呆钝坐着,突然身后的轮椅被狠狠推了一下,他整个身体往前倾,右脚踩地,用了些力气,腹部右下方便一阵剧痛。身体被拖了一下,陆春宴侧过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他惊呼道:“雪庭师傅。”
雪庭瞥了他一眼,把轮椅勾了过来,按了一下他的肩膀,陆春宴直接坐在了轮椅上。雪庭绕到陆春宴身后,推起轮椅往外走。
“雪庭师傅,我们要去哪里?”
雪庭看着前面,医院人来人往,形形色色都是痛苦的人。他走得很快,脚下仿佛生风,听到陆春宴的问题,雪庭答道:“带你去见秋瑶。”
……
有一件事,就连雪庭也没有发觉。
那就是当初秋瑶送给徐夏的那颗种子。
徐夏当日生下来的的确是个死胎,是那颗被小心翼翼照料,最后发芽落根的桃树救活了那个孩子。
徐悠的病一直是由秋瑶续着,可他突然生病,也是因为那棵桃树的缘故。
雪庭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简单和陆春宴说了一遍,他平淡地陈述,可听的人却越来越激动。轮椅推到了医院外,雪庭想着该如何出去,就见陆春宴站了起来,他的手捂在腹部右下,忍着伤口的疼,低声道:“我能自己走。”
他在医院门外拦了辆的士,按照雪庭指的路,车子来到了徐夏的家门前。
陆春宴付了钱就立刻退开门下车,跌跌撞撞地走着,好几次差点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