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丘?”
他的声音过分踌躇,以至于落在空气里特别微弱,像抓不住的烟。
可落在侧耳倾听的人听觉里,就成了震耳欲聋。
隔了一人的alha直接没抓稳茶杯,失手打翻它。杯沿轱辘辘滚动在茶几上,幸好里面的液体已经喝干净,才没泼烫欲言又止的左麟一身。
第59章
这是梁亦辞不知第几个醒来的黑夜。浅灰天际蒙上了如同深渊的暗色,他口干舌燥,又不愿意起身,抬抬手便没再继续抻直胳膊,只用臂弯挡住眼睛。
腰间搭着的被褥彻寒刺骨,凉得他骨缝都发酸,既不愿起身又没法即刻跌回梦境。走廊有beta推着箱包走过,轮子轱辘辘轧过暗红竖条纹地毯,那位客人“滴”一声开门,轻手轻脚关上。
咔,嘭,再然后是箱面撞上门框的噪响,以及箱包被慌慌张张拽动的嘈杂。
梁亦辞烦不胜烦,又没办法责备那个陌生人。毕竟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越小心越容易搞砸,蹑手蹑脚的人往往比不太在意这些事的更容易扰人清梦。
他虚握着手,把空气攥进掌心,沉着眼凝视天花板上形状诡异的吊灯,以及扑扇的飞虫,彻底不愿再睡。
他不愿意思索旁的事,担心自己又陷进无边懊恼的情绪里,就开始埋怨那只无辜的虫类,怪它为什么在无数种生物灭绝的如今,还依然倔强地存在着。
梁亦辞向来有主见,所以楚悕离去数小时后,他枯坐在沙发上,最终并没有听取楚悕的建议,鸠占鹊巢蹲在这间格格不入的屋子里,痴心妄想等主人回家。
可他也没有如楚悕所愿,拍拍屁股回新区去,同过去一刀两断,老死不相往来。
他挑了家离楚悕住宅挺近的酒店,预付了半个月房租,再把套间的一次性洗漱用品全倒进抽屉里,“唰拉”一声关好。他冷静换上自己从楚悕家带来的生活用品,摆满了浴室和书桌,营造出一种自己过得很充实的错觉。
入住当日,梁亦辞潦草洗漱完毕后,就摔进床铺睡得昏天黑地。
他那天没有做梦,睡得前所未有地沉,醒来后也不看时间,也没拉窗帘,迷迷糊糊趿拉拖鞋拐了个弯,“哐”一声撞到了浴室的玻璃门!
他额头撞得泛红,眼角差点湿了,倦意顷刻间一扫而空。捂着脑袋瞪向磨砂玻璃片刻后,他慢吞吞挪进去,木着脸冲了近四十分钟的半热半凉的澡。
梁亦辞大概是在热水突然转凉、搓着胳膊打哆嗦的瞬间,才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图谋不轨的骗子中最狼狈的那一批。
百般算计,结果把自己搭了进去。他揉着浮起的鸡皮疙瘩,兴致索然地冲掉了沐浴露。
输掉就输掉,输了心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作为座无虚席的魔术师,居然在大型演出上穿帮了。
不仅如此,他以最狼狈的姿态,被此生最不敢告知真相的人知晓了全部。
梁亦辞洗完澡,僵硬着手臂拭干水珠,软绵绵踩回房间。大腿距离床沿还差了一段距离,他就没办法地重重倒向床铺,抿紧的嘴唇闷在被褥里。
他的眼睛睁不开,鼻息间呼出的气烫得要命,于是就费劲挪了下胳膊,掌心摊在床上,额头沉沉压了下去。
不太光滑的掌心丝丝寸寸发麻起来,浴室里捎出的潮湿没多久就蒸发掉了,可梁亦辞又用了不短时间,才迟钝意识到自己发烧了。
身为alha的他居然发烧了!
梁亦辞只来得及感到惊讶,甚至没空思考自己该不该爬起来吃药,或者联系一下工作人员。
他用指腹蹭了蹭额角,又用湿漉漉脑袋顶了下枕头,脖子很酸涩。他没强迫自己枕上去,毕竟自己一寸都懒得挪了,就只是偏开脸压住床单,混混沌沌决定先睡一觉再说。
按照基本剧情,自己这时候就该把智能机捞来,盲打电话过去,卖弄虚弱对楚悕讲我病了,你可不可以回来一趟。
不过这种示弱方式太突兀,明显不适合他,梁亦辞缓着呼吸,又改了主意。
他觉得,自己可以考虑哑着嗓子问楚悕“临近的药店在哪里”。楚悕那么聪明,肯定可以猜到他生了严重的病。
可万一楚悕装作听不懂呢?又或者他压根不会接电话,绝情地早把自己拉黑了。
梁亦辞越想越忐忑。无形重锤砸得他天旋地转,惴惴不安。
房间空调开得足,十五六度,没吹干的银发披散在后脖颈,好像也保不了乱。他的发尾坠向床铺,最表面那层头发被冻干了,贴着脖子那块却是凉的。
alha的眉目不复俊朗,眉心拧出颓丧的死结。幸好眼前没有镜子,否则他肯定会为此错愕万分——大名鼎鼎的梁教授从来没这样狼狈过。
为了避免狼狈呈指数增长,维持最后一份欲盖弥彰的尊严,他不允许自己继续深想拨电话的事,就掐了几下指肚的肉。
窗帘很厚重,和煦夏风撩不动帘摆,唯一的光源仅仅来自浴室,便照亮了梁亦辞一半肩膀。他的脸蒙在昏黑之间,光抚上脸侧细小的绒毛,很快又被他窸窸窣窣躲避开了。
他似乎很不能忍受亮度,又不愿意起来,只好胡乱拽过被子,瞎罩住自己脑袋与半边身体。
不多时他收了收腿,尽力把自己整个身体都缩进去。
病来如山倒,这天,梁亦辞与其说是睡着,不如说是在昏厥。
他用拳头抵住心脏,随即便做了噩梦。
梦里的他是位备受瞩目的魔术师,戴着滑稽的尖帽子也没人笑他,台下反而时时传来掌声与欢呼,连场馆外似乎也有人尖叫他的姓名。
他西装左口袋上别着胸牌,刻着自己的名字与殊荣。
这次演出对观众来说很平常,只有梁亦辞知道自己在优雅外表下,隐藏着一颗慌张且悸动的心脏。在万人追捧的盛况中,他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其中某位翘着腿安静如画的oga。
节目开始,掌声如雷,他按照流程精湛演绎,引发出阵阵高呼。知道接近末尾时,他突然压下唾沫润湿了喉结,让视线重新聚焦——即使他在舞台上根本瞧不见下面人的脸,可他知道那个人就在那个方位。
这天是七夕节。梁亦辞很惊讶自己居然记得起这么古老的节日,想必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不愿意再继续传承古地球文化了。可他庆幸自己还记得。
身为风头正旺的魔术师,他最近正好邂逅了寻觅几十年的爱情,幼稚得好笑。他需要寻找一个契机,来向所有人炫耀自己的恋人。再迟他就等不了了,今天时间就刚刚好。
他的打算很无趣,准备待会儿凭空变出一枝滴水玫瑰,在无数双视线交缠而来的刹那间,把花献给坐在前排满目赤忱的恋人。更炫技的安排他做不了,一是他不能无视主办方,二是他此刻紧张得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很容易有失水准。
果然,不久后,梁亦辞还没来得及勾出最具有魅力的唇线,聚光灯也没有就位,道具就猝不及防失灵了!
诡异的是,寂静数十秒后,观众的反应异常夸张起来。他们开始哄堂大笑,抡起胳膊向舞台上扔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宣传册、口哨、香蕉皮……鬼知道这种场合怎么会有食物通过安检。
总之从那一秒开始,所有人都他当做荒唐的笑柄,说他是个骗子,是个跳梁小丑,叫他退票,滚蛋吧。
梁亦辞彻底愣住了,压根不知道手该往哪里摆。
他狼狈站在舞台中央,光终于聚集过来,原原本本展示出满身狼藉的魔术师。
他被泼了一身水,莫名其妙想着:还好不是硫酸。冰水没入他的领口,溜到尾椎骨,冻麻了四肢,而他费尽心机寻来的玫瑰正蔫着脑袋,茎
刺狠狠刺入他的掌心,痛得他麻木。
就在这时,他的恋人突然站起身,理了理衣襟,身高腿长走过来。
oga的阴影罩住他,立在他面前的人莫名变得高大无比。那双漂亮的黑眼仁透着居高临下的傲气,连质问声都是哂笑,凉得要命。
为什么欺骗我?oga问。
梁亦辞答不上来。他只记得仓皇递上玫瑰,刺破的指腹流了血,血淌向手背,把冻僵的感官浇烫了。
oga歪着头瞟见这幕,蓦地笑了起来。
他扬手接过玫瑰,无情地将玫瑰撂在地上。尽管这个过程很迅速,oga白嫩手指依旧被刺破些许,有血珠冒出来,刺激了梁亦辞的神经。
他像个束手无策的少年,大气都不敢出,眼睁睁瞧见花瓣坠落在地。oga用那双深灰色马丁靴,毫不犹豫将花瓣碾碎了。
oga盯着他眼睛,碾得很细致很缓慢,像碾着一摊搁凉的血。
……
梁亦辞醒来时,上半身早就闷了一身汗,可裸露在外的双足和脚踝却冷得不像话。
他呻吟一声,咬紧牙关,迷迷糊糊用手肘撑起上半身,废了吃奶的劲去摸床头柜上的智能机。
浴室还耀眼着,晃得他头晕眼花。他抓来智能机,哆嗦着用单手按响,滴,滴,滴。
嘟——
对面只响了一声,就迅速接起来了。
梁亦辞攥住了微末的希望,慌乱调整表情,仿佛自己这幅崩坏的样子可能吓坏对面。他来不及组织语言,哑着嗓音,小心翼翼轻唤:“悕悕,我——”
哪料对面根本不给他讲太多开场白的时间。陌生男音截断了他的话,甚至没有打招呼、介绍自己的耐心。
“小悕刚躺下,你别来打扰他。”那声线宛如习习微风,游走在梁亦辞骨缝间,像微型又锋利的刀子,将梁亦辞刮出愈发严重的病来。
梁亦辞表情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
“我知道你是谁,小悕把事情全告诉我了。”陌生人顿了顿,低声补充道,“梁教授,既然这么长时间都没办法信任他,又何苦再来费尽心机挽回呢?你累不累,狼不狼狈啊。”
对方话说得毫不留情,语气却挺温和,就好像一位极有耐心的师长,在轻声哄劝贪心的小孩迷途知返,别再握着不珍惜的东西不撒手了。
梁亦辞心下一沉,头疼欲裂。
他想质问对方是谁,为什么楚悕会睡在那里,还把贴身携带的电话交了出去?
梁亦辞竭力保持冷静,舌尖用力抵住上颚,分析那个人绝对不是楚悕的朋友。
楚悕的朋友梁亦辞全调查过,区政府的几个全都好好待在旧区任职,唯独那位oga资本家去了新区。
问题是,梁亦辞从对面人一字一句间迸发的强烈保护欲中,敏锐感知到那是一名alha。
怎么回事?梁亦辞狠狠咬住嘴巴,飞速思考,还得避免自己牙齿打颤,被对方听见。
是他的通讯网漏了风,有小飞虫挣脱了天罗地网,不知何时溜到了楚悕身边?
还是楚悕心灰意冷后,决心在新区找个靠得住的alha重新依偎,所以就凭借有别于其他oga的清冷气质,虏获了这位艳遇者的心?
梁亦辞觉得荒唐,那一刹那甚至不懂自己究竟在搞什么。
他原本准备端着高姿态,暗中示弱的,怎么突然城池就塌陷了。不知何时出现的敌人不动声色进了城,翻身当了新主。
而他由于犯了错,被掌权者放逐在城墙
外,居然沦落为反贼。
他甚至没机会和楚悕搭一句话,艰难挤出那句酝酿多时的“我病了,你快点回家”,再缓和语气加一声“好不好”。
智能机搁在床上,梁亦辞瞪着屏幕上倒背如流的号码,喉咙像被彻底堵住。
不多时,伴随对面一声轻且长的叹息,通讯无情断了。
屏幕彻底暗下去。梁亦辞没说话,没动作,什么也没做,只是不停地不停地发出类似抽风机的粗喘声。
第60章
浑浑噩噩的日子每一秒都挺漫长。可等人好不容易熬过了、回头望时,却又觉得时间是一刹那飞过去的。
梁亦辞挂断电话的当天,曾呆滞地抱住膝盖,用掌根揉了好久眼睛。把掌根揉湿了,他连眼泪都懒得擦,又躺下去睡了个天昏地暗的觉,再醒来时眼周那一圈皮肤便开始微微刺痛。
再睡过去前,他把智能机摆在耳朵边,欲盖弥彰地调成了静音,假装自己并没有期待任何一通电话。
最后事实证明,调不调静音效果都一样——他等待的那通电话可能永远不会再响起了。
窝在酒店三天后,梁亦辞终于还是强撑着刮好胡茬、打理发型,推开门走了出去,脚步虚浮着准备出去填饱空荡荡的胃。
以前最爱去的那家店生意依旧火红,太阳下山后人气反而更旺。梁亦辞嫌吵,就走到隔壁那家即将倒闭的面馆,顶着老板和店员感动的目光,低头慢吞吞塞了一碗半的面。
他的姿态和普通人相比还是挺优雅,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在狼吞虎咽,根本食不知味。
胃真的很容易饿小。最后梁亦辞搁下筷子,喝了半杯温开水,胃就胀得难受。他结了账,从破烂的门框望出去,决定再去不远处的三号桥散步。
三号桥很窄,车道只够一辆车通行,人行道也逼仄得叫人不愿驻足。天色已暗,桥上几乎瞧不见什么行人,梁亦辞也不需要避让谁,就不慌不忙往前走。
月色沉甸甸地缀在他眉毛上,把alha原本清浅的眉眼晃得凌厉几分。他抿紧薄唇,顶着一副生人勿近的脸,耳侧是脾气不好的司机在鸣喇叭。
太吵了,梁亦辞皱着眉想,果然还是无人驾驶汽车比较好,安安静静地向前开,也不会轻易扰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