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吸了口气,等这阵鸣笛声随着车尾“嗖”地过去了,才听见桥下有海鸥在扇翅膀——如果那真的是海鸥的话。
梁亦辞眨了下眼睛,转身撑着桥栏,伸出大半身体,研究了半天也没得出具体结论。因为实在是光线太暗,那只鸟又离得太远,视线可即只有模模糊糊的轮廓。
真的是海鸥吗?梁亦辞觉得有些新奇。他以为这种物种早就从地球上灭绝了,就好像说不定哪天人类也全部完蛋一样,毕竟谁知道oga末日会不会重演呢?又或许下次灭绝的人类变成了beta甚至是alha。
最近几年,梁亦辞对人类未来的看法偏向于悲观,以至于连具体有哪些动物又从世界上消失都顾不上管了,只知道统计局那些冷冰冰的数字一次比一次触目惊心。
梁亦辞垂首捞出智能机来,下意识想要把这只活泼的小动物轮廓拍下。他觉得楚悕应该会对此挺感兴趣。
他准备配文问一问:这是海鸥吗?
“咔擦”一声响后,狡猾的小动物好像受到了惊吓,比快门声窜得快多了,一眨眼就没影。梁亦辞连轮廓都没拍下来,只有一道模糊的残影。
他沉默望着黑漆漆的屏幕,盯着这张失败的拍摄作品,轻而易举就受挫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把照片保存下来,给楚悕发了过去,配文改为“你猜水面下有剩多少种鱼”。
直到梁亦辞躺在床上,登陆国家统计局官网研究了半天,才知道现存的鱼类约一千五百种,其中约八百多种还都只剩下人工克隆的产物。
他默念了几次数字,做了个简单的减法,想好了九种回复楚悕的方式。然而,当背上的汗又晾冷时,楚悕依旧没回复他。
于是梁亦辞翻了七次身,缩着腿,握着智能机就这么睡着过去。临睡前他迷迷糊糊想着,自己如果是金鱼就好了。
他急需拥有特别
短暂的记忆力,这样就能忘记太多不美好的东西。他想要忘记自己欺骗感情的过程,想要拾回自信心和勇气,可不想忘记楚悕。这样的话,他或许就能厚着脸皮去联系丢下房子不管的oga,问他怎么还不回家。
不光如此,梁亦辞还想练习睁着眼睛睡觉。这样当智能机屏幕亮起的第一秒钟,光线就能投入瞳孔,让他在光的温度里醒来。
这么多天过去,楚悕就真的没有话想对自己亲自说的吗?梁亦辞辗转反侧,还是不信对方能这么狠心。
就算不来解释自己和那位alha的关系,总把钥匙搁在自己身上也不像话吧?难道他不需要陪自己的新alha来旧区看看吗?
梁亦辞剜着自己的心,用自我折磨的方式思考。
或许是那位alha在新区有房产又有地位,不缺楚悕住的地方,也不需要楚悕再赶回旧区,日以继夜地忙工作。
这样一想,梁亦辞唇角弧线就彻底垮了下去。他觉得自己太过失败,以前那么长的时间,除了欺骗性质的喜欢,自己好像就没给过楚悕其它东西。
不过梁亦辞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曾经演了那么久的戏,演得那般投入,靠的应该不只是精湛的演技。
总有一秒是真正动心的。
梁亦辞夜半惊醒了三四天,做了各种光怪陆离的噩梦,等待已久的来电终于还是响起了。
他第一反应居然是近乡情怯,蜷着手指企图等铃声自个儿断掉——幸好手比大脑更快,他还是在来电主动挂断的前一秒钟,把电话接了起来。
电流沙沙响过,听筒狠狠压向耳廓,梁亦辞咽着唾沫,轻声细语唤着“悕悕”,语气温柔得要命。
意料之中地,对面传来了那个alha的声音。
“小悕有回你那里吗?”alha冷着呼吸,一字一句问。
梁亦辞觉得“回”这个字或许用得不太妥当,可是很合他心意。
没等他启唇回应,对面顿了几秒,略显焦急地低声补充道:“我们找不到他了!”
第61章
“滋滋”两声后,崔勉发了条消息过来。楚悕戳开细瞧,发现是梁亦辞在区政府树荫下流连忘返的小视频。
旧区光烈得很,快把地面烤化了,而梁亦辞顶着一头阴天,穿了件亚麻印花短袖,在人来人往的院子里孤僻得要命。楚悕试图调大画面看更清楚些,结果不小心戳到关闭键,只好重头又看一次。
他没别的想法,只觉得梁亦辞比前段时间还要瘦上一圈,杵在oga和beta络绎不绝的场域,格格不入得很心酸。
可随后,楚悕又觉得自己有些好笑。
先别提一周半前崔勉发来的那张照片,他压根没细瞧就选择了删除。就说这回视频,明显是崔勉从高处拉近镜头偷拍的,画质糊到不行。
若不是崔勉也不可能没头没脑发别的人给楚悕看,说不定他压根认不出来视频里是谁。这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令他对自己所谓的情深产生了巨大怀疑。
“看起来孤僻”又是何等矫情的想法?
或许梁亦辞只是路过办事,随意寻一处空地乘凉,不小心被崔勉的相机捕捉到罢了。
而他在一分二十七秒时埋下脑袋,应该是为了擦汗吧?不然还能是哭出雨来了吗?
楚悕兀自勾出一抹讥讽的笑意。他认为最近的自己不太客观,似乎患上了臆想症,总觉得梁亦辞惨到不行。怪就怪梁亦辞在他梦里出现太多次,每一次还都过得不怎么好。
在梦中,大多数时间他俩都在一片漆黑中对峙。梁亦辞会用那双祖母绿眼睛盯他,张嘴又闭上,从头至尾也不道歉,就只惨白着一张脸,好似连眉间褶皱都在讲“对不起”。
可他即便模样再惨,也始终不发一语,只不过嘴唇比较白,信息素很乱,萦绕在楚悕身畔令他一阵阵头晕。楚悕无论是想讲“没关系”还是“不原谅”,都找不到一个突破口,只好不停地沉默。
两天前的梦里,梁亦辞终于把他手抓了过去,攥得死死的。梁亦辞的拇指冰凉,掌心那一圈却在发烫,温度堪比盛夏时节暴晒后的轿车。没等心跳絮乱的楚悕回神,豆大的眼泪就径直砸上他手背,吧嗒。
楚悕硬生生被烫醒了。
醒来后,楚悕瞪着眼睛僵了半天手,总觉得虎口破了个洞,连同胸腔也开始漏风。
随后他只好翻了个面,狠狠压住悸动的心脏,浅睡过去。那晚他不敢再梦,一旦有熟睡的苗头,就会逼自己撩开眼皮,发六七分钟的呆,再接着陷入一片混沌。
想着这里,楚悕收了收下巴,下意识调小音量,把到头的进度条又拖了回去。
他心不在焉地循环播放过四五遍视频,等楚丘那方挂断电话,便故作随意地望过去。
“……还以为你会觉得解气呢。”楚丘无奈笑笑,伸手作势要揉他头发,“怎么一脸不忍心的样子?”
楚悕原本想偏脸躲开,可犹豫了一下,还是抿着唇没避让。好在楚丘看出他的不自在,手顿了顿,只轻轻压了下他翘起的那撮头发,就自然而然缩回手。
楚悕觉得有些尴尬,错开目光答非所问:“万一我撞上他怎么办?你那边解释肯定不清楚。”
“不急,他又找不着我住址,除非在你智能机上偷安了定位。”楚丘心跟明镜似的,看着这位久别重逢的弟弟,就像面对一只色厉内荏的小虎崽。
他忍不住去揉楚悕凶巴巴乱舞的肉垫,逼楚悕把爪子缩回去,以至于说的话也不拐弯抹角:“你——确认梁亦辞是真失忆后,是不是就没怨他了?”
楚悕面上空白一秒,随即恢复如常。
“我跟他哪来多少恩恩怨怨。”楚悕耐心告罄地站起身来,垂眸
将揉皱的衣摆掸平,轻描淡写道,“你没必要骗他。他也不会因为一时慌乱丧失基本判断力。”我并没有重要到能扰乱他心绪的地步。
楚丘听懂了弟弟的未尽之言,也没怪他妄自菲薄,只叹了口气道:“试一试也无妨。说不定他一直想来,只是没找着机会。”
“况且我也需要替你把吊饰讨回来。好歹是家里留下的东西,随便录入一个没标记你的alha信息就算了,还什么也不交代就留给他。”他用指腹抵住楚悕后肩,轻轻向旁边推了推,端正表情问,“如果他把吊饰当分手礼物扔进垃圾桶,让机器处理了倒还好说,万一被别人捡到了呢?”
“……那也没什么关系吧。”楚悕自觉理亏,腿抵着茶几,压低嗓音讲,“我请人分析过,里面只有他首字母缩写和id卡号。别人捡到了,顶多把它当成梁教授遗失物,登报讹他几回……”
楚丘正俯身收拾沙发上的小毯子,闻言回头望了楚悕一眼,目光在镜片后方显得晦涩不明。楚悕察觉到气氛不对,就没吭声了。
面对楚丘意味深长的眼神,他产生了些许不安。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楚悕看似接受了这位哥哥的存在,可若要说对他完全信赖,肯定也不可能。
他俩毕竟生分了这么多年,对于如今偶尔尴尬的相处,楚悕总觉得自己在做梦。楚丘对他很好,和记忆里一样温柔,对大多数事知无不言,单单不愿提及自己诈死多年的原因。
楚悕也并没直截了当问过此事。
可能是因为他撒过不少谎,又被不少谎言蒙蔽过。大部分情况他都能释怀,唯独梁亦辞的欺骗团成一个疙瘩,不上不下卡在嗓子眼,逼他每每念起时都不太喘得过气。
他情愿相信楚丘的离去是一场善意谎言,相信记忆里的好哥哥不会害他,而且也只能这样相信。
每次在梦里,楚悕都特别想质问梁亦辞“为什么骗他”。难道真的是因为被爱情冲昏头脑的他好拿捏吗?
梁亦辞好像一个黑洞,吸纳走他所有的悲观。害得他每每在梦中给自己零星半点的希望,就要在梦醒第一秒狠狠掐灭火苗,不许自己妄想。
这样的自我拉扯令楚悕分外疲惫,仿佛每天都要和自己打至少两场架,睡前一次,醒来一次。所以他实在没过度精力去猜忌楚丘了。
想到这里,他兴致缺缺摆手,对楚丘撂下一句“随便你,吊饰的事我不干涉”,就准备回房。
楚丘适时捞来角落的智能机,假装没窥见屏幕上的alha模糊身影,轻轻撂向楚悕怀中。
楚悕下意识抓过发烫的智能机,听对方冷不防开口:“还没完全想起来吧?”
他神色一敛,登时僵在原地。
“你别紧张,我就胡乱猜猜。”楚丘见状温声说,“你随便听,有不对的地方就反驳我。”
楚悕呼吸变浅,目光定格在智能机屏幕上,迟缓关闭着视频窗口,像是没再听楚丘讲话。
“根据我的推断,你只清楚记得作为商品被送入梁宅后的事。”楚丘在收拾规整的沙发上坐下,拉扯楚悕衣摆,等楚悕板着脸落座才继续说,“小时候的事应该也想起了一些,但不多。”
他沉默少顷,解释道:“昨天我提到你出生那天也是酷暑,你没反驳我。其实你是在冬天出生的。”
他坦荡承认了自己套话的罪行,同时用力压住楚悕肩膀,生怕这位弟弟跟被踩住尾巴的猫似的,炸毛跳起来。
可遗憾的是,时隔多年后,那位会为了糖果湿着眼睛、凶巴巴质问自己“为什么骗我少了一颗糖”的oga弟弟已经不见了。
现在的楚悕很沉稳,闻言也只扭
头瞥来一眼,眼底写满了“套话是件多正常的事”,明显也不在乎自己生日是年头还是年尾。
“是吗。”他指尖发白,把楚丘的胳膊拨开,不置可否问,“然后呢?”
“分别前我才给你庆祝过生日,你不可能忘记。除非根本没想起来。”楚丘摩挲着沙发扶手,指关节生硬突起,也不再瞧楚悕,而是盯着虚空中一点,慢吞吞措词,“最重要的那件事你肯定也忘了,才能心平气和坐住在这里,也不怨我多年来的失联。”
楚悕表情依旧淡淡的,瞄了眼客房,似乎是倦了。
“我起先还没想通,后来猜到你记忆不完整,换个思路就全懂了。”
“你以为自己只是‘楚悕’的替代品,是个人造机器,没有绝对的理由继承‘楚悕’的社交圈,所以没必要替他愤怒——对吗?”
楚悕起先没反应过来,点头准备含糊几句。等回过味后,他如遭雷击,猛地扭过头!
他大脑嗡嗡作响,反复咀嚼“以为”二字,难以置信地凝视楚丘与自己相仿的侧脸,似是要用目光剜下对方一层皮肉。
第62章
“我其实考虑了一整宿,究竟该不该告诉你真相。”楚丘似是没瞧见oga的表情,将眼镜取下,用食指勾住镜腿,另一手疲惫揉捏鼻梁。他仰头轻叹:“我本想以‘为你好039的借口瞒住你的。”
楚悕隔了少时,才润湿干涩的嗓子,近乎呢喃地问:“……结果呢?”
“结果我昨晚做了个梦。”楚丘拿手在某根肋骨的位置比划一下,又犹豫着下挪一两寸,不确定地说,“我梦见你这么矮的时候吧,坐小板凳上泡着眼泪跟我小声讲话。”
他表情怀念,声音从喉咙口逸出来,有些迟疑:“我当年就觉得奇怪。小孩子想必都有自私的时候,总爱把零零碎碎的宝贝藏起来,不愿意跟人共享。可为什么其他人故意把糖啊玩具啊私藏起来,你就没那么伤心,我只瞒了一颗奶糖,你就开始哭了——”
楚悕未置一词。他的内心其实没多少波澜,可说平静无波也算不上。近段时间失去五感顷刻间都恢复了,钻进身体里,致使垂着的手指轻颤了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