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红衣旖旎,松松垮垮,露出一大片白皙胜雪的胸膛。墨发未绾未系披散在身后,一双俊俏的眼眸明朗似星,眼中含着如温润山泉的盈盈笑意。
两人静静对视,那么多年的爱恨,望穿了虚空。
梅花落至二人唇齿之间,见寂宁睁眼,那人笑得肆意,轻抚上寂宁的脸颊,十分温柔缱绻地亲吻着他的眉眼,不停地告诉他:“我回来了。”
寂宁丝毫不感觉抗拒,甚至还有些许贪恋片刻的温暖。
他深吸一口气,问道:“你是……何人?”
“不告诉你。”来人像只狡黠的猫,悄无声息地从他身旁溜走,身影散去,化为漫天飞舞的梅花,落了他一身潋滟。
梅花落至手心,温软馥郁,零落成泥。
残留的芳菲溢满手掌,刻骨地告知于他,一切不过是清晨的一场春秋大梦。
只是前方不远处,有一青衫男子静静地站在雪地里望着他,望了许久。
寂宁望得清了些,心头燃起的希望,又被冷冷浇熄。
是顾宴祈。
“最近是否还会出现幻觉?那人是否还是会出现在你的噩梦中?”顾宴祈同他坐在梅树下,关切地问道。
寂宁言简意赅:“会。只是,那并非噩梦。”
“哦?”顾宴祈玩味地打量着他。寂宁被他盯了片刻,越发觉得不自在,便先发制人:“说吧,今日为何来找我?”
“嘻嘻,寂宁上神真是直率。那我便直说了,我想要你身上那块神木一用。”
“去做什么?”
“救人。”
寂宁不曾怀疑过顾宴祈的行事,尤其是在忘记所有事情之后,丝毫没有多想,从袖口中掏出那块木头,打量了片刻,便随手递了过去。
顾宴祈接过的那一刻,寂宁觉得,自己仿佛丢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是什么呢?
不过也不重要了。
·
幽冥窟内,怪石嶙峋,寒气沁人。
石门缓缓开启,密境正中央,冰台之上,正是一具姣好的女子身躯。顾宴祈从门口缓缓步入,从胸口拿出那块神木,打量了多时,忽然不屑地笑道:“看见了吗?我与你并不一样。”
“因为,你救不了寂宁,无法同他一起。但我,能将所有人掌控于手掌之中,救回我喜欢的人。”
当年神魔大战中,日神羲和战死沙场,灰飞烟灭之前,将自己的心头血留给了自己的仙侣琅嬛元君,护她万世无恙。鲜血不慎滴落至地上的木剑之上,从此那木便有了神力,成了灵木。琅嬛因日夜思念羲和,便取名“子归”二字。只是等了生生世世,等来的是羲和的确是身死魂消,不再有转世的可能。一日,琅嬛便被人发觉在千万年前羲和逝世的断崖处香消玉殒。留给她的子归木,也不知所踪。
后,顾宴祈为复活自己青梅竹马的青沅,开始在六界搜寻子归木的下落,历经千辛万苦,直到发现谢韶。他一开始以为,谢韶便是子归木所化,然而神力却远远不及原本的子归木,他才了然。子归木应当是被一分为二,若无法合二为一,就无法用上古之神的血,去救身中剧毒的青沅。
合二为一的方法,他尚且不知。另一半在哪,他也万分茫然。
所以他只能一直监视着谢韶,与他深爱的、尚且为雪灵的苏载玉。后来的一切,他也十分唏嘘。只是他有一种直觉,苏载玉是谢韶的死穴,也是唯一致命的弱点。只有通过此人,才能达到目的。他以白原的身份告诉苏载玉,只要他恨谢韶,就帮他。
其实,谢韶死的时候,顾宴祈和寂宁都在场。已经替代白原之位的雪神寂宁,一直冷眼旁观。
不过此刻的寂宁,已经被顾宴祈摘去了七日雪的记忆。他骗他,七日雪为谢韶的妻子覃翩准备的。死后,谢韶的魂魄在冥界受尽苦楚,也是寂宁的恨意使然。
“你打算如何?”顾宴祈站在火山口,幽幽地问寂宁。
“如你所愿。”
最巧合之事,莫过于寂宁成神之后,寻到了另一半灵木。寂宁也已然得知谢韶的身份,将那木用来锻造神剑,以此来寻谢韶的转世。
一开始,顾宴祈的目的便十分明了,子归木重现,世间再无谢随晔此人。只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方法让二者归一。
顾宴祈得知寂宁特意让莫鎏谷兄妹去抢剑的计划时,便故意在魔界稍微动了动手脚,幻化出前任魔尊的形象来欺骗魔族兄妹二人,让莫霓辛潜入温府,想办法让寂宁杀了谢随晔。莫霓辛下毒不成,只好利用他人。只可惜,本想让谢随晔杀了温澈,让寂宁对谢韶怀恨在心,再取他的命。结果却失败了。
之后,顾宴祈只得按原计划来,让相爱之人互相误会,相杀夺命。
而寂宁,本是想好好折磨谢随晔,让南懿改了谢随晔的命轨。谢韶这世,本应是要与昭音公主,也就是覃翩的转世成亲,最后成为当朝驸马。却硬是被南懿改了命轨,偏偏遇上了不该遇上的人,也就是寂宁。
中途,寂宁口中说着报仇,内心还是无法自制地为谢随晔的一腔真情动了心。他无缘无故让他走,伤害他,其实是为了救谢随晔一命。顾宴祈发觉之后,让甘佴在寝宫中动了手脚,让寂宁每时每刻都能回想起前世的痛苦。家破人亡,万剑穿心,生不如死。最后寂宁无法控制,终于在喜宴上走火入魔,若不是谢随晔自愿剖心,唤回寂宁的神智,后果不堪设想。
唯一可惜的便是南懿。堂堂冥王,就这么死在寂宁的神力下。他骗寂宁说,南懿是为了救他而亡。也是一枚好棋子,就是稍微叛逆了些。
她说,谢随晔和其他男子不同,她虽同情寂宁和自己相似的遭遇,但是她相信谢随晔对寂宁付出一片真心,寂宁也无须遭受和她一般的伤痛。偷偷背着他,威逼谢随晔离开。
这一切,以为他不知道吗?
她大概死也想不到,自己生前的丈夫,死后竟替代了她的位置吧?
至于白原,从始至终被蒙在鼓里。看得出来,他是真心赏识寂宁,并且欣然与顾宴祈一同,美其名曰是让寂宁脱离苦海。至于有没有私心,无所谓,反正他懒得去探知。
他所作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让一个人重现于世。
这漫长而无趣的神仙生活,总让他回想起那个耍得一手好剑,谈起话来妙语连珠,眼中总是充满灵气,让他做梦都想看透的女子。
像他这般,为救人布下如此大一个局的人,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只不过还没来得及看透她心中所想,她便已长睡不醒。他寻了万种法子也无法救她,只得将她的躯体封于冰棺之中,保其万年不腐。
“青沅,你睡了这么多年,该醒来陪我了。”
指尖点点血雨流动,子归木逐渐分散成一滴滴血,穿透冰棺,飞向那女子的嘴唇。片刻,血重新凝结成木,冰壁渐渐融化成水滴,雾气濛濛。冰棺中的女子紧闭千年的双眼,像是蝴蝶闭合的薄翼,再度展开。
三日后,羽啻宫宫主顾宴祈,尸骨被发现在幽冥窟深处,与千年前失去踪迹的青沅元君封在同一冰棺中,并且面色祥和。
无人知晓发生了什么。
而同一时刻,子归木出现在了苍暮山冰宫内,消隐多时,正在冰椅上假寐的雪神的袖中。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卷结束啦~
☆、尾声
秋意渐浓,苍暮山淅淅沥沥地下了场小雨。
朝白第二次来到苍暮山时,已经对苍暮山轻车熟路,在宫殿中唤遍寂宁未闻其声时,只好转身折返,沿着曲曲折折的小路,不一会便到了寂宁时常歇脚的那片梅林。只是,梅林深处不见人影,风中只残留着的一阵凛冽的醇香,是酒味无疑。
看来,人才离去不久。
朝白舔了舔嘴唇,寻了一个比较平滑的石板,拂去上面的污尘和白雪,又掏出了一块绒布,细细地擦拭一番,才敢提起裙摆,缓缓坐下。一抹痛苦的神情从她脸上闪过。
好冰!
不过,这也丝毫没动摇朝白等寂宁回来的决心。她心一横,不就是冷点吗!为了自己仰慕的人,冷一冷,又、又有什么不可以!
只是不知等了多久,总觉得脑中不太清明,竟然沉沉睡了过去。
醒来时,面前弯腰的男子白裳如故,清湖一般的深邃双眼淡淡地扫过她的脸:“又是你?”
“你师尊又求我……”
“不是的!”朝白猛地站了起来,本想退后,奈何后面是一颗梅树。朝白攥紧双拳,索性梗着脖子,大声喊道:“我……是我来找上神的!”
“嗯?”寂宁一站直,挡在她面前,皎皎身姿如长松,比她高出约摸一个半头。这一站,连带着他胸口的东西也掉了出来。
朝白双目蓦然睁大,慌乱至极:“对不起上神!对不起对不起……”边说了十几个对不起,边去拾掉落的物件来还给寂宁。寂宁见状急忙阻止,可未来得及。下一瞬,朝白尖叫一声,像是被触碰到了有毒的荆棘,剧烈的疼意蔓延四肢百骸。
“啊!”朝白惊吓到一屁|股坐到雪地里。
寂宁急忙拾起地上的子归木,妥妥当当得地重新放入胸口位置,这才将朝白从地上扶起来。
“抱歉,此木顽劣,它……只有我一人碰得。”
朝白这才惊魂甫定,连连应道:“不不不,我没事。只是……它好凶……”
寂宁眼角眉梢突然晕染了一层温和的弧度,唇角略弯,扇贝般的贝齿终是见了天日。
竟是笑了。
朝白先是看花了眼,世上为何会有这么好看的人……不,神仙!比天庭的那些歪瓜裂枣好看多了!
一想起那个急着让她和不知什么宫的某某仙官相亲的娘,天天叮嘱她这个那个,安排她与各种各样的仙门男子见面,还有午时共宴时龅牙都差点杵到她碗中了的仙官,她就十分不适。
生理不适,急需洗眼。
可是,寂宁的容貌,哪里是可以用来洗眼的!简直是侮辱了人家上神!这让她回去之后,该如何看得上其他男子?万事万物在寂宁眼前都黯然失色。她羞愧难当,觉得这个龌龊的想法玷污了眼前之人的仙容。
“你无碍吧?”寂宁见她在原地揉搓着衣角,一副窘迫不堪手足无措的模样,以为她是被子归木伤到,笑意立马收敛,淡声问道。
“没没……我没事,多谢上神关心。”朝白拍了拍身上的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红色的霓裳柔顺地展下,在雪地之中妖冶而艳丽。这一次,她却轻易地捕捉到寂宁眼中的波澜起伏。
她从嘴碎的宫娥口中听说,寂宁上神,生平最喜爱红。红色热烈,纯粹,带着神秘和诡谲。几百年前,那重囿宫的上任宫主,也就是重日上神,一袭红裳,风情万种,不媚而妖,撩走天界众多仙娥的芳心,俊容不输寂宁上神分毫。
朝白灵机一动,当即便去九重天央求了司衣阁的织女,为她订做一件雅致的红襦裙,少女的心暗暗希冀能被眼前的仙人记住。
哪怕多给一个目光都好。
谁知,寂宁眼中变幻万千,盯着她的衣裳看了许久,双手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半晌后,寂宁转过身去,背对着朝白。
终是归于平静。
死水一般的死寂。
不是他。
不是那个梦中的人。
不是那个会用好听的声音在他耳边呢喃无数遍“我爱你”的人。
不是那个为他献出一切,也在所不惜的人。
世上再也不会有。
所以,终归是大梦一场,梦醒之后,人去楼空。千帆过尽,他仍旧孑然一身,无一人在侧。
子归木在袖口发出柔和的红光,此物颇有灵性,长久的陪伴过后,寂宁深知,它此举,是在安抚自己。因为方才他眼角一片濡湿冰凉,不知是不是被这雪山的寒风迷乱了眼。
柳絮般的雪花纷纷扬扬,飘遍满山。
只听一道珠玉般清朗的声音沉沉响起:“你叫什么?”
朝白听见他问自己的姓名,心中小鹿乱撞,面容立马染上一丝嫣红,连忙答道:“上神,我叫朝白!”又怕他不知道是哪两个字,急急补充道:“朝阳的朝!白雪的白!”
“朝白,你不适合红色。下次来时,换了罢。”寂宁回过身来,轻轻地点了点头,淡淡道。
朝白愣愣地看着寂宁绝美的面容,被两道清泪划破。
小姑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惊诧万分,呆呆地睁大了双眼:“上神,怎么……怎么了?我……是我做错什么了吗?我下次不穿红衣服了……对不起啊请上神恕罪……”这一惊慌,眼泪从眼眶簌簌而落。
“上回来时,那件鹅黄长裙,好看。”寂宁不会用什么妙语夸赞他人,特别是十几岁的少女。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好看”比较靠谱。
朝白杵了片刻,瞪大双眼。心底忽然开出花来。
原来他记得自己上次来时的装束啊!
是不是说明,他、他……记得自己!
“你,找我何事?”
“无事就请回吧,你师尊怕是要担心你。”他指的是白原。
朝白怯怯地揉搓着衣角,嘴唇一翕一合,欲再说些什么,可等她回过神之时,寂宁已经径直走进那梅林深处,一人一木,了无踪影。
子归木,也许还残存着几丝谢随晔的意识。
谢随晔人如其名,寂宁拯救他于水深火热之中,是他的破晓天光。从始至终,他追光逐影,甘愿沉溺。不问缘由,不求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