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刚与床上的女鬼经了一番打斗,那女鬼被他暂时制服,现在正被铁链锁在床上,了无生息。
温澈则不管不顾,一进门便径直扑向床上的人,大声呼喊:“槿君!我回来了,你看看我!槿君!……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对不起你……”
寂宁见是温澈,连忙伸手拦在他面前:“澈儿……”
“别拦我!”温澈双眼通红,就像发狂般推开寂宁往前冲。寂宁稳站如松,死死地挡在温澈面前。谢随晔眉头越皱越紧,最后干脆拉开了温澈。
“你也最好别碰他,”谢随晔冷冷道,单手护在寂宁身前,“我的人,由不得你胡来。”
阴鸷的眼光狠狠地扫过他,令温澈不禁后背生寒。
寂宁倒没怎么介意,只劝道:“她已经不再是以前的槿君了,只是一具被厉鬼附身的活尸。方才我用银针让她冷静下来,你若再贸然前往,只怕是会受伤。”
“祖父,别太难过……”是温萦。温萦的双眼也几乎肿成核桃大小,却还是上前来安抚温澈,说完,转头对其他亲戚说,“各位,希望大家能给我祖父和祖母一个独处的机会,还请各位先回。父亲,母亲,你们也和各位长辈一同下去吧。”
温宿担忧地望了一眼自己的父母,又看了一眼床边的红白二人,最后摸了一下温萦的头:“好,听女儿的。”
“父亲,别太担心。他们二位……会救祖母的。”
其余人见温宿都牵着妻子走了,自己再待在这狭隘的房间里,似乎有些于理不合,也只好纷纷离去。
如今,便只有六人在房内了。除去谢随晔寂宁温澈和床上的方槿君,还有方槿君的贴身侍女和温萦。
“上神,温萦三日前无意冒犯,只因救祖母心切,还以为你是……坏人,故多有得罪。实在抱歉。”温萦扶住温澈,连声道歉。温澈也已稍稍冷静下来,只是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床上昏迷的方槿君。
谢随晔嘴角微微向上勾起:“我看上去,像是那种,斤斤计较睚眦必报的人吗?”
“像。”寂宁不合时宜地应了一声。
“……”
“不过,请问二位上神,我祖母刚刚发狂究竟是为何?”
方才在谢随晔与温澈赶来之前,寂宁便与方槿君交了一次手。一招一式,鬼气显露无遗。
“那鬼在与我交手之时被我逼得显了一次形,我本以为是寻常的恶鬼附身,想了却心中夙愿,然而,这一切,没那么简单。”
“的确是心魔,然后被那鬼控制了心智,直到死去,尸身也一直为她所用。”
谢随晔道:“可曾见到那鬼的真容?”
寂宁抬头望了一眼身侧之人,微微点头,继而玉手一扬,烟雾袅袅之间,便出现了一副似人似鬼的戚面。
谢随晔惊呼道:“是她!”
当日,就是这个女子在春和城的树下窃取了他的长宁剑!让他与寂宁决裂,痛不欲生。之后去鬼界寻剑,受尽折磨不成人形。
谢随晔用力咬紧了牙,双手紧握成拳,回想起当初的一幕幕,甚是愤恨。甚至,看向方槿君的眼神都带有了杀意。
寂宁觉察了他的神情,忙拉住他的手,说道:“谢随晔,现在不是发泄怒火的时候。”
“可,她就是盗走长宁剑的那个人。”
☆、木槿
寂宁也怵了片刻。
他现在想起他因为谢随晔不慎丢失了长宁剑,一怒之下将他赶下山,甚至断绝来往几十年,他都觉得似乎那个人很陌生。
他并非博爱,甚至被人称道不近人情。然而对于谢随晔,他总是怀有一份来历不明的柔情或悸动。这份感情,他之前并未不曾觉察,就连百花宴上谢随晔向他抛百花花环,他却硬是忍下心绪赶走他。然而谢随晔离开之后,时常午夜梦回,那身明艳的红衣反复在他脑海中出现,他便知晓了。
幸好,他还在。
他还深深地爱着自己。
可是偶尔还是会想起那段二人互相折磨的岁月,还是会想,他当初究竟出于什么原因,让二人皆痛不欲生?后来思索了很久,无解,便也无所谓了。至少他们二人现在已经圆满。
顿了顿,寂宁从恍惚中醒来,道:“我在。
“我不会再让你难过的。”
谢随晔一愣,随后温柔地看了他一眼,捧着他的脸道:“我没事。若真如你所言,我只需将那女鬼引出,再一招致命便可。”
“可,若心魔不解,我祖母又怎会让其出身?”温萦一语道破。
谢随晔上前一步:“莫非?”
“她是从小疼爱我到大的祖母,我怎会一无所知?”温萦看了一眼方槿君,哀伤不已。
“我记得少时,祖母同我一同出行赏玩时,一日忽然问我‘祖母是不是很老了?’我当时十三四岁,以为祖母是怕老来孤独无人照料,便说:‘祖母即使老了,老到头发发白,走不动路,萦萦也一定会照顾您的。’”
“原本祖母对这些皮相之事无甚在意,突然有一日开始疯狂求人寻找高人来为自己养颜,甚至还问过我。现在想想,那正是新年刚过不久之时,少时的那句闲问可能不是我所想的意思。”
“而是,祖父对祖母说了什么。”
“祖母自祖父走后便常常对着镜子发呆出神,我知晓祖父的身世,祖母定会因外貌有所负担。”
温澈闻言,又开始不受控制地流泪,但是说来说去,吐出来的也只有“对不起”三字。
“祖父……别难过了。”温萦拍着温澈的背安抚着,“祖母在天之灵,不愿意看到你这般模样的。”
谢随晔冷哼了一声:“那不一定。”
随后被寂宁冷眼警告,只得噤声。
寂宁走上前去,想要安抚温澈:“澈儿,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先……”
然而谢随晔这时候不怕死地打断寂宁的话。
“被自己深爱的人无情抛弃,无缘嫌恶,这种痛没有经历过谁都不会懂。男子尚且心如刀绞,何况方槿君还是一个女子,她将全部身心都投在了你身上,换来你如此相对,她不恨,我并不相信。”
“没错,槿君现在一定很恨我,恨我不把她放在心上,甚至对老了的她心生惧怕。如果不是我……如果不是我……她就不会是现在这般模样……都是我的错!都怪我!”温澈大声嘶吼,把自己的头往墙上撞。幸得写随晔和寂宁阻拦,才未受伤。
谢随晔道:“但我也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确实……”
和温澈脱不了干系。
突然,一直在一旁恭恭敬敬立着的侍女开始捂住嘴巴,一脸惶恐地往后退,呜呜呜呜地从喉咙发出一连串声音来。
“怎么了?”谢随晔最先反应过来,一看,床上的方槿君不知何时已经醒来了,一双赤瞳怒目圆睁,疯狂地在床上挣扎起来,想要挣脱束缚自己的铁链,并且大声吼叫起来。
这时,侍女再也按捺不住,扑通一声跪在谢随晔面前,奋力地扯着他的衣摆,另一只手指着自己大张的嘴,并且疯狂摇头。
谢随晔一瞬间并没有反应过来侍女想说什么,愣了片刻,寂宁却将那侍女扶了起来,双指在那侍女嘴前一点,点点白光乍现之后,寂宁淡淡道:“想说的,但说无妨。”
他方才,是医好了侍女的哑疾。
“不要伤害夫人!”此话一出,众人皆惊了一惊。
“是奴婢害的她!上神要杀,就杀奴婢吧!”
又忽如其来地在他面前跪下。
谢随晔见寂宁用术法暂时压制住了方槿君,便不再看向那边,俯下身来,对侍女道:“行,那请这位姐姐将事情原委说清楚罢。”
“夫人是为了奴婢与那女鬼做了交易,继而被女鬼利用了!”
温澈脸色煞白,谢随晔问道:“此话怎讲?”
侍女此刻像是换了一张面孔,不复之前的怯弱,指着温澈大声道:“老爷,你……你从未曾真正关心过夫人!”哭得泪流满面。
“夫人嫁进温府之后,离家万里,老爷离去后,就没人能照看她了。奴婢名唤月落,几年前被安排来照料她,犯过不少错,每每都被她原谅,甚至对奴婢愈发好。”
“就是因为她性子温顺,又不受老爷重视,所以有些下人便渐渐逾矩了,目中无人,甚至对夫人恶语相向。”
“……竟有此事?”温澈惊道。
“被投入井中的侍女,名叫绿袖,嚣张跋扈,而且家中是当地的大户人家,似乎……还倾慕老爷。奴婢怕……惹事,就没有告诉任何人。有天她在井边打了奴婢一巴掌,被夫人看见了,夫人就好声好气地跟她说理……结果她不仅背地里却更加欺凌奴婢,还对其他下人说夫人懦弱怕事……所以下人对夫人也愈发不重视。”
温澈稍稍回想,那绿袖,的确是他从外地带回来的一个婢女,只因有次出海,遇上了风浪,船翻了,而自己被绿袖的船只所救。后来,她便苦苦哀求和自己一同走,温澈告诉她自己已有了妻子,并且绝不纳妾。但绿袖死缠烂打,甚至以死相逼,就是不放弃这个念头,温澈没有办法,只好将她以婢女的身份带到了温府。
可没想到,自己一时的心软,却害死了自己的妻子!
“意思是,方槿君是为了发泄心中怒火?”谢随晔问道。
“也不是发泄,只是,只是看不下奴婢被她欺压太过了。”
“夫人原本不是斤斤计较之人,只是那绿袖有一日陷害奴婢,害我喝下了毒物,从此口不能言。夫人那日才真正伤心至极,以泪洗面,一直怪她自己没有保护好奴婢。”月落深吸一口气,抬手抹去脸上的泪,“可是,她才是主子啊……”
“奴婢知道夫人是什么时候逝世的。五年前,夫人生了一场大病,萦小姐应该记得。”
温萦连声应道:“我知道,那天是你去叫的我看祖母最后一面。可事情过去了这么久,我也不甚清楚了。”
“明明祖母已经……第二日却好了。”
月落继续道:“没错,因为晚上,奴婢亲眼看见,一个身着红衣,白面獠牙的女鬼来找了她。”
“她将夫人像牵线木偶般牵提起来,问她,恨不恨。奴婢当时十分惊吓,只敢躲在凳子后,看见夫人慢慢地站起来,眼睛睁得大大的,却失去了任何光彩,只能木讷地点头。”
“那女鬼说,她会帮她保护好自己身边的人,会让她重新找回老爷对她的感情。后来就不见了。”
谢随晔打断道:“就在房内不见的吗?”
“是,那女鬼没有出门。”
“因太受惊吓,以至于奴婢出了门之后昏倒了,是别人把奴婢抬到自己房内,之后我就生了一场大病。”
“病好了之后,已经过了四五天,我才知道夫人没有逝世。我是贴身侍女,必须去伺候。可我端茶倒水的时候,手抖了一下,撒到了夫人身上。她不仅没怪我,还温和地询问我是否受伤。我才……逐渐放下戒心和惧意。”
“我本不敢和任何人说,怕那女鬼找我索命,可,可事已至此,奴婢不忍心看着夫人受罪下去了!她明明那么好!凭什么受到如此多的污蔑和不公!”说完,月落已经开始隐隐啜泣。
温澈和温萦已经说不出话,独自在床上,看着还在奋力挣扎的被要怪附身的方槿君垂泪。一直在施法压制方槿君的寂宁,额头上已经渗出少许汗珠。
“过了几年之后,夫人的面容几乎回到了十五六岁之时。她对我说,找到了高人。我甚至怀疑那天晚上自己是做了一个梦,因为夫人的性情自始至终没变过。”
“只是绿袖再次作威作福,恶语中伤了夫人,还差点将奴婢毁容。夫人当场便吐了一口鲜血,奴婢十分心急,只可惜哑了无法求救。之后夫人便跟换了一个人似的,眼红似血,白发飞散,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冲上去一把掐住绿袖的脖子,并将她投入了井中,这一幕正好被另一个家仆看见了。”
谢随晔思索片刻,道:“如此,便说得通了。如果我没猜错,你们夫人发疯的源头,正是从这里开始。后来,温澈同意将她锁在房内,更是一击致命。”
温澈听完,痛苦地跪在地面上,掩面痛哭:“我居然……一无所知……槿君……”
月落看了一眼温澈,继续道:“是奴婢将夫人放出来的,她可是温家的主母啊!却过着犯人的日子!但是……奴婢不知道她逐渐被那女鬼控制,甚至……还给小少爷下毒……奴婢真是罪大恶极……”
“不是你的错。”谢随晔淡淡道,“先起来吧。”
“我来此,实则是为了寻求万魂绝的解药,也希望能抓到那个女鬼。”
寂宁闻言,双眼眼睫颤了一颤,仿若一双清丽的蝴蝶微微振翅。
“谢随晔,”寂宁唤道,“我引出那个女鬼,你来抓住她!”
“嗯。”继而,谢随晔大声地对着温澈吼道,“犹豫什么?赶紧把没来得及说的话全部说了!”
温澈便踉踉跄跄地爬至方槿君床前,不管不顾地抓住她的手,声泪俱下。
寂宁原本想阻止,然而谢随晔眼神制止了他。
触碰到手的一瞬,方槿君似乎停止了片刻挣扎。
“槿君,我回来了,对不起。”
“我没有厌恶你,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你从始至终,都是我最珍视珍爱的人……我怎可能会厌恶你……”
“一切是我的错!我不该对你置若罔闻,不该忽视你,让别人欺负你……害你受尽委屈……你回来好不好?你看看我一眼,我是阿澈啊……”边说眼泪边掉在两人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