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他年纪尚小,生来便与常人不同,肤色似雪一般白,镇上其他小孩都认为他是妖怪,并且不愿与他玩。父亲常年在外,母亲又恶病加身,只有家仆同他一起。
那日父亲回家,举办宴会,邀请了镇上所有的人,所以他才会和其他幼童在园中玩耍。而那点点的萤光,也成为了他童年回忆里最触动的一刻。只是当时夜晚昏暗,虽然在荧光辉映之下能够隐约看出那位哥哥穿的是红衣,可还是不甚明确,也不敢轻易妄言。
谢随晔点了点头,随即道:“昨晚我并未见到你,你去何处了?”
温晟请他和寂宁坐在几步之处的一座亭台里,妥善之后,毫无任何预兆,十分诚恳地向他们二人扑通一声下跪:“温晟在此感谢两位对我儿的救命之恩!日后必当做牛做马,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寂宁先是站了起来,想去去搀扶地上之人,清冷道:“不必,先起来。”
然而另一双手抢先一步,不动声色之间推开了他,代替他去扶起了温晟。
“道谢什么的日后再说。先回答我的问题。”
寂宁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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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晟坐回石凳上,道:“昨晚我在自己房中睡着了,没有醒来。”
“可是昨晚家仆吵吵嚷嚷,那么大的动静怎么可能听不到呢?”
“您有所不知,我所住之处,甚是偏远。在东厢那边,故这正厅之事,我无从察觉。”
寂宁瞥了谢随晔一眼,道:“别问这些无意义的问题。”
“那好吧。”谢随晔看了寂宁一眼,继而正色道:“对了,你祖母昨晚为何会这般癫狂?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
“祖母她,被心魔所噬,至今未愈。”
☆、残念
“什么心魔?竟然这般严重?”
“唉您有所不知,几年前我祖母便初显疯癫征兆……”
听温晟所言,方槿君乃是江南人氏,一富商家中的千金。温澈经商之时,与其相恋,并将她迎娶回了极北之地的温府。虽说二人在一起受过重重阻挠,但二人不屈不挠,以命相抵,最后祖母家中也只得退让了一步,成全了这对鸳鸯。
然而好景不长。方槿君本就生于温暖湿润的南方,来此寒冷之地,虽说温澈多加防范,但在生完温宿,也就是温晟的父亲之后,寒气入侵体内,病来如山倒,方槿君再也无法支撑,只能久卧在床,靠名医调理身体。
方槿君一向温和有礼,宽厚待人,就连躺在床上也不忍心苛责下人。
然而一日房中传来侍女的惨叫声,有家仆赶到之时,看见温夫人死死掐着侍女的喉咙,手中的匕首很快就要逼近她的脸。家仆急忙上前救人,然而温夫人已经失去了理智,难以招架。听闻动静之后来了几名家仆才就下侍女的命来。
后来请郎中来,才知道温夫人心魔入侵,失了神智。可只有温夫人自己知道这“心魔”是什么,否则也无法痊愈。本以为靠郎中的药调理即可,然而事情愈发严重,温夫人失控之后,甚至将一手无缚鸡之力的侍女投入了水井之中,侍女因此丧命。所以这次给自己的亲孙儿下毒,也并非不可能。
“竟有这事?”谢随晔惊呼道。
他看见,寂宁一直在石桌上轻轻敲击的食指,同一时刻,也顿了一顿。
随即便恢复了常态,示意温晟继续说下去。
之后,家仆们没了法子,只得告知温澈。再三权衡之下,温澈同意了将方槿君用铁链锁起来,防止其再伤害他人性命。
“可是,既然是重病缠身,这铁链若非他人为,你祖母又如何挣脱得了?”
“而且一年迈病重之人,怎么可能有力气将一侍女投入井中……”谢随晔重重质疑之下,温晟脸色越发惨白,想说的全部卡在了喉咙中。
“最重要的是,你祖母已气绝多时。我昨晚与寂宁便闻到了浓厚的尸臭味。若非要解释,如今在你面前的,已经不是你祖母,而是一具能行走的活尸。”谢随晔掷地有声地下了结论。
寂宁本想抬手阻止谢随晔道出这个真相,然而为时已晚。
温晟那双眼睛一瞬间便失去了光彩,抬眼看向寂宁,喃喃道:“祖母……故去了?”
“应当是。她已没了气息。”寂宁淡淡道。
“不可能……她只是有些癫狂病症而已,怎么会……”温晟站起身来,连连后退,一脸不可置信。
“我猜,你祖母早在第一次发狂的时候便被人控制失去了原本的神智,又或许已被他人附身……”
但谢随晔忽然想起,那日在树上,方槿君的确唤着的是温澈的名字。字字句句,情深意切。
谢随晔顿了顿,寂宁也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听他道:“咳咳,不管现在如何,我与寂宁先去你探视一番你祖母,若还有什么疑问……”
“两位上神有什么要求尽管吩咐,你们对温家人恩重如山,温府就是两位的家,不必拘谨。”
谢随晔暗暗心道,不愧是温澈的孙儿,这举止品行,简直一脉相承。
待到了方槿君的居室,谢随晔和寂宁见床头一侍女正在尽心尽力地喂着汤药,那侍女见到来人,眼睛蓦然睁大,匆匆弯腰行了个礼,便想要下去。
“慢着,”谢随晔一把抓住那位侍女的衣袖,“你,不会说话?”
侍女一惊,疯狂挣扎,往后一退差点倒到地上。幸而倒在了一只有力的手臂上,鼻尖霎时萦绕着一股淡淡的檀香。
“不会伤你。”寂宁单手发力,侍女便安稳落地踩在了地面上。
侍女咿呜呜咿地从喉咙里发出一些不明的声音,的确是个哑女。
谢随晔慢慢伸开了手,那侍女便冷静下来,急急退了出去。寂宁看着谢随晔的笑,问道:“怎么?”
“无事,只是这侍女清丽过人,没忍住多看了两眼。”
“甚好,”寂宁拂了拂衣摆,不轻不重道,“我也没忍住,伸手扶了一把。”
“哪只手扶的?”谢随晔笑得极其真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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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两人皆将视线转到了床上。
昨晚张牙舞爪疯癫尖叫的方槿君,正安安稳稳地在床上酣眠。寂宁居然少有地打趣谢随晔,道:“你这一掌,劈得可不轻。”
虽然知道寂宁是在打趣自己,但是谢随晔也不恼,只轻声道:“那是。反正你也没有拦我。”
床上的方槿君,手上戴了一副笨重的镣铐,牢牢地锁在床头。手细嫩的手腕甚至被磨出了血珠,还结了暗红色的痂。谢随晔随手一挥,红光在手腕上若隐若现一番,伤口便愈合如初。那头如雪一般的白发,长及腰处,熨帖地被压在身下。谢随晔想起来了什么,便用手肘轻轻推了一下寂宁,小声道:“如果按人间的年龄来算,她现如今是多少岁?”
寂宁回答道:“比澈儿小五岁,约摸是百余二十左右吧。”
“凡人越百岁,便已是稀奇之事。我没记错的话,除了温澈的血脉,其余全部都是凡人。包括他的结发妻子。然而,她面容姣好,就像是一豆蔻少女戴着满头的白发,这也不合常理吧?”
“但若是……”
“嗯?”谢随晔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便稍稍问了一下。
“无事。”寂宁犹豫了片刻,最后淡淡道。
谢随晔也没怎么深想,最后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心声:“我觉得,温澈最好回府一趟。”
“你想到了什么?”
谢随晔握住寂宁的手,看了一眼床上的方槿君,又转过头来看向寂宁,扬声道:“这是他的妻子,他没理由不在场。”
“我们先……”谢随晔伏到寂宁耳边,轻声说道。
谢随晔当日便回了茗囿宫,吩咐一些事宜。并派了几名得力干将去寻温澈。
不过三日,便已将人找到。
途中顾宴祈来寻他,谢随晔随意地敷衍了一番,便去了温府。
不过,谢随晔还是先将温澈接到了茗囿宫,欲询问温澈一些关于方槿君的事。温澈犹豫良久,支支吾吾,说是时间太久,记忆已经模糊了。
谢随晔轻笑一声,带着一股浓烈的嘲讽意味,道:“自己的枕边人都不甚了解,你了解什么?是经商之道,还是航海之术?”
“那我告诉你,方槿君已经故去良久,如今在你面前的,只是一具附着对你的执念的孤魂的活尸呢?”
又泠泠一笑:“想起来了什么吗?”
☆、错负
无非是俗世的恩怨情仇,大梦已成空。
话本里说的那些“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他从来不信。
温澈只知道,二娘离去之后,自己便独当一面,承担起了整个温家的生计。临暮镇根本不可能务农为生,可是他又有与生俱来的病症,无法离家太远。
当寂宁告知他到了二十五岁这怪疾就会自动痊愈之后,温澈似乎看见了光。他开始钻心研究父亲留下的商书古籍,整日闭门不出,并且去请教了多位慕神而来的商人。
几次之后,便渐渐掌握了门道。
之后便渐渐扩大经商范围,一年后,在距家千里的江南水乡,便遇见了方槿君。那是一个温婉如江南烟雨的女子,昳丽的淡青长纱,流转似水的瞳眸,伴随着在江边与侍女观景时的清丽笑靥,便这么进了他的心。
两人一相遇,似乎是前世注定的烙印,情根深种。之后便游山玩水,许下了共度一生的誓言。
再然后便是那些话本里俗套的情节了,才子佳人一方的长辈劝阻,然而情节虽俗套,结局却是落了圆满,虽然是方槿君割舍掉自己的亲人为代价换来的。方槿君随他来了临暮镇,八抬大轿喜服加身,风风光光地嫁入了温府。
然而温澈并没有在家中停留多时,外界的生意越来越大,不允许他在家中享乐。所以他时常奔波在外,一年只回来一两次,一住不超过七日。
唯一的一次特例,便是在方槿君生完长子温宿之后。温澈在家陪伴了方槿君一月,然而温澈前脚一走,后脚方槿君便染了病,不忍心告知温澈,之后在家熬病教子。
他在时光的碎屑不停地从指尖漫过之时,愈发英姿焕发,丰神俊朗不减当年,然而她却在岁月的重重磨砺之下,垂垂老矣,不复当年,佝偻着背,一头青丝染满了银霜。
儿子健健康康地长大,之后娶亲,媳妇生了一儿一女,温府更是张灯结彩大肆庆祝,鞭炮声十里不绝。
温澈见到披着白狐裘迎着漫天飞雪,被侍女搀扶着,还拄着一支木杖来温府门前接他回府的方槿君,突然觉得心头一痛。他早应该料到这天,他并非凡人,容颜不改,可是自己的结发妻子是,会生老病死,离他而去。
可是外界的荣华富贵,权势相斗,他已经陷入了临暮镇以外的世界里,他不想,也不能,摒弃那个野心勃勃的世界。
方槿君一直善解人意温婉可人,还一直安抚着他。只是两人一同上街却被误解为母子甚至祖孙,方槿君似乎心中一直有无法解开的死结。
“阿澈,我没事,别担心我,你照顾好自己就行。”问她时,方槿君一直让他安心。
眼前的人,满面皱纹垂垂老矣,佝偻着背却还是对他发自内心地笑着,温澈感受到的不是暖意,而是一种从心底而生的惧怕。夜晚同枕而眠,他一睁眼,便是那张已经陌生的脸,甚至还会做噩梦,梦见那张脸扭曲变幻,最后逐渐变成青面獠牙,双瞳赤红的怪物,一口将他吞食。
他被吓得冷汗连连,方槿君也醒了过来,贴心地询问他发生了何事。
他只是尖叫不止。下一秒,一把推开了方槿君。
“离我远一点!”被噩梦后的万千惊惧支配,他大吼一声,方槿君被推到床头,红肿着双眼,目光中满是不可置信与哀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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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能!槿君怎么会……你不要胡说!我明明前月回来她都没事!!怎么可能会变成活……活……”最后那个字,他说不出口,若是说出来了岂不是承认了他的结发妻子……他一生中唯一的伴侣,已经故去了?
“怎么不可能。她现在已经一百二十余岁了,凡人寿命也最多也不过是耄耋之年。”茗囿宫内,谢随晔双手交叉,长宁剑被抱在胸前,高高俯视着那瘫软在地上的人双眼失神的人。
“……骗我!你骗我!我前月回府之时,她还和我一同……一同……”温澈逐渐哽咽,说不出话来,也不知是说不出话还是无话可说。
谢随晔微微弯下腰来,神色从漠然逐渐转为凌厉,瞬间单手揪住他的衣领,用力将他从地面抬起来:“与其在这里不信我说的话,不如亲眼去求证!如果你还对她怀有一份悔恨,不如亲自抓到凶手为她报仇!”
“到这里后悔,有什么用?!”
温澈痛苦地抱住头,突然,像是被蛇咬一口一般,以一种极其狼狈的姿势爬到谢随晔脚边,扯着他的衣摆,恳求道:“上神,我求您……求您带我去见她……求您救救她……”
寂宁已经在温府等候多时。待谢随晔和温澈赶到之时,寂宁已经查出了背后作祟的人。
不对,是鬼。
方槿君的房中,一众人都聚集在此。包括温晟和温萦,以及他们的父母亲,以及其余温家血亲。
“发生何事了?”谢随晔推开一个又一个人,直到见到那一抹令他安心的白。站在床边持剑而立的白衣男子,是寂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