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师父心中所爱慕的,正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男子。”白芷霜点头。
仇一铃道:“我曾听我爹说过,当年前朝的皇帝想将江湖控制在自己手中,便出兵围剿阿堵山,但后来不战而败惨死在江湖,与他共谋的悉数江湖有名望之辈一夜之间皆被那位大当家以流煞十式杀死,可谓血流成河。那夜之后,江湖上几乎无人敢再提他与阿堵山。我一直以为阿爹说的不过是一个传说,刀圣当年于江湖成名也只不过用了流煞三式便鲜有敌手,能练成流煞十式的人,那得多可怕啊?”
白芷霜摇头道:“他虽施展了流煞十式,可他……并未练成。”
仇一铃愣住:“啊?没练成?”
白芷霜道:“师父这一生所求,便是与那人生能共枕死亦同穴,可他穷尽一生也没能达成所愿。这是师父最悔之事,直到他离世前,还在悔恨当初。当初,那位大当家一心追求武学至高,欲破解流煞十式,他苦心闭关钻研数年,将有所成之际,突然被误闯禁地的师父打断,一时走火入魔,再难成活。已无生念的他瞒着师父闭山等死,师父便痴等了他许多年。直到有一日,师父顿悟流煞十式之意,才知那人骗了他。”
白芷霜说到这里,一直在旁独自饮酒的随义八突然插话道。
“师父临终前曾与我说过,说那人心中定是恨极了他。”
仇一铃问:“他恨你师父闯阵误了他?”
随义八道:“或许吧。”
一旁的白芷霜却道:“并非如此。他心知自己活不长了,本想杀了师父要师父与他同去黄泉相伴,可他心中舍不得,终还是独自赴死。他是怕师父伤心才瞒着师父。他心中,应是将师父视若珍宝的。”
随义八道:“师兄怎么知道?师父亲口与你说的?”
白芷霜叹了一口气,他这位师弟心怀天下博爱众生,却偏偏没有所谓的小情小爱,是以,他虽是师父最疼爱的弟子,却从未真正明白过师父。
白芷霜道:“这便是我想要与你说的。”
随义八:“说什么?说他爱师父?我又不是师父,说与我听又有何用?师兄不若去师父坟前烧一炷香,把这些话告诉他。你诈死那么多年不曾去师父坟前祭拜,也好趁此良机去尽尽孝心。”
白芷霜从未见过师弟这般咄咄逼人的模样,想来那孩子之死确实使师弟大受打击。
白芷霜心下叹了一口气,索性也不再斟酌,便直接开口说道。
“我知师弟心中对那孩子之死耿耿于怀,今日前来便是要解你心中疑惑,以免你看不开,像师父那般郁郁而终。”
“你有话便快说。”随义八道。
白芷霜道:“山主所练之功法九张机,你应是听说过。此功法无比霸道,练之九死一生,其中艰险不比那流煞十式好多少。当日你挟持甲乙丙丁在山中闹事,又因那韩王趁虚而入,山主练功不成而走火入魔,使之魂体裂出一个‘善’,那‘善’便是你所看到的那个孩子。”
“你是说,那个叫梅梅的孩子是梅山主的善?”随义八惊问。
白芷霜道:“不错,正是山主的善。处机阁之神秘你也曾听闻过不少,九张机此等邪功又出自处机阁,会生出这等异数,也在情理之中。”
一旁默默听着的仇一铃不禁开始怀疑人生,好端端的一个人的“善”竟会裂变成一个活生生的孩童,这也叫在情理之中?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随义八冷静下来想了片刻,还是不能释然:“便是如你所说,那孩子是梅山主之善裂变而成,但终也成了人,因我之过错,那孩子的确是死了。”
当日,他带着那小童去了一座高峰看雪。雪景甚美,那孩童欢喜极了,快活地在雪地里跑来跑去,还在他的相助之下堆起了一个丈高的雪人,孩童似童心未泯,还在那雪人上写了一句“梅梅与随大哥到此一游”。
那时随义八提起与师父的往事,又被华不染当场奚落一番,想到师父的确是郁郁离世,心情便很是低落。那孩子缠着他上另一座峰头看雪,他不想去便拒绝了。最终那孩子自己攀了那座峰头,随义八见识过他的轻功,便没有阻拦。
谁知那孩子攀上峰头之后,竟在峰顶喊他,随义八怕自己的声音引来雪崩便不作应答。不想,那孩子见随义八不应,以为他没有听到,愈发大喊大叫,竟真的引来了雪崩。那孩童被崩雪砸落,滚落下来,掉入山涧中摔得粉身碎骨。
当发狂的随义八在山涧里寻到那孩童时,孩童仅剩下一口气,在他怀中,那漂亮的孩子朝他伸手,轻声唤了他一句“随大哥”便断了气。
眼睁睁看着一个孩子死在自己面前,还是因自己的疏忽过失,便是再随性之人也无法轻易原谅自己。
数日来,孩童之死成了随义八难以释怀的心结。
白芷霜十分了解自己这位师弟,知他不会轻易释然,便将所知之事全盘托出。
“若你知晓,那善之死是山主亲自所为,便能释怀了吧?”
“你说什么?”
“那孩子的死,是山主布下的局。”
“为什么?”随义八拍桌而起。
白芷霜道:“说起来,山主不过是借了你的手,除去了自己的善。”
“他究竟为何要这样做?师兄,你不要再瞒着我了,这其中到底有什么阴谋?你快说出来。”
见白芷霜沉默不语,随义八又劝:“我与你虽无血缘之亲,却是师父唯一的两个徒儿,你也不想我像师父那般早走吧?”
白芷霜谓叹:“师弟,能与你说的我都说了。便是顾念着师兄弟之情,我今日方才来这一趟。你听我一句,这看似风平浪静的江湖马上要翻天了,你与仇姑娘回去之后早做打算。”说罢,白芷霜起身就要告辞。
随义八急得站起来拉住了他那条空荡荡的衣袖。
“师兄,我看那梅山主行事妖邪,招揽之人亦都是些江湖难分善恶之人,你切莫助纣为虐。”
白芷霜抽回了自己的衣袖,说道:“师弟,如今你我立场不同,多说无益。我已死过一次,过去我以为这世间善恶难分,只要一心劝人向善,便能使人改邪归正。可后来有人告诉我,这世间非善即恶,非黑即白,善便是善,恶便是恶,这界限从来不模糊,模糊的是人心。”
说完这番话,白芷霜转身。
“你多保重,今日我来这里,已是将师恩还尽。他日江湖再见,是敌是友,但看机缘。”
这一番辞别与仇一铃在山中向秦烟告别时不谋而合。这世间的许多事,因果相同,无不外乎。有些事,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待白芷霜的身影消失在楼外,随义八颓然坐下。
仇一铃见他神情有些担忧,便劝道:“你若是心中不快便发泄出来吧。”
随义八摇头,拿过酒壶,仰头便往嘴中倒。
仇一铃知道再劝无益,便静坐一旁看他喝酒。
随义八喝得伶仃大醉,宿醉醒来却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般。翌日清晨,随义八向仇一玲辞别,知她要回领焰山庄,心中很是欣慰。
“仇女侠乃领焰山庄的大小姐,生来便肩负着振兴家族的使命,你离家多年,老庄主想来已是年迈,如今你能堪破命中劫难,回归故里,我也替你高兴。”
仇一铃朝随义八抱拳告辞:“青山不改,绿水长流,随大侠,后会有期。”
遂纵马离去。
“后会有期。”
随义八在原地目送她绝尘而去。
人这一生,有无数这样的萍水相逢,就像那由善生出的天真孩童,于随义八,也是一个萍水相逢的过客。只是,有些人后会有期,有些人,后会永无期。
正如白芷霜所言,看似风平浪静的江湖,很快便翻天覆地。
那之后不久,满江湖都在传言,美艳山梅山主大功告成,练成了处机阁不世绝学九张机。一个练了邪功的人,在江湖正道眼中自然是一个即将要为祸天下苍生的大魔头。
而梅山主也没有让他们失望太久,他终于不再掩藏自己欲称霸武林的野心。
八月初八那日,江湖四大门派之一的南派七拳门突然接到了一份战书。
书中言,欲与南门主上官无伤决战于翁江之上,落款处画了一株寒梅。
这是梅山主独有的战书。
江湖上顿时传得沸沸扬扬,大家都在猜测上官无伤究竟会不会应战。毕竟当初,他便是在翁江之上挫败青河居士白芷霜而使自己在江湖豪杰榜中占据一席之地,继而名扬天下。倘若此次上官无伤败于梅山主之手,恐怕会动摇南派七拳门在江湖中的地位。
那战书下了没多久后,北派寒山寺竟也收到了战书。书中言,欲邀寺主贺兰缁于玉门关城楼切磋武艺,落款依旧画着一株寒梅。
此战书传出,江湖一片哗然,请战南派在前,后又相邀北派,翁江距离玉门关何等遥远,那梅山主莫非有□□之术不成,竟能同时奔赴两地?
玉门关地处敦煌,听闻寒山寺主贺兰缁能倒弹琵琶,仿若敦煌壁画上走下来的人物。他擅音律,所修功法也与音律有关。寒山寺的主修功法进阶以宫商角徵羽五音命名,最低阶为宫,最高阶为羽。如今贺兰缁已是羽阶镜高手,位列江湖豪杰榜前三。
在随义八看来,过去那武功不济的梅山主要与上官无伤的含笑九泉抗衡都很困难,更遑论贺兰缁这样的绝顶高手。
可那梅山主若当真练成了九张机神功,便是今非昔比,要打其中一个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朝起战翁江,暮色战敦煌,确实有点托大。
约战之日定在八月十五,距离出战还有些时日,随义八本欲前往观战,可朝廷的通缉令一出,他避祸都来不及。真是飞来横祸,那韩王归朝途中被人偷袭丢了性命,他乃当今皇帝的亲叔叔,如今死在了江湖,朝廷若是坐视不管,恐怕居心不良者会借机生事,届时恐怕朝廷江湖都要动荡。也不知是何人到皇帝面前造谣,说随义八便是刺杀韩王的凶手,是以朝廷放榜通缉,命各郡县丞着人追捕,还另派一队皇家私卫暗中调查好汉寨灭寨一事。
随义八被诸事缠身,不得已只能错过翁江一战,但玉门关一战他实在不想错过,他怕自己会悔恨终生。
若说那梅山主是世间最难见到的人之一,那贺兰缁便是第二。此人性情孤僻,说难听点就是不合群,随义八广交朋友,贺兰缁这个人他却始终没有机会交上。
贺兰缁深居简出,轻易不见外人,那寒山寺名为寺,里面住着的却不是念经的和尚,而是一群像贺兰缁这样擅音律的人,他们自成一派,门徒全是男子,却擅用各种乐器,喜欢诗词歌赋,不喜见生人,尤其厌恶女子。至于缘由,随义八曾听市井之徒笑谈,说这是一群圈地自萌自娱自乐的分桃断袖之辈。所以随义八这样正直的男儿很难与他们交上朋友。但贺兰缁的身手,随义八却也很想见识见识。
于是随义八夜以继日赶赴,总算在八月十五那日黄昏前赶到了玉门关。话说随义八戴着斗笠蹲在城楼上吹着风沙,城楼下已聚集了一大帮的人马,各门各派都有,偏偏就没有寒山寺的门徒。不仅如此,便连美艳山的人也没有出现在此。众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都在想着,莫非这是一场闹剧。他们千里迢迢赶至玉门关来观战,两位主人公却没有出现。
随意八从兜里抓出一把瓜子来,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听着众人聊天,却一点都不担心,也不知道是不是与生俱来的自信,他心中认定,不管那梅山主来不来,贺兰缁肯定是要来的。
“到底来不来呀,怎么还没见人?”
“就是,害我们风尘仆仆赶到这里,却连只猫儿也没见到。”
“我看那美艳山便是托大,莫说那梅山主晨时去赴瓮江之战,来不来得及赶赴玉门关之约,恐怕他已死在瓮江来不了吧。”
“说得对,当年上官无伤临危悟出含笑九拳,连那青河居士都败于他手,这天下又有几个人能胜得了他的?”
“是啊,我听说那刀圣的徒弟随大侠是个用刀高手,当年青河居士身死落败后,随大侠独上七拳门挑战上官无伤,百招之内两人打成平手,竟谁也分不出胜负。”
“是吗?我听说的却不是这样,听说随大侠走了后,那上官无伤当场吐了血,后来闭关了大半年,想是受伤不轻啊!”
“如此说来,这随大侠的武功在上官无伤之上啊。可我听闻随大侠此人爱交朋友,便是切磋武艺,从来也是点到为止,又怎么会将上官无伤打成重伤呢?”
“这……”
众人摇头,都答不上来。
随义八在一旁默默磕着瓜子,听着众人谈论自己,听到此处不禁笑了。他压低斗笠,道了一句。
“那是因为随大侠护短啊。”
这一句话如平地炸响,众人倏地将目光全都聚在了他身上,只见一个汉子蹲在地上,头上戴着斗笠看不清全貌,一身粗布灰衣,裤脚卷起,看着不像哪个门派的大侠,倒像个种田的。
众人面面相觑。
“护什么短?”有人出声问。
随义八道:“难道你们不知道青河居士白芷霜是随大侠的多年故友吗?”
“不知道啊。”
“没听说过啊。”
随义八将手中的瓜子分给众人,一边说道:“所以说你们这些大侠当得不够好啊,竟连这事都不知道。”
众人嘘声一片,竞相说道:“你知道?你知道你给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