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奈特先生笑呵呵地在忏悔间里掏出烟斗,“联邦人,没想到你还敢出现。”
沈汉嘴角带着一丝笑,“您叫不醒睡美人。哪怕您叫得醒她,她的研究成果私人无法使用,只有联邦或帝国有实力使用。她是眼下最珍稀的货品,您得找一个好买家。”
他意味深长地继续,“您也要为自己找个好买家。浮城的主权漂浮不了几年,十年之内,这里不是成为联邦领土就是成为帝国领土,玩家必须下注。”
肖恩·施奈特吸了一口烟斗,烟雾从他粗大的鼻孔喷出,“联邦是我的好买家?我完全可以把筹码压在帝国。即使我毁了帝国一手捧起来的伍德家,有钟佳期这份大礼,也够他们不计较这件事了。毕竟伍德家能帮他们做的事,换个人一样做。”
没有人会记得伍德家族这些年心向帝国的情谊,施奈特先生话音一转,“反过来说,我凭什么压联邦?联邦间谍的死,你们难道就不记恨了?”
联邦和帝国都派遣人进入浮城,他们中的许多人在浮城成家立业,以浮城公民的身份一点一点调整这座巨型城市前进的航向。
联邦最成功的一个潜入者做上治安专员,试图抑制黑帮势力,却被施奈特家族盯上,全家遭到谋杀。这无疑是联邦的损失,那个人曾经隶属于南方军部,是庄将军的手下。
沈汉轻描淡写,“要是那一家有人活着还好说,死都死了,自然一笔勾销。”
施奈特先生挑了挑粗重的眉毛,隔着木板,昏暗不见日光的忏悔间内,他甚至听见一臂之隔的男人笑了一声。
“您可以自己想想,如果投靠帝国,帝国一定会扶持另一个家族和您抗衡;但选择联邦,联邦会送您一份大礼——凯伊·伍德,有她在手,施奈特家族才能吞并伍德家族遗留下来的所有产业。您才有可能成为浮城地下世界最有权力的人。”
肖恩·施奈特的烟斗彻底不动,他握着烟斗,咬着烟嘴,许久没有烟雾从鼻孔口腔喷出。
最后他放声大笑,走出忏悔间。
“明天是家族会议,你可以带那个小丫头来,看看我会不会把注下给联邦。”
家族会议是浮城所有黑道家族的大事,叫得上名字的家族都会出席。
男士正装领结,女士礼服裙,一个黑道家族的首脑聚会,竟也如帝国上层阶级的酒会。
凯伊·伍德心神不安,嘴唇讽刺地动,“我以往参加过这种聚会,见过这些人前一天聚会还说说笑笑,亲密无间,第二天就杀人全家……没想到这回,轮到我被杀全家。”
庄烨与沈汉穿着正装,沈汉挽着她,为她拉开宴会厅大门,略一低头,呼吸擦过她小巧的耳垂,“记得支撑不住就给我们信号。”
参加这个会议的人都经过搜身,进了这扇门就不可以发生对抗。
里面是一片浮华沉醉,镶嵌拼接的花纹地板,高吊顶,乐团在一旁奏乐。
乐声流淌,水晶灯和桌上烛台形的灯光芒耀眼,照在她白色的丝绸长裙上。
所有人见到她都像见到传说中的女蛇妖,化作一块块石头,沉默像惊雷随她的裙裾滑过。
伍德小姐另一条手臂挽着庄烨,庄烨很快示意她他们的目标——肖恩·施奈特的方位。
凯伊·伍德面上闪过绝望,却又立即强稳下来,从侍者的托盘上端起一杯香槟,“啪”地一声,狠狠摔碎当场。
“诸位,”她环视众人,眼光落在肖恩·施奈特脸上。“请为我做个见证。伍德家族欠施奈特先生的,我愿意血债血偿。但一个对我而言重要的人在施奈特先生手里,偿还之后,我希望施奈特先生能放那个人自由。”
窃窃私语四起,人尽皆知施奈特家族和伍德家前几天的火并。但她说起血债血偿,乐队成员都被吓得瑟瑟发抖,弹奏戛然而止。
肖恩·施奈特笑容满面地叼着烟斗,圆脸喝得通红,声音中流露出阴森。
“伍德小姐,你知道我的妻子和儿子是怎么死的吗?你知道施奈特家多少人死在你爸爸手里?”
她语气苦涩,“你放心,我会还。”
肖恩·施奈特一点头,一把利刀被送到她面前。
他轻飘飘说,“我的妻子被割了四刀……每刀都很轻,不让她死,也不让她失血过多,只让她恐慌。”
凯伊·伍德握住那把刀,闭上眼,把刀尖对准自己,咬着牙割了四刀。第一刀的鲜血在第二刀割下时才涌出,她粗喘着,白色的裙子很快被染成鲜红。
“……她的胸口被划出一道一道……”
凯伊·伍德控制住自己,锐利的刀锋划破丝绸,划破皮肤,手腕用力,真实的切裂自己皮肉的感觉……
她不由得呻吟出声,站不稳伏下腰去,裙子上开了一条一条口子,满手满胸的血。
庄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汗水都要滴下额头。万一她撑不住……只要她打出求救信号……这条路行不通他们还可以换别的路走,车到山前必有路,他们不会逼她自残,可她一直继续,哪怕滑倒在地,失血头昏,也没有打出约定好的信号。
第八十五章
血从破裂的肌肤上流下,滴在光滑的深色地面。
三层吊灯下,妙龄小姐在被凌虐。在许多双从酒杯上望去的眼睛里,她不再是一个人,而变成一堆偿债的血肉。
肖恩·施奈特以外的人公然提出要求,“睁大你的眼睛看看!”一个瘦削男人扯下手套,怨毒地挥舞一只缺了小拇指和无名指的手,“被伍德家的炸弹炸碎!”
——不。庄烨心中焦急,不要这样做!
凯伊·伍德下唇早就咬破,一瓣伤痕累累的嘴唇却不带血色。她握住刀,闭上眼冲自己的手用尽全力切下去。
克制住抽手的本能,切断骨节的一刹那,眼泪流了满脸。
我愿意替她承受,我应该替她承受……庄烨冲向前,却被沈汉拦住。在那些衣冠楚楚,犹如虎狼的人群中,趁所有目光集中在那两截滚在地上纤细雪白的手指,血流如注的伤口,他的视线撞上沈汉深不见底的眼睛,犹如撞到陨石。
我们应该替她承受。我们是军人,我们应征入伍那一刻就在心里承诺了愿意为联邦牺牲,愿意做联邦的剑与盾。
我们在那一刻就签下卖命的契约,联邦将接受我们的流血和牺牲,但她没有,她只是个平民,这一切不该发生在她身上。
但现实世界没有“应该”,这世上永远不缺无辜者去受难。
伍德小姐绝不愿意被阻止。庄烨控制住自己身体上的每一块肌肉不向前移动哪怕一丝,他逼迫自己仔细地看眼前这一幕,像沈汉一样。
我宁愿负伤胜过负疚,沈汉不缺被人侮辱被人鞭笞浑身伤痛的经历。伤惯了便不叫伤,痛惯了便不算痛。他受过的拷打和折磨过去也就过去了,没给他留下阴影。真正阴魂不散从回忆里缠绕着他,让他在夜里被噩梦惊醒的,都是别人怎样因他受苦,别人怎样在他面前死去。
越是不忍,越要去磨那颗不忍的心。
直到鲜血淋漓,百炼成钢。
沈霄那封遗书上的话响在他耳边。
“……做一个指挥官,就是要眼睁睁看着别人去死……”
他安抚地扶着庄烨肩膀,抬起头,深邃的眼睛里像有一道闪电,射向肖恩·施奈特。
施奈特先生挑起血债血偿,此时见凯伊·伍德手指被切断,满脸笑地靠在钢琴上,戴戒指的粗手指敲着钢琴。
与沈汉对视,这才嗤一声,重重一拍钢琴,扬声说,“诸位。”
肖恩·施奈特踱到伍德小姐身前,“血债血偿已经血偿,尘归尘土归土。伍德老头欠我一个儿子,就要用女儿来还。我宣布,从今天开始,凯伊·伍德就是我肖恩·施奈特的女儿。”
无声的震动在人群中传开,有人惊诧,有人冷笑。
施奈特家族的筹码最终压给联邦。
收凯伊·伍德为女儿,吞下伍德家族的产业就是理所当然。
联邦对钟佳期尚且这样营救,凯伊·伍德为联邦付出这许多,联邦一定不能辜负她。有她在手当作人质,与联邦合作也更有底气。
沈汉一把抱起凯伊·伍德,血沾在他身上,伍德小姐面庞上一道道半干泪痕,手上抹着一层血,颤抖着扯他前襟低声。
“……记得……答应过我什么……”
沈汉道,“放心。”
她精神一放松,痛觉涌上,超出能承受的范围,竟昏迷过去。面色苍白,发丝下痛出冷汗。
不待沈汉要求,施奈特先生已经说,“请医生,可别让我刚认的女儿死了。”
医生要将她转移救治,沈汉稳稳抱起他随医生向外走,想避开她的伤口,却避无可避。
庄烨展开一块手帕,托起她切下的手指。
他的指尖碰到冰凉细腻的断指,就像被火灼,压下不适,用手帕裹好,立即送过去。
他们没能看见伍德小姐得到治疗,每一分钟都堪比黄金,半小时后,一艘老旧的潜艇载着沈汉庄烨,以及仍在假死药物作用下昏迷的钟佳期,从水下一百米接近联邦。
沈汉没有换衣,他胸前的血已经发黑干硬,他坐在控制屏前看着航道。
庄烨从客舱小床走来,对着沈汉高大的背影,“钟小姐状况很好,我们带的清醒剂上次用完了,进入联邦后可以由军部唤醒她。”
沈汉说,“好。”
庄烨安静片刻,轻声问,“您和伍德小姐的协议是什么?”
在她同意配合后,她提出了几项要求。
沈汉说,“我告诉她要血债血偿,她要我答应,不管她是生是死,钟佳期一辈子不能和别人在一起。”
这是第一点。
“第二点,今天对她动手的人,总有一天,全部要百倍偿还。只有肖恩·施奈特不能死,要用最凄惨的方式活着。”
“第三点,她愿意做联邦的耳目,在豺狼中周旋,但只有五年。她要我用你的生命发誓……”
庄烨惊讶睁大双眼,但不到半秒,惊讶变成镇定。
沈汉用自己的生命发誓,但凯伊·伍德非要沈汉用他的生命发誓。她清楚地知道,沈汉重视我的生命胜过他自己的生命。
庄烨抿起嘴唇。
与此同时,一间无菌室里,灯光照射下,穿蓝色手术服的医生聚精会神为凯伊·伍德连接断指的神经和血管。
汗水从额头不断渗出,机械手在一滴汗珠滑向放大眼镜前及时擦汗。
愈后不会太好,右手最细的两根手指,接上的指节将留下一圈疤痕。即使经过漫长的复健,也不能恢复从前的灵敏。
伍德小姐望着头顶的灯,麻醉和灯光让她看不清眼前。钟佳期……她安全了吗?
为她付出不是无怨无悔,她有怨有悔。明知道钟佳期是什么货色,可是偏偏控制不住为她做那么多不值得的事。
因为我自己也不是好人……
我会忍下去,我会好好活着,就如钟假期也会在联邦好好活着,直到再次重逢,这是她欠我的。
凯伊·伍德模糊地想起她意识到自己动心的那一刹那。
钟佳期那张艳丽的脸带着笑,红唇翘起,“我相信,你和我是一种人。我们都是丧家之犬,比谁都能忍,夹着尾巴一声不吭。等到机会到来,一定会把踩在我们身上的人通通咬死。”
第八十六章
老旧的潜艇平稳向前推进,像一条深蓝色的大鱼。隐匿在百米碧波以下,完美融入海水的阴影。
突然之间,潜艇微微震荡。驾驶舱内庄烨一惊,沈汉的声音使他瞬间平静。
“帝国扫描不到我们,无差别扫射罢了。”
这架潜艇太旧,三十年前的模型。也恰是因为旧,帝国扫描浮城外海域的仪器无法识别出这艘潜艇。
帝国在军械上一向舍得花钱,越是新的潜艇模型越会出现在新研发的海域扫描仪资料库里。研发人员不相信还会有人把三十年前的潜艇型号放进海里试驾,过时的老古董反而成为最安全的选择。
两人凝神看着屏幕,一块小小的屏幕,银白的航线就是钟佳期和他们的生命线。
潜艇的行驶重归平顺,连沈汉都要放松下来,突然脚下一抖,整艘潜艇缓慢下坠。
“我们被扫射击中?”庄烨握紧扶手,立即提出一种可能。
“不会。”沈汉否认,“型号虽然旧,但是外壳不是轻易能击穿。”
他在操控台上控制垂直舵和方向舵,试图阻止潜艇下沉。庄烨扯开安全带,起身巡视潜艇。
不出三秒,他指向圆窗外,“您看尾桨,那片阴影,尾桨被卡住了!”
聚光手电顶着圆窗,射向尾桨,但光线被玻璃和海水扭曲,在晦暗的海水中看不真切。
沈汉看过,弯腰从驾驶台下扯出一套箱子里的装备,庄烨看他利落地套进黑色胶质潜水衣,抓住固定绳索,一头系在潜水衣腰间。
“等我回来。”他戴上氧气罩,对庄烨一笑。
庄烨深深望着他,这种潜艇被淘汰出教材,他不知道怎么修,只能沈汉去。
“……必须回来。”
潜艇的出口也是双层,打开内部的门,人进入夹层,内部门封闭阻止海水渗入,外部门打开,就进入海水;
回来时正好相反,人进入夹层,水把夹层填满,外部门关上,内部门打开,人就和水一起进入潜艇。
沈汉穿着潜水衣游入海水,绳索把他牢牢系在潜艇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