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啊,”游竞状似轻松地说,“比赫连定还坏?”
JEZZ犹豫了一下,说:“差不多吧。”
“给我恢复记忆吧。”游竞干脆道。
“小竞,那并不是你。”
“不,那就是我。”游竞斩钉截铁地说,他笑起来有点像哭,“我说有时候怎么机智得不像我自己呢,原来是开了个十二年的外挂啊,不用白不用咯。”
他环视一周,玩笑道:“这是值得开心的事啊,你们也不想己方有个二十岁还什么都不懂的傻白甜战五渣吧。”
但是没有人对他的玩笑有反应,JEZZ近乎悲哀地看着他,而苏瑟,苏瑟的绿眼睛已经血红了,他握住了游竞的手腕,那里在化妆之下,有一条切下个人系统留下来的巨大伤疤。
游竞努力地给他们打着气:“大嫂,可别哭啊,你哭起来我哥九泉之下都闭不了眼睛了。”
他握紧拳头:“总之,能杀了赫连定就可以。”
“为此我已经没有什么再不能失去的了。”
他在解开记忆屏障之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有件事情,恐怕很残忍。但是JEZZ,残忍的事情你对我做了也不止一桩两桩了,总得让我报复一下。”
JEZZ简洁道:“你说。”
“你爱游老爹吗?”游竞几乎在他话音刚落之时,就干脆地问出口。
AI的遗影露出了一个堪称幸福的笑容,一笑万古春,游竞和苏瑟头一次见识到这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谢谢你问我这个问题。我原本以为这辈子都无法说出口了,我爱游不殊。”
苏瑟几乎要为之动容,但游竞不依不饶地问:“那你知道齐知闻战后去了哪里吗?”
JEZZ的笑不见了,又是面无表情,机械式地回复:“齐知闻死在了百年战争中,他没活下来。”
“你错了,”游竞一字一顿地说,“齐知闻没有死,起码没有死在皇宫里。他把他的灵魂保存了下来,清除了记忆,放在了一个AI的硬件系统里。”
他一锤定音:“JEZZ,你就是齐知闻。”
JEZZ垂下眼去,不再说话。苏瑟仍然处于极大的震惊中,他反射一般转向游竞:“JEZZ为什么不回答你?”
游竞回答说:“你忘了,这不是JEZZ,只是他留下的数据库。没有反应是因为JEZZ根本没有留下相关信息,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齐知闻。按照齐知闻设定好的信息,JEZZ真认为齐知闻死在皇宫里。”
“那你怎么断定他是齐知闻?”苏瑟反驳说。
“痕迹有很多,比如JEZZ每次回答这个问题都太干脆了,作为一个有独立思考能力的AI实在很令人怀疑;JEZZ对于齐知闻这个话题非常反感,看似是因为齐知闻是它情敌,但也可能看作齐知闻的灵魂还有残余的信息,这个话题会引起JEZZ意识系统的不稳定。还有,你真的相信,人工智能懂得爱情?”游竞讥笑道。
但JEZZ的的确确爱游不殊。
“齐知闻把所有研究成果都留给了JEZZ,为什么最重要的灵魂转移偏偏没有给它。因为JEZZ一旦破解了技术,就能找到齐知闻的去向。”
齐知闻哪都没去,齐知闻就留在游不殊身边。
齐知闻不知道,游不殊也不知道,JEZZ更不知道。
而他借着一个数据库的口说出那一句“我爱游不殊”,已经是这个故事中所有人都死去以后的事情了。
第81章
从山坡上俯瞰,荒废的军用演习场已经生出荒草来,风一吹,长草密密地伏倒,如同一列垂死的士兵。
山坡上站着两个人,影子被落日拉得很长。
游竞点燃一根烟,苏瑟非常细小地**了一下鼻子,但也没出言阻止。
他记忆恢复之后就有了抽烟的习惯,换成别人苏瑟早就把他赶出家门了。
但苏瑟仍然对那天的事情留有余悸,游竞把自己关在一间屋子里,按照记忆卡中JEZZ的指示,一步一步把自己大脑中的封锁清除掉。
他在外面只能听见濒死的野兽一般的嚎叫,那不是人能发出的声音。
不止是肉体的疼痛,强行地把十几年的记忆一股脑地倾倒在他的脑子里,人的意志力很难承受那种冲击。就像强行往喉咙里灌毒药一样,你说不准他是被毒死,还是先被呛死。
苏瑟想象不出那是什么滋味,当一个人的理智被自己劫持,无法反抗,无处躲藏。
游竞打开门的时候神智已经恢复了正常,但苏瑟还是怀疑他已经疯了,一向干净漂亮的脸上涕泗横流,肌肉抽搐着,只有在无药可救的瘾君子脸上才能看到那种面容。
他的眼睛更加漆黑深沉,让人看不透。
苏瑟甚至有些开始畏惧游竞。
但他今天就要走了。
“还是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有什么打算?”苏瑟转过头问。
游竞狠狠地吐出烟圈,说:“知道太多对你我都不好。”
苏瑟耸了耸肩,道:“随便吧,反正我的全副身家都交给你了。但记住了,苏会长再怎么富可敌国,那些钱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游竞问:“不后悔?”
苏瑟眼中闪过一丝狠戾之色:“有什么好后悔的。我有我的仗要打。”
游竞不说话了,苏瑟,和他,他们的后半生注定要投入到一场必败的战争中去,因为那些亲爱的人究竟是回不来了。
“十点钟赫连家的婚礼开始,我现在要动身,十一点钟货船会来接你,从奥菲斯到边境地区,在那里很难寻找一个人,何况他们现在都认为你已经回地球了,到时候你就是海阔任鱼跃,天高任鸟飞。“苏瑟坚定道。
他的头发最近修剪过,像是一茬短短的草,一般下等列兵才被要求剪这样的发型,衬着他艳丽的脸竟然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之感。
“再见。”他伸出拳头。
“希望再见。”游竞单手插着兜,和他碰了碰拳。
苏瑟驾着星舰很快消失在天际。游竞张开嘴,抵住拳使劲地咳了两下。
他还是抽不惯烟,这一下竟然咳了出泪花来。
他走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办,但不能再麻烦苏瑟,引起别人的怀疑。
赫连家的婚宴,因为前几天奥菲斯刚刚闹过乱子,安全防护做得格外严密。穿着漂亮礼服的使者,衬衫绷着健硕的肌肉,表明了他们兼具保镖的身份,进入婚礼现场的每一位客人都要接受大量安检。连墙外都有带枪的安保人员绕着宅邸巡逻。
一个眼中含着泪花的女人站在黑夜的边缘,看着那灯火通明的庭院,指甲微微用力,掐破了自己的皮肤。
一支冰凉的枪管悄悄抵住了她的侧腰,穿着蓝色工服,带着帽子,看上去就像一个安保的男人在她耳边,声音像蛇一样:“我知道你是谁,想进去吗?”
女人泪水忍不住滑了下来,近乎失语地摇摇头,又匆忙点点头。
男人轻笑:“由不得你了,得听我的话知道吗?”他冰凉的大手虚虚划过女人略微丰满的腹部一圈,并无yinxie之意,但随着手的移动,女人不能自抑地抽了抽肩膀,一身寒毛都立起来。
那里有一个孩子,那里还有一圈微型炸弹。
“……不然你和你宝贝儿子全完了。”
男人转到她身前,把帽子压低了低,把女人挡住面庞的长发全拢到脑后去,又收紧她连衣裙上的腰带,以凸显隆起的肚子。
“他们心知肚明你是谁,就不会开枪,你只管往里面拼命跑,可别让他们逮到了。”他把女人往前推,不容否定地说:“去吧。”
女人流着眼泪跑向那座宅邸,趁着安保们一个愣神,便钻进了门里,安检滴滴滴响起,有一个管事的安保反应过来,大吼:“把自动防护系统关掉!关掉!不能伤了她,必须全须全尾地抓到!快去!这可要了命了!”
门外追着那女人而来的安保哗啦啦地进入宅邸,男人也尾随着他们,自然而然地混入队伍。警报滴滴滴一个劲儿地响,再无人管,大家四散开去抓捕那女人,无人敢言众所周知的赫连定的情妇安娜。
游竞随着安保们跑了一阵,趁着不备,抄一条小道拐了进去,一照面,竟有一个人正要拐出来。
卫星淡紫色的光下依稀可辨那张寒魄似的面孔。
贺敏行也是一愣,随即瞪大了意识到什么,那惊愕的表情转变成无法形容的悲哀。
他没有说话,更没有叫出声。游竞亦不敢动,他屏住呼吸,看亦喜亦悲,像月光一样交替着在贺敏行脸上划过,最后他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指明了一个方向。
游竞冲他行了一个礼,果断地转头匆匆跑走。
留下贺敏行在原地发呆,一会他同事寻了过来,希奇道:“大法官,你在这里做什么?”
贺敏行理了理思绪,说:“我喜欢静一点的地方,花园里太吵。”
他难得的心绪平和,喃喃道:“安静的地方,狄俄倪索斯的光多好啊。”
同事不敢触这阎王的逆鳞,也就不敢反驳:“尤丽黛和狄俄倪索斯的光,怎么能分得清呢?”
游竞沿着贺敏行指的路,来到一华墅之下,他不能走正门,便想翻窗,窗沿下是一溜花坛,白玫瑰沐浴着圣洁的光辉,开得正盛。游竞踩进花丛里,立刻觉得自己腿上被花刺挂出血来了。这倒不算什么,他往前急行几步,扒住窗沿就要往里翻。
他要问耶戈尔,愿不愿跟他走。
若是不愿,若是不愿,就把他打昏了,扛着离开奥菲斯。
游竞一条腿还没蹬到墙上,屋里便传来了响动。
那声音熟悉得让他血冷。
“礼服合身吗?”
“很合适。”
“你没时间量体裁,我就按着印象让他们定了尺码,骨架肯定是没有变,所幸这几年胖瘦也没大变化。”赫连定的语气竟颇为得意。
耶戈尔叹了一口气:“世界上可能没有比你更了解我的人了。”
“当然,你是我的造物。而我,我是你的主宰。”
一阵沉默。
“你难道有什么异议吗?”
耶戈尔的语气中勾出一丝笑意:“不,正是如此。”
“不如喝一杯,庆祝一下?”
“庆祝什么?”
“庆祝我们皆大欢喜。你放走了小情人,我收拾了游不殊。”
皆大欢喜!皆大欢喜!
游竞被这句话轰得几乎不能动了,提起的心变成碎末一片片地坠下去,然而并不觉得痛。只听见在这坠落之中,传来清脆的碰杯声,接着又是赫连定的声音:“小耶戈尔,你得记住,世人都会离开,而只有我们俩,会永远在一起。”
他僵直着身体,转身想走,脚步踩在枝桠上发出轻微的响动,他提起脚来,被践踏的并不是一枝白玫瑰,那是一枝碾烂揉碎的荨麻草。
游竞不自禁地回眸而看,在辉煌的灯光下,身着白色结婚礼服的耶戈尔光采异常。像雕塑一样工整刻画的五官是如此鲜活,明睛如春水漾漾,一勾一画鲜血淋漓地凿到他胸膛里。
这是他在共和国最后温柔的夜晚,未来的皇帝在双子卫星朦胧的掩护下仓皇逃离。而这不过是史书提笔时一个溅出的墨点。
赫连定又抿下一口酒液,他转过身去走到书桌那里,打开抽屉,想抽出耶戈尔那张黑白的全家福。
待他回身的时候,一柄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耶戈尔线条美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一颗子弹无声地发射而出。
……
边缘地带的小行星气候恶劣,连雨也是淅淅沥沥地下,天色昏黄,矿区没有办法开工,穷苦的移民们早就三三两两地回家了。这并不是什么好事,工资是按小时结算的。
路的尽头行来一个黑魆魆的影子,在雨中他的身影被溶得非常高挑细长,他提着一盏矿工常用的应急灯,然而步伐却没有被生活重担压垮的绝望感。
他走到一个早已被开采净尽遭到废弃的矿洞口,这里已经变成无家可归矿工的避难所了,平日有妇女孺子卖些粗劣的吃食。
他敲了一敲木门,一个粗噶的声音响起:“不卖吃的了。”
“不买吃,买光。”
那声音断了一会,再响起来的时候带着一分警戒,男人的喘息像绷着身子的野狗:“你要矿光,还是床头光。”
“我要天上飘来的光。”
“谁叫你来的?”声音愈低,却愈急了。
那来人也压低声音说:“希勒克。”
“你和他同道?”
“不同道。”
“那你和我们同道?”
“不一定啊。”那人的声音被拉得很长,很虚渺,像一声叹息。
门终于开了。
一个身影闪了一下,没有说话,背对着来人向矿洞深处走去。来人也沉默着,提着灯跟上去,走了总有几百米,走过滴水的岩壁,和长着钟乳石和石笋的溶洞,蓦地,漆黑的矿洞洞开,变得旷阔明亮。
这明亮之处,竟然围坐着几百个人!有长须的老者,也有肌肉油亮的壮年汉子。
最中央一人穿着古老的长袍,依稀可以看出精美的刺绣和华贵的布匹,他眯着眼睛,沉声问:“年轻人,你为什么来,是迷路的鸟儿没有巢,还是受伤的狼被赶出了族群。”
“都不是,”年轻人的声音很沉,“我为了杀人而来。”
众人面色皆变,最后还是起初的那人说:“我们不掺和私人恩怨,在座的是为了我们的国。”
“是嘛,”那年轻人嘿嘿低笑了几声,“杀一人是私事,杀十人是家事,杀千人是族事,但若我要的不止如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