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戈尔面色阴沉如水,在政府掌权那么多年,再大的风暴,他都能做到波澜不惊。他不知道游竞是不是故意的,是也无所谓,耶戈尔早就适应了别人戴着有色眼镜看他。即使游竞现在不是,以后也会是的。
他从容地握住执政官那只伸向他的手,一个转圈,两个人便自然地落进了音乐的节点中。
几拍之后,耶戈尔感觉自己的手被捏了捏,他抬起头,游竞小声地冲他说:“我不会跳舞诶,怎么办?”
他上次跳舞还是暗恋他的女孩请他去外语学院的圣诞节舞会,穿着正装跳交际舞简直让他手脚都没处放,不自在极了,踩了对方好几次,最后游竞都不好意思了,大手一挥:“我带你去看看我们社会主义院系是怎么过圣诞节的!”最后两个人吃着薯片,跟三三两两的天文系宅男们在野外扎营看了一晚上的星星,宅男们啧啧称赞:“冬天观星好啊,野外都没虫子!”
后来,还没来得及有后来,游竞就来了这个鬼地方。不过他还记得那天晚上明亮的天狼星和三星高照,他握着姑娘冰冷的小手。
冬季的星空中没有天琴座,而在天琴座也再看不到那样泠然而灿烂的星空。
耶戈尔的手也是冰冷的,即使这个大厅明明温暖又热闹。他仔细审视着游竞的脸,说:“所以你才和我一起跳,是吗?”
游竞点头。
耶戈尔使劲踩了他一脚:“什么烂理由?那你为什么不邀请游铮跳舞?”
他自诩修养功夫一流,喜怒不形于色,但这傻小子总能刚好戳到他的怒点。
而这傻小子还立刻想回头:“咦,我大哥来了吗?”
“执政官就职舞会,他身为军部高层,当然会来。”耶戈尔几乎要为他的智商叹气,“连这个都不知道,他真的是你亲哥吗?”
耶戈尔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一瞬间他离真相有多么近。
“其实我也不太会跳舞。”耶戈尔讷讷地坦白道。
“知道了,”游竞呲牙咧嘴,“你刚刚又踩了我一脚,而我确信你这次应该不是故意的。”
他搭着耶戈尔腰的那只手用了一些劲,“那我们就干脆转圈圈好了。”
耶戈尔无语地看着现任执政官傻呵呵地带着自己一圈一圈在人群中转悠着,对未来的工作量不由得产生了担忧。
一般来说,执政官这种玩意儿,当然是越傻的控制起来越方便,但是元老会那些人也不至于给他送过来一个白痴吧。耶戈尔皱眉,他的工作计划里可没有当保姆这一项。
下一秒,耶戈尔感觉游竞带着他忘乎所以地往旁边一转,他们俩就撞上另一对舞伴了。全责。
他懊恼地想要在执政院的监控里把这一段掐掉,对方首先冷冰冰地开了口:“不好意思。”耶戈尔一愣,扭头看向那个人,一双看不透的深沉的黑眼睛。他听见游竞嘀咕了一声:“于连。”
还没有回过神来,舞蹈又继续了。游竞又哼了一声,重复了一遍:“于连。”
他恍惚着问:“你说什么?”
“我说,那个人很像我看过的某部小说里的野心家。诶,耶戈尔,你刚刚是称呼我为‘你’吗?”游竞笑得得意:“很好,继续保持。”
耶戈尔心不在焉:“是吗,我没想到,您还爱好文学作品。”
第七章
第一支舞终了,耶戈尔建议道:“您应该歇一歇,和各个行省星的长官谈谈话什么的,他们平时很难得回奥菲斯,您的关切会让他们对政府更加感激涕零。”
天知道他实在被游竞笨拙的舞步踩得忍无可忍,游家一群行伍出身的大老粗,到了这一代竟然还一点社交礼节都不懂。
耶戈尔说完就溜走了,只剩游竞一个人,端着一杯酒精饮料愣在原地。他哪里晓得在场有谁是来自异星球的总督?
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游竞猛得转过脸来,如蒙大赦一般地看见他老哥那张严肃的冰块脸。
这块冰濒临破碎,一脸不可置信:“小竞,你怎么想的,去邀请耶戈尔跳舞?你是在挑衅他吗?”
游竞耸肩:“有什么问题。我知道他是个男人,但是奥菲斯不至于这么不开放吧?请谁跳舞是我的自由,而和他一起跳舞,我比较自在点。”
毕竟耶戈尔是见他出过大糗的人,破罐子破摔,相比起其他人,在他面前暴露执政官拙劣的舞姿,似乎是个勉强可以接受的选择。”
游铮的脸色更难看了:“你认真的吗?耶戈尔去河岸基地巡视的那次,你可差点冲他脑袋来那么一枪。”
游竞摸鼻子:“还有这事吗?我不太记得了。”
更准确地说,他都不知道,正牌游竞还和耶戈尔打过交道。这样耶戈尔初次见面没有自我介绍好像就可以解释了,也正因为如此他把对方认成了一个小裁缝……游竞不禁寒毛一竖,他在耶戈尔面前没露出什么破绽吧。
游铮说:“他执意要把河岸基地的军费削减一半,尤其是士兵的供暖费,理由是在和平年代没必要在军队花费那么大的支出。你当时拿着凯哈克4.05对着他的眉心说:‘秘书长阁下,你再多说一句,我就把你扔出基地,让你好好感受一下河岸星地表,昼夜50摄氏度的温差。’”
“然后他妥协了是吗?”游竞啧啧称奇,“那为什么耶戈尔仍然属意我担任执政官,很想有人来和他对着干吗?”
“因为他就是因此才认定你很冲动很好玩弄啊!”一个略带轻佻的声音插进来,笑眯眯地冒出头,手搭在游铮的肩上。
“好久不见,阿铮,还有小竞。”
游竞是凭借他的音色,才分辨出这是个长相艳丽的年轻男子,他白金色的长发及腕,眉宇深邃,却有着游竞见过最动人的绿眼睛和嘴唇,挂着吊儿郎当的笑意,五官的魅惑气息越发张扬。
他伸出白皙的五指在游竞面前晃了晃:“怎么?认不出苏瑟哥哥了?”没等游竞回答,他便转过脸去对游铮说:“坏了,你弟弟真是傻了。”
游铮双手抱肩,此刻伸手去把他轻轻推开,皱眉说:“你别闹。”
“不用那么无情吧,我在波吕丢刻斯行省呆了足足两年,费尽心力做成了一笔大买卖。结果回来之后,一个两个都忘记了从前是谁给你们代写经济学论文的吗?”
“你写一篇论文的价格可以买一把最好的击剑了,黑心的苏瑟。先去找别人聊聊天念念生意经好吗?我有话和小竞说。”
“不行,”苏瑟断然拒绝,“我好不容易回奥菲斯一趟,你必须陪我喝酒。”
在强行被苏瑟拉走之前,游铮还是挣扎着叮嘱了游竞两句:“你一定要防备着耶戈尔,离他远点,政府的人可没有什么道德。何况,他的私人身份……”
苏瑟打断他的话:“喂喂,在我面前议论我母亲的家族,是不是有点过了?别婆婆妈妈了,男人碎嘴很容易长皱纹的。”
游竞就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比游铮矮半个头的男人干脆利落地强行把他哥拉走了,连个招呼都没打。
回想起来,给他佩戴法典的长老,似乎的确有一个是白金色的短发,而且的确也姓苏。
游竞不禁好奇了起来,听苏瑟的意思,耶戈尔是他母族的人,那应该也是世家之一,不知道耶戈尔姓什么?
游竞不由得闭了闭眼睛,他虽然一时还没完成从“人生中最大动荡就是因为赖床翘掉了老师点名的专业课”的大学生到“天琴座最高领袖国家元首政府领袖动一动手指就伏尸千里流血漂橹”的心理转换,但是被游不殊称作“卑鄙的臭虫”,被游铮千叮咛万嘱咐要小心提防,他已经不敢想象,这样的耶戈尔,会玩弄什么样的手段,做出什么样的事情。
克扣军人的取暖费,在他生活的年代,是一桩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说一句动摇国本亦不为过。慈禧太后挪用北洋水师军费修缮颐和园,被后人批作亡国之举,而耶戈尔,却可以一时兴起、不假思索、没有缘由地提出削减军队开支,这样荒唐而冷血的举动,真是出自那个俊秀温柔的男人?
而随意召回边疆的将领,不加考察就决定执政官的人选,“平均一年一次”的刺杀活动……天琴座,真的是他所目睹的“科技先进、思想自由、社会安定、无忧无虑”的乌托邦吗?
游竞端着那杯没有碰过的饮料,猛得回头,视线穿过整个沸腾的大厅,另一头,耶戈尔正在和一位服装奇异、大腹便便的官员谈论着什么。他神情谦和,目光专注,从衣着到面容都一丝不苟,看上去似乎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比他更为高尚。
第八章
“他是长得挺不错的,是吧,执政官阁下。”
游竞回头,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端着酒杯,,目光和他看向同一个地方。那人气质有某种鄙俗的意味,健壮到礼服几乎扣不住扣子,显然他已经喝多了,脸色酡红,却仍然伸过手来,要和游竞碰个杯。
游竞微微侧过身去,避开了他。对方看似并不在意,打了个酒嗝:“但耶格尔就是一个**,不是吗?整天嚷嚷着加税,把我们的执政官当猴子耍。可谁不知道他是怎么坐到今天这个位置的,元老会的成员可都很喜欢他呢,他也配……”
话还没说完,一拳狠狠地打到他脸上,把那个鲜红的酒糟鼻子打得血流不止,那个男人显然懵了,紧接着游竞一脚踹在他腹部。
这招是游竞模仿他便宜老爹,照葫芦画瓢的。
那人庞大的身躯踉跄着倒在地上,打翻了好几个悬浮的茶几,酒液和鲜花乱哄哄地落到地上,一时间音乐停止了,迷幻的彩灯也不再旋转,所有人都看向这个方向,他们的执政官站在一隅,身边倒着一个狼狈的男人,怎么看也不像无辜的样子。
在满场的沉默中,一个声音严厉地响起来:“警卫,把大门关上!”
工作人员们这才如梦初醒,很多人急匆匆地从耶格尔面前跑来跑去,他们并不需要他再下命令,他站在那里的样子似乎已经是一道不可抗拒的指令了。
这位真正意义上的集权者大步走到游竞面前,下巴轻抬,不置一词。他看向游竞的眼神带着强烈的质询意味,彷佛游竞不是刚请他跳完舞的顶头上司,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令人不屑一顾的莽撞闯入者。
游竞强忍下心中的不舒服,冷漠地吐出一句话:“我喝多了。”
他手中那杯酒还是满的,实际上今天游竞就没有喝过一口酒精饮料,他的脸色也非常正常。但是耶格尔只赞许地一点头:“没错,我们的执政官和军部这位客人只是开了一个酒后的小小玩笑。毕竟两个军人碰到一起,就像是两个亚粒子相撞,谁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呢?”
在场的围观群众都很给面子地笑出声来,那个被踹晕了的伙计踉踉跄跄地爬起来,任谁都能看出他是真的喝过头了。
耶格尔环顾了一周,突然冒出来一句:“我想现在可以继续跳舞了,不是吗?”
人群应声四散而去,这里是执政院,耶格尔的话令行禁止,何必在这种小事上和他作对?
而被游竞开了一个“小小玩笑”的那位客人,被两位工作人员很客气地请去“醒醒酒”,他走之前恨恨地扫了执政官和他的秘书长一眼,一瘸一拐地离开了会场。
另一边,苏瑟伸出胳膊拦住了游铮:“别过去。”游铮把杯子往桌子上重重一放,皱眉道:“那是我的弟弟,和我的同事。”
苏瑟撇了撇嘴,好像在说,所以你就更不能出现了。“那还是你父亲的旧部,所以让游老元帅去安抚人心吧。相信我,你呆头呆脑的,只会把事情搞得一团糟。”
“我想不通小竞为什么要打他。军人大多是大老粗,也许会冒犯了他,但不应该在外人面前大打出手,豪韦毕竟是忠心耿耿的游家老部下。”游铮喃喃道。
“谁知道呢,”苏瑟小心地捧起杯子,喝了一口金黄色的酒液,他得控制着什么时候喝醉,太快的话游铮准会扔下他走掉,“你弟弟原来只是无礼,但现在他变得愚蠢了。”
他看着游铮深深拧起的眉头,飞快地说道:“不过还有一种可能,”苏瑟一根手指轻轻地在空中画着圈,把远处的耶格尔圈在框内,“对于执政官阁下来说,到底谁是‘外人’,可能已经重新定义了。”
游铮不认同地看着他,严肃的眼神刺得苏瑟迅速移开目光,他摊摊手:“好吧,是我逾越了。身为一个真正的外人在你面前肆意谈论你的弟弟,是比游竞在公开场合和自家亲信撕破脸面更愚蠢的行为。”
游铮一口喝下手边的酒,坦然地直视苏瑟:“你知道我从来没这么想过。”
苏瑟愣了一下,抱起自己的胳膊,扭过头去,嘀咕道:“鬼才信呢。”
耶格尔的危机公关非常成功,舞会上的这一场小小争执完全没有被泄露出去。执政院的各个出入口被第一时间封锁,电波信号完全屏蔽,在场的记者都被请去客客气气地谈了一次话,而秘书处的工作人员给在场的每个人至少准备了一打的保密协议。当天被销毁掉的录像带,监控摄像和存储卡堆在一个箱子里呈给耶格尔审视,而他甚至都没有换下耀眼的晚礼服,就开始处理年轻执政官带来的、微不足道的、磨人的麻烦。
耶格尔绝望地意识到这可能只是一个开始。
当然会有流言在军部、执政院、最高法庭、元老会乃至各个行省隐秘地传开,但是管他呢,流言蜚语总好于真相,而只要官方咬死不承认,没有证据的小道消息的杀伤性就像静电场那样虚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