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游铮手忙脚乱地替对方辩护,“这里是公共场合你爱怎么打扰就怎么打扰,哦刚刚可能是一束宇宙射线不小心击中我了所以表现得有点不正常其实我平时不这样……”
他的话被干脆利落地打断了:“我不是在陈述事实。只是我失礼总比您失礼好。”
他微微踮起脚尖,将游铮的立领整理得更为服帖,然后仰头一笑,“又冒犯了。”
游铮看他笑起来时闪动的睫毛,结结巴巴地说:“礼服很合适,谢谢你。”
对方灰蓝色的眼睛中划过一丝困惑,随即不见踪影:“是吗,那太好了。”他伸出一只手,侧过身去为游铮引路:“您现在应该出现在典礼上了。”
“你不和我一起去吗?我是说,你不去观看典礼吗?”
他拨了拨耳边的一丝卷发:“我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法典是执政官的锁链,天琴座几千年来能够维持金字塔型的政府结构,而没有沦为独才统治下的悲惨王朝,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法典的约束。而手持权杖的执政官才能代表人民,权杖是在万人之中破开道路的刀刃,更是深夜拷问良心的鞭笞。
不得不说,天琴座真不愧是个幅员辽阔的……星座呀。各型各色的人种,游铮站在最高处远远看上去,拥挤着的脑袋们正如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按照游铮有限的外星生物学知识,本质上,天琴座居民的人种特征和地球是一致的,这些斑斓的发色要归结于本地高超的洗剪吹烫染技术。
幸好他们对于肤色的审美还在游铮的认知范围之内,他对于统治蓝皮肤的外星人有点心理障碍。
不过自由不羁的大多是现场的新闻记者和观礼民众,元老、官员们必须保持自然的发色与肤色。比如为他佩上《行政法典》的年轻元老就是和他相似的黑发黑眸,那位元老退开半步,冲游铮行了个礼,他抬头的时候黑色的眼神让游铮想起来于连·索黑尔,谁知道呢,说不定是因为他长得像个法国人。
好歹七位元老都搞完了他们那一套,游铮忍不住四处张望,不知道裁缝的事办完了没有。
他发愣的时候,有鼓声像火焰一样跳动起来,从远处的苍穹,旋转着落在执政院的上方,紧随着,音乐如狂澜,如潮汐,如百川入海,海洋淹没了人群,在令人敬畏的深水中,人们张大眼睛,扬起头颅。
秘书长耶戈尔身着纯银色的制服,一步一步步地走上高台。他双手擎着那根象征天琴座的权杖,杖上硕大的矿石,萦绕着幽灵般的静电场,取自织女星遗落的碎片。
他身形极为瘦削,但是仿佛闪电劈开了山峦,他是天堑之间的一线晴明,走过的地方,似乎都有风烈烈。
“我是你掌心的恒星
是你冰雪的肝胆
你是我不散的回声
是我贴身的武器
权杖倒向黑暗
而光明在你脚下……”
游铮在身侧攥紧了拳头。
这可真没想到啊。
第五章
游竞一直抿着嘴,死死地盯着裁缝先生,不,是天琴座共和国首卿,执政院秘书处负责人耶戈尔。
笔挺的金属礼服把他整个人收束成了一柄出鞘的日本太刀,锋芒毕露,全无破绽,游竞几乎要想不起,在游家大宅里那春天初生芒草一般的笑意,熟悉得如同在千千万万光年外见过。
游竞感觉小腿一疼,回神时,耶戈尔背对着整个会场,正狠狠地瞪他。刚刚他在旁人看不见的角度踢了游竞一脚。
他还没来得及发火,一低头,便看见眼前横着流光溢彩的权杖,仿佛也不耐烦一样,静电场肆意飞舞,萦绕了整个杖身,来自大恒星的萤火,整个天琴座的光。
游竞肃然,他环视一周,发色五彩斑斓的民众们狂热地呼唤着他的名字,观众的座位沿着磁力轨道不停地旋转,尽力让每一个出席的人都能够近距离全角度目睹执政官就职的宏大仪式,这还只是奥菲斯十万分之一的人民。
从天琴座这个大蝴蝶结的中央,快速旋转的繁华都市星,到闪烁在星云深处的小恒星周边那些勤勤恳恳的朴素土著,一辈子没有飞离过自己的星系(妈的,他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用“飞离星系”造了这么个句子),到银河的边沿,星星流淌的地方,河岸基地的驻扎战士,在寒凉荒瘠的无人星上,此刻都在通过超大功率的空间站转播观看这场典礼……那些他只偷偷在奥菲斯的地理课本里见识过的疆域,浩如繁星的人口,每人捐给他一块钱游竞就会比马爸爸还富有百倍……都要托付在他身上吗?
谁甘心做一个庸庸碌碌无为的人啊,威廉皮特二十四岁拜相,科斯二十七岁发表了那篇让他获得诺贝尔奖的《企业的本质》,张含韵才十四岁的时候就已经是游竞室友把海报贴在床头的梦中情人了……像无数自闭大学生一样,游竞时常嗟叹老天误我,生不逢时,但凡早生那么七十年,量子力学就是我创立的了。
但是当不凡的命运真的来临,冲你弯下腰,你真的敢要吗?
游竞很想念他的被窝,他的书桌,台式电脑和永远玩不够的《星际争霸》。
他伸出手去,把住了那一根意味着天琴座最高权力的权杖,从此,一万光年以内,休戚与共,臧否一肩。
耶戈尔没有放手,他指尖一转,游竞握住了权杖,而他覆住了游竞的手指,用力地握了一握。
他的手指干燥而温暖,由于常年办公,指腹一层薄薄的茧,蹭得游竞微微痒。耶戈尔抬眸一笑,那一握好像在说,我在呢。
游竞突然有了勇气,他转过头去,举起权杖,原本平静的天空燃烧起来,是奥菲斯的近地太空驻军点燃了星球轨道附近的陨石星,陨石中大量金属矿物缓慢地释放着热量,也释放出色彩奇特的火光,在奥菲斯的上空划过长长的缤纷的弧线,颜色浸透了云层,折射到楼宇道路上,每个人身上都流过无数眩目的光晕。
奥菲斯很少放这么隆重的烟花。近地太空驻军收集了巨多不小心经过奥菲斯,继而进入轨道随之公转的小陨石块,防止它们与每天来来往往的飞船相撞击,引发交通事故。等到奥菲斯有什么重大的喜事,他们就可以一口气把这些陨石烧个精光,痛痛快快地让所有奥菲斯人都高兴一场。所以日常路过近地基地的太空客船都能够看见,他们的军事飞船后面老是跟着一串小土豆似的陨石星,在空中翻着筋斗。
上一次奥菲斯有这么大型的烟火表演,已经是十七年前的胜利仪式了,敌国皇帝递交投降书的那一刻,河岸基地第一个点燃他们的陨石,很快从天琴座的一头,绵延到另一端。奥菲斯更是三天三夜,亮如白昼。
星球沸腾了,欢呼声如山海而来,拥着游竞走向瞩星台,这颗星球的最高点。声音渐歇,人群散去,记者们着急去发稿,普通人准备回家对亲人们诉说一天的见闻。接下来的仪式只能由他一个人完成。
游竞在地球上听说过深海恐惧症,当人面对不可测度的海洋时,会无法抑制地感到心悸、恐慌乃至疯狂,空无一物的空间,深藏未知的深渊,旋转向心的漩涡,身不由己的坠落,心甘情愿的沉沦。
但是深海和全然的宇宙相比,简直是不值一提。
这还不是整个宇宙,仅仅是天琴座。
在瞩星台,游竞打开了那扇只有执政官有权限的门。然后他就被卷了进去,天琴座每一颗尘埃在他眼前漂浮而过,他在每一个黑洞里被淹没,在每一颗恒星中央被焚尽,听见了每个人心中的私语,感受每一片星云的吐息……如蝼蚁,如神祇。
最后一切都不见了,只余他一人,四肢张开,躯干瘫软,在虚无中绝望地飘至时间的尽头,可是时间没有终点……
再有意识的时候,一些液体缓缓流入他的嘴里。游竞睁开眼,看见耶戈尔俯身在他上面,舒了一口气。
“执政官阁下醒了,没事了。”他先扭头跟身边一个文官一样的人说。那人随即像领到什么命令一样,快步走了出去。
于是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耶戈尔说:“别起来,您现在还很虚弱。
“过了多久?”元首昏迷可不是小事,何况游竞第一天上任,他有点愧疚,尤其是,有点不想面对眼前这位秘书长。
“十五分钟。”
“十五分钟?!”游竞不由叫出声来,猛得起身。他感觉过了十五万年。
耶戈尔理所当然地说:“无尽之镜嘛,据说在那里时间是没有意义的。从无尽之镜中回来,昏迷是很正常的,您已经是做得最好的了。”他居然还赞许地点点头:“不愧是军人出身。”
游竞还是恍如一梦:“不敢想象人类还幻想过统治自然,这是何等可怖的力量。我从未意识到人类和灰尘颗粒毫无区别,征服宇宙不过是痴人说梦的大话。”
“您此刻就在说大话了。要执政官进入无尽之镜可不是要您勘破人世的。事实上,统治人类的奥秘可比统治自然复杂上百倍。”
“人心的确难测。”游竞斜睨了耶戈尔一眼,他话里有话,还在记恨耶戈尔用假身份糊弄他。
耶戈尔毫无察觉:“人心是什么微不足道的东西。”他唇边闪过一个轻蔑的笑。“人不过是卑微怯懦的蠕虫,随时会被碾成碎片,一只虫子的性情不值得关心。”
“但是,”他话锋一转,“一百亿个人聚集在一起,就是一个毫无道德感、毫无方向的怪物,驾驭这个怪物,就像驾驶一艘没有制动装置的重型飞船,要么你狠狠地打碎它,要么和它同归于尽。”
“我真诚地希望您是前者,执政官阁下。”
第六章
耶戈尔拍拍手,他脸上深沉的表情一瞬间消失不见了,故作愉悦道:“执政院的晚宴快要开始了,我们不宜在这里久留,您还要领跳第一支舞呢。”
“耶戈尔。”
“嗯?”正在往外走的秘书长不明所以地转过身来,正对上年轻的执政官无奈的表情:“直接叫我游竞吧,我受不了你一口一个尊称了。”
耶戈尔定定地看了他一会,突然莞尔:“您还是半个孩子呢,没关系,很快就会适应这样的称呼了。执政院可是很严肃的工作场合。”
“我说真的。”游竞诚恳道,挠了挠头,“你看上去还比我大呢,再说作为执政官,我很多事情还应当请教你。”
“这不算什么,”耶戈尔作了个手势,示意结束这场对话。“我们会相处很久。”
如果你足够有运气的话,他在心中补充道。
“耶戈尔。”
“我说了不行,执政官阁下。”耶戈尔不假思索地回答。
游竞连忙摆手:“我是想问你另外一件事。你刚刚说,我已经是在无尽之镜里表现得最好的执政官了?”
“没错。”耶戈尔说,“大部分执政官,都会出现呕吐,休克,甚至短暂失明和失聪的情况。当然这些情况不会对外公开。这么说来,您的确是个够格的军官。”
“那么,我的问题是,你见过多少任执政官?”
或者说,执政官难道不是终身制的吗?
游竞疑惑这个事情很久了。也许是分权制度设计得太好,天琴座的执政官职位,和灯塔国的大法官职位一样,很放心地规定为终身制。但是按照游不殊那个老家伙的说法 ,“执政官行如流水,秘书长雷打不动”。那耶戈尔是怎么做到的,莫非这厮有长生不老之术?
耶戈尔没什么表情,比出一只手:“执政官是终身制不错,可是大部分的执政官,他们的人生可不怎么长。”
What?
“针对执政官的刺杀行动,平均下来大概一年一起吧。”他淡然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和平的日子太久了,也许很多人都闲得发慌。”
闲得发慌就要刺杀执政官吗?这是什么无聊而颓丧的人生?!他们难道就没有更好的消遣吗,比如摇滚或者大麻之类的。
游竞绝望地捂住自己的眼睛,哪还用他自己费劲想回地球的方法啊,说不准哪天一颗子弹打过来,他苍白的小灵魂就又降落在母星的高数课堂上了。
“首都星不是禁枪吗?那些KB分子是怎么做到的?”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对于处心积虑的杀手来说,禁枪没什么实际效果,”耶戈尔说,“不过这样一来,我们发现持有枪械的人时,就可以清清楚楚地判定有罪而直接逮捕他们了。”
游竞瞪他:“在我已经被谋杀了之后吗?”
耶戈尔摊了摊手:“所以我们这次找了一个军人来担任执政官。”
这是,指望他能够自卫吗?
不知道正牌游竞能不能做到,反正他肯定不行。还没待他发出抗议,耶戈尔自言自语道:“到了。”
白色的大门应声而开,喧哗的音乐像流水一样淹没了他们。宴会大厅里正在三三两两交谈的人们都停了下来,向他们新一任的执政官颔首致意。人群像一块黄油被切开那样平滑地分开一条道路,让游竞走到大厅的中央。
发言稿是耶戈尔准备的,反正他念什么下面都会是一片掌声。游竞一边念一边满怀恶意地想,这份稿子,耶戈尔是不是从来没改过,直接拿来派它第六次的用场。
等枯燥而无聊的致辞终于完成,游竞和台下的人们同时舒了口气,舞会正式开始了。执政官要第一个选择他的舞伴。
耶戈尔知道,游竞因为他刚刚的言论而生气着,这小孩进门时还瞪了他一眼。不过他确实没想到,游竞会邀请他跳第一支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