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不殊目送小儿子欢天喜地地出门去了,一束荧蓝色的光默无声息地打下来,绕地三匝,旋转着上升,最终成了一个如梦似幻的人形。
那个人形开口,声音带着电流一般冷漠的质感:“你知道元老院想要的是个傀儡吧?”
游不殊抬眼看他,电流吃吃地笑了起来:“我只是说,游竞太能惹事了。”
游不殊冷哼一声:“耶戈尔收拾他,易如反掌。他们不是要傀儡吗,我就给他们一个横冲直撞的小愣头青。让他们头疼去!”
电流摇摇头,叹息道:“你不要老是和他们对着干。”
“作为一个人工智能,你管得太多了。”
对方也不生气,还是笑眯眯的:“是啊,某人连一个身体都不肯给我。”
游不殊皱着眉看他:“这张脸不适合再出现了。”
满屋子飘落的游光一转,人形倏尔不见,只留下电流质感的小小抱怨声:“可是你又不肯换一张。”
首都星奥菲斯的最高处,位于执政院的办公所瞩星台。瞩星台是整个天琴座中央政府运行的地方,一个附属星球命运攸关的大计或许只是瞩星台随手交接的一份文件,执政官的办公室也设在此处。出于国家安全考虑,在奥菲斯星上,禁止有建筑物超过瞩星台的高度。
在瞩星台顶,空气稀薄寒凉,垂足可触云,伸手可摘星。有这地方权限的人不多,今天恰好出现了一个。
“热血小青年啊!”那人坐在楼顶边缘,托着下巴,容颜灿烂,“这可太有意思了。”
第三章
就职典礼前三天,执政院遣人来为游竞量尺寸,以制作执政官的制服。
游铮告诉了他这个消息:“本来用你在军中的数据也可以,但是最近你太宅了,三个月前的衣服恐怕都穿不下,”他的3D影像微微站远了一些,似乎在审视游铮的肌肉,游铮被他看得微微发寒。
游家内部的短距离视讯系统是有随意移动的权限的,所以只要游铮想,他可以坐在军部自己的办公室,通过3D影像,把自己胞弟的房间彻头彻尾打量一番,翻出他藏在衣柜里的零食和垃圾桶底部一打空掉的包装袋。
没办法,天琴座人对于吃喝一道研究得登峰造极,足以让那些幻想外星人靠嗑能量棒营养液维持生命的科幻小说家汗颜,事实证明,人类文明越先进,他们就越爱在个人享受上下功夫。游竞刚来到时还心怀地球茶饭不思来着,扮了两三天忧郁后对于游家厨师的手艺就真香了。
游竞抱怨说:“他们就不能使用压敏材料做服装吗?又舒服又贴身,还不用量尺寸。”除了啰啰嗦嗦抱着旧传统的贵族还在坚持用植物纤维和动物蛋白作为服装材料,普通的天琴座人民习惯穿压敏服装,统一尺码,当它附到皮肤上时,极细的感压元件会向整件衣服传递电信号,改变服装的经纬密度,使之恰到好处地贴合着身体,连每一道身体上的疤痕都被温柔地照顾着。
“智能意味着可控,而可控对于天琴座的元首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所以请接受这桩必要的麻烦,让我来为您量尺寸。”
一道声音传过来,优雅有礼,如同它的主人一样,纤细的手腕遵从古老的礼仪在门上轻轻叩了两下,“我可以进您的房间吗,执政官阁下?”
天琴座人就是这样假模假式的谦逊谨慎,游铮腹讳,难道还有他说不行的权力吗?
游铮眯着眼睛打量眼前执政院派来的小裁缝,或许这个称呼对他有些过于轻忽了。
即使明白这里是外星球,裁缝先生的外表也太出众了些,他皮肤苍白,轮廓有种瘦削而超然的美感,打着卷的亚麻色长发束成马尾,有几缕垂下来,在灰蓝色的眼睛的映衬下,越发显出他特有的疏离的柔和气质。
换算到地球,这应该是个混时尚圈的对吧,能给执政官服务,说不定还是个重要人物,那一副暮光之城预备役的模样也不足为奇了。游铮这样胡思乱想着,直到对方轻轻咳了一声,他才突然反应过来,说:“当、、、当然了!”
“那请您开始脱吧。”
“噢,脱……脱?!”
那人点了点头,理所当然:“您不脱我怎么量?”
喂,不是,你们奥菲斯这么不专业的吗,搞个衣服尺寸还要脱光?不要以为游竞没穿过高级定制好吧,没见过上来就扒客人衣服的!
是不是还要我告诉你放哪边啊!
游竞欲哭无泪,作为一个西贝货,除了入乡随俗还能怎么着呢,他宛如一个洞房花烛夜的新娘一样,含羞带臊地一件件慢吞吞往下除,直到裁缝满意地一拍手:“可以了。”
游竞只穿着内裤,心里一片荒芜。时尚圈的啊,妈呀,他莫不是看上我了吧。
他想到此处,浑身一个激灵,只觉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裁缝把一个小巧的蝶形探测仪掷到空中,瞬间,绿色的光阵笼罩着游竞,数千个金色的取样点在他周身闪烁,投影出一个简单的立体成像,密密麻麻的数字在成像上变换着,构建训练集,调整模型,优化参数,计算插值,再次取样测试,……游竞不知道这个过程会重复多少次,但是在天琴座的科技水平之下,一切能在多项式时间内解决的问题,都会被压缩到极致。
一只手轻轻地虚点在他胸膛,游竞低下头,裁缝先生不知道什么时候离他这么近了,他专注地盯着游竞身上的一个取样点:“只要我在压敏服装的这个地方做一点手脚,放大十个数量级的电流足够您殉国了,而且电路会被烧毁的干干净净,完全追查不到凶手——这就是为什么您的服装必须是天然材质的。”
游竞眯了眯眼睛,抬杠道:“那此刻共和国还允许你用电磁场整个包围全身赤裸的我?”
“您对我不放心吗?”他后退一步,笑意满满,一副似乎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志在必得的模样。游竞注意到他退后时黑色衬衫下浮现的纤细腰身,天然材质,当然,时尚圈的,他真的会是个基佬吗,这么细的腰。
打住,打住,游竞攥住他单身二十年的最后尊严,这再好看也是个爷儿们,而且游竞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理想型是酒井法子从来不爱禁欲高冷系的人。
这时,探测仪的计算完成了。密密麻麻的金色光点融作一团,化为光芒。未来的执政官立于这片灿烂之中,被映衬得宛如神祇。
裁缝先生不笑了,他恢复到冰霜一般的表情,肃穆地冲游竞行了个礼:“祝福您,执政官阁下。”
祝福是个很微妙的字眼,在文化中它往往暗示着某种根深蒂固的信仰,但是天琴座的文明历史实在太过长久,他们很早就在科技发展的过程中抛弃了宗教,使之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中,实在说,历史课本里都不记载了。
刚刚看完奥菲斯的历史课本的游竞寻思,虽然贵族都有老派的臭毛病,但是裁缝先生,真是老派得诡异。
“顺带一提,”裁缝先生走的时候说:“服装上并没有配枪的位置,所以您那漂亮的小宝贝儿,很遗憾不能陪同您入主执政院了。”
他是指那把凯哈克4.05!
游竞愤怒了,他刚提上裤子,气势汹汹地走到门前,一拳擦过对方的鬓角,打在感应墙上,把刚开启的门又重新关上:“为什么?”
对方仍是不疾不徐,好脾气地回答:“我很理解您作为将领配枪的习惯,但这里是奥菲斯,即使警察和元老院守卫的武器也不过是眩晕枪而已。一把真正具有杀伤性的现代武器在首都星几乎是不可饶恕的存在,所以不得不让您把中子流枪卸下来。”
他斜瞥过眼去:“考虑到您此刻的所作所为,我不得不说,这项规定非常明智。”
游竞急忙把手放下,道歉说:“我不是……”不是想使用暴力什么的,你得理解一个男人被缴枪的委屈感受呀,据理力争还不行吗。
但是他看着裁缝先生冷静的眼神,只能投降,承认自己错了。
游家是私人领地,即使是执政院的飞行器也不能随意降落,所以刚下班的游铮就看见在自己家宽阔无垠的地盘上,身着政府制服的安保人员列为两队,护卫着一个便装的青年徐徐地朝大门走来。
他自然地打了个招呼:“你好啊,耶戈尔!游竞那小子没造反吧。”
耶戈尔手指拨弄了一下自己亚麻色的发卷,回了游铮一个礼貌的笑:“执政官比起在河岸基地的时候,已经成熟很多了。”
他们没有再叙话,军部和政府的人其实没什么可说的。
耶戈尔走出游家时,扭头看这栋宏大的黑色岩石建筑,仿佛吞噬天地的巨兽,他嘴边扯出一个嘲讽的表情,一个护卫已经打开了飞行器舱,他俯身迈进去,飞行器便慢慢升空,朝着执政院的方向,瞬间消失在天际。
第四章
就职典礼当天,游不殊难得换下来他那极为不和谐的文士袍子。他穿着一身碳纳米纤维制成的旧式军礼服,老实说,这身礼服从他在百年战争受降仪式上,接过敌国那份投降书以来,就没有再见过天日,十六年前的各色勋章仍然熠熠生辉,铺满了他的前胸,每一枚都是奥菲斯传颂不休的传奇故事。
这个传奇一巴掌拍到游竞头顶,有力得让游竞额头青筋一跳,在轻微的耳鸣声中,他听见便宜老爹爽朗地大笑:“年轻人,好好干!”
在典礼上,由元老会的七位元老分别为执政官奉上七本法典,再由秘书长耶戈尔将代表着共和国人民意志的权杖交到执政官手中,游铮才能真正成为天琴座的合法领导者。
“我可没长八只手,”游铮听说这一套裹脚布一样又臭又长的流程时,耸耸肩,“到时候万一把权杖或者法典摔了,岂不是很惨?”
“只是个象征罢了,七卷法典是七枚记忆芯片,让元老为你佩在身上就可以了。”游竞谆谆教诲。
“而且权杖这么重要的东西,就让个秘书拿给我?”
他脑门上挨了一个爆栗,大哥面无表情地说:“是秘。我就知道你在军校的政治导论考试一定是作弊了。秘书长是民间通俗的说法,正式来讲,耶戈尔的职位应该是‘首卿’,他是执政官的下属,也是执政官的老师。首脑常换常新,朝令夕改,但是耶戈尔一直把控着大局,使我们那脆弱的政治权力机构能微妙地保持平衡。准确来说,他才是政府的轴心。这次能记住了吗,我的执政官弟弟?”
“等一下,天琴座的执政官不是终身制吗?为什么会常换常新?”
游竞的脸色很快地变幻了几次,最后化为一声长叹:“他们在河岸基地都不给你看新闻的吗?”
最终他也没有回答游铮的问题。
此刻,七大元老已经来到阶梯之下,政府高层、军方代表、各行省星的长官密密匝匝地汇集在执政院,所有人都在等待新任执政官的到来。
游铮在实况直播中看到了典礼现场的景象,他有点腿软。
游铮本人哦,这辈子见过的最大世面,是某次国庆阅兵式时他和一帮同学在金水桥下手中挥舞着鲜花,蹲了足足两个小时,场面之宏大令他之后一个月都激动得睡不着觉,梦里都是轰隆隆的坦克碾过大地,头顶上飞机梯队白鸟一样掠过。游铮妈反反复复地看了官方视频几十遍,才在某个时长两秒的镜头里捕捉到模糊的游铮的脑袋瓜。
而以他为主角的大事情更是少到可怜,上一次有几千个人听他讲话还是在大学的入学典礼上,那还是因为某位副校长是他妈妈多年好友。他妈当时不在国内,特意安排了一位摄影师去拍摄儿子挥斥方遒的英姿,游铮深以为耻,生生从摄影师手里截下了那些照片,扔在了他房间的某个抽屉的犄角旮旯,再也没翻出来过。
他关上抽屉的时候瞥了一眼那张照片,身后满坑满谷的同学,没有几个是抬头在听他讲话的。
其实他当时写稿子写了挺久的还。
游铮挂上锁,啪嗒一声,回头就把这件事忘了。
多年后,游铮又回忆起了当时的糟心感觉,他回头对老爹诚挚地说了一声:“我需要去一趟卫生间。”
游不殊很理解:“紧张是难免的啊,快一点,马上就要开始了!”
游铮漫无目的地在长廊上走着,他只是想暂时逃开,外星共和国,军职,新任执政官,一切乱七八糟的玩意,他就突然被推进了这个世界,都没有人问过他愿不愿意,*,说不定这就是一个梦呢!
他突然趴到墙上,使劲地磕自己的脑袋,在地球的时候,游铮偶尔也会犯二到以头撞柱,不过那时候疼痛总会让他很快清醒——地球上的墙可不会躲着人。
于是他毫无感觉地磕了很久,等终于转过身来,有人惊奇地望着他,但即使一脸惊愕的古怪表情,也没有破坏他的优雅与冷冽。
这个难得的美人很快恢复了一贯波澜不惊的神情,朝着游铮走来。
游铮,游铮想立刻穿越回地球。
第一次见面时跟个流氓似的直接脱光就算了,可以安慰自己是对方要求的,这次像个傻子一样咣咣撞大墙,怎么说?有水进我脑子里了我想把它甩出来?
墨菲定律应用到游铮这里,他越应该表现出军武世家二公子共和国新任执政官的霸气侧漏风姿傲然的时候,他越怂得像原来的那个地球小混蛋。
他沉痛,而发自内心地说了一句:“不好意思,我失礼了。”
对方微微一笑:“是我失礼了,本不该打扰到您,执政官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