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初来乍到,无处可以安居,不知东极大哥能否相助?”
青年还没反应过来,村长已恍然大悟,猛一拍他的肩,热情道:“这有什么难的,我们东极是这村庄最好的孩子,找他就对了。”说着转头对青年道,“东极啊,你家阿姐不是嫁了么,正好空出来一间屋子,你便让他借住几日,怎么样?”
温厚的青年自然应下。
何欢君轻轻一笑,那被村长拍住的肩头轻轻一动震开了村长的手,他上前一步走到青年身边。
“走吧。”
“啊?去哪里。”
“不带我去你家么?”
青年反应过来,连忙点头,朝村长挥了挥手作告别,便领着年轻的琴师往家里的方向走去。
村长在后揉着越来越酸痛的手掌,抬头瞥了一眼大晴天,心道莫非要下雨了,这手怎么突然犯起风湿来?
第十章
何欢君随青年沿岸走着,青年扛着沉重的花豹仍然健步如飞,他一边与何欢君说起这村庄的事,一会指着这座屋舍道是谁谁谁的家,有几个孩子,夫妻如何恩爱,一会又指着那座茅屋,说道那家孤僻不怎么喜欢与人往来,至今未成亲,是个孤寡老人云云。
青年不知道何欢君并不在意他说了什么,只是每回他咧着那口大白牙回头,何欢君都对他示以微笑,因而他以为何欢君喜欢听,便说得越发多,等到了他自家的屋舍,已经口干舌燥,把肩上的豹子放在院中,进屋便拿起桌上的冷茶大口灌着。
等青年反应过来,回头看何欢君,不禁有一分羞涩,他挠挠头,咧着嘴笑,伸手抹去沿着脖颈流下的茶水。
“朋友,这茶冷了,我给你烧壶热的,你且等着啊。”说罢,青年提着壶跑出去烧水。
何欢君解下背上长琴搁在那桌上,拂袖扫去椅上灰尘,便坐了下来。
环视这间屋舍,虽是简陋,但也可见人气,屋主想必不常在家,家具上落着灰尘。
何欢君独自坐了片刻,很快,那青年提着烧好的热茶进来,给何欢君倒了一杯递过去。
“我父母早已不在,姐姐也出嫁了,你在这里安心住下,不必拘谨。”
何欢君点点头,拿着那杯热茶看着,却不喝。
青年也没有在意,他对客人招呼了一声便到院中提水冲洗身子,他打猎回来一身汗水,又与客人说了一路的话,仔细想想实在有些不好意思。
听到院中的水哗声,何欢君起身走出去站在门前。
院子宽敞,用篱笆围着,东南角挖了一口井,如今青年正站在那井边冲洗,他下裤未解,水流冲刷着他的身体,那布裤便紧紧贴在身上,宽背窄腰,笔直健壮的腿,这是一具极为强悍的人类躯体。
可惜,再过不了多久,这具躯体亦会被天雷击个粉碎。
何欢君静静看着,手中的一杯热茶渐渐凉了。
青年觉察到视线,回头一看,见客人在门前看他,端着一杯茶,背上长琴已取下,一袭青衣被风撩动,未束的发丝在颊边妥贴地垂落。
像仙人般好看。
青年双颊一热,仓皇地收回视线,突然又觉得自己当着客人的面冲洗实在难为情,连忙拿起衣物擦拭干净,匆匆钻进左边的一间屋子换了衣裳出来。
青年穿戴整齐出来又是神清气爽,突然一拍脑门,想起了什么,连忙将客人带到右屋中。
“这屋子以前是我姐姐住的,她如今嫁得远了不常回来,你便在这住下,这些被褥席子我给你洗干净了再送来。”说着青年上前利索地掀起那被褥和席子卷抱在怀中走出门去。
何欢君不置可否,扫视一眼屋中陈设,拂袖一挥,一道光漫过,屋中看着没有什么变化,却已悄无声息地焕然一新。
青年将被褥拆洗晾晒,又蹲在院中井旁处理打回来的花豹。
何欢君走出来盯着他的背看了片刻,又到屋中取了琴出来。
琴音突然响起,青年回身去看,只见客人在门前屋檐下席地而坐,长琴搁在他的腿上,他侧首拨弦,发丝垂在额前,时不时抬眼看向院中忙碌的青年。
青年对上他的眼,有些莫名地揉了揉心口,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客人有点让人害怕。
青年摇摇头撇去这种荒谬感,认真地处理起手中的猎物。
午后,青年在院子里架火煮了一锅肉,肉香味引来几个贪吃的孩童,孩童爬上围墙篱笆,流着哈喇子张望。
青年抬头看见,不禁笑着招手让他们进来,孩童欢呼着进院,看到院中还坐着一个人。
“咦?这不是那个好看哥哥?”
孩童多看了何欢君几眼,终还是抵不过口腹之欲,喊着:“东极大哥,好香啊,快给我盛一碗。”
“阿振是个贪吃鬼。”其他孩童在旁吐着舌头做鬼脸。
孩童不理会他们,捧着那碗热腾腾的肉汤,也不怕烫嘴,几口便吞下肚去。
青年给每个孩童都打了一碗肉汤,又盛了一碗递给客人。
何欢君接过,看着手中的肉汤冒出腾腾热气。
“你怎么不喝?”青年问。
何欢君放下碗,温言道:“我不饿。”
青年没有多作勉强,只拿回他的碗把那肉汤喝个干净。
喝完肉汤后,孩童都散去各自去玩耍,青年收拾残局,客人在一旁看着。这情形十分古怪,但青年觉得也没什么不妥。他每次回头对上客人的眼,开始还觉得不自在,后来便能大方地回他一个笑容。
青年的日子过得十分稀松平常,他每日都要外出打猎,偶尔闲暇也会帮村里的一些腿脚不便的老人忙些农活。但自从家里来了客人,他在家中的时间也多了起来。客人当真像来避难的样子,自从住进了青年的家便再也没有踏出门一步,要么在屋中坐着,要么在院中坐着,只是那双眼似乎总是绕着青年转。
起初青年不习惯,后来便习以为常。
何欢君当初对酆都大帝说只是来看看,便真的只是来看看,是以明知道有很多事已在悄然地发生,却任之发生,从来没有多说一句,也不会去做任何改变。
这日青年回来,愁眉不展,何欢君看着他,便知道一切已经开始了。
青年回来对客人道:“虽说平日/你并不出门,可我还是告知你一声,近来村庄发生了许多怪事,许多村民都无缘无故病倒了,你好好在屋中待着,千万别出去沾了病气。”
何欢君点点头。
青年仍是担忧不已,再三叮嘱了客人,便又出去了。
可他再回来时,却是哭丧着脸的。
何欢君知道,青年与村长的女儿有婚约在身,吉日也早就选好了,就等着日子到了拜堂成亲。
可看如今的样子,这亲是结不成了。
村长一家七口人,连同那个叫阿振的孩童都病倒了。
村中的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人被推举出来主持大局,村民们商定后决定将病倒的村民全都关在一处锁起来,不让他们的病气过给其他人。
然而,便是那些生病的村民都被锁起来,其他的村民还是陆陆续续地病倒了。
第十一章
这日,一群村民举着火把来到了青年的门前。
原来,他们仔细盘查过,查出村民开始发病的时候就是这名叫东极的青年从山中打回花豹的那日,不仅如此,大多病倒的村民,都在后来得了东极分出去的豹子肉。
村民气势汹汹同仇敌忾,一致认为是东极捕回花豹触怒了玉山的神明,才害得村庄遭难。
村民将东极捆绑起来,有人提起住在这里的外来的客人,村民想去将他带出来赶出村庄,可他们四下搜寻一番,却再也找不到人了。如此一来,村民更加确信,村庄的灾难一定是因为东极而起,而那神秘的客人也是东极招来的,想必就是被触怒的神明的使者,是那使者带来了奇怪的疾病。
传说玉山中有个掌管灾厉的天神便是长着一条豹尾,东极捕捉花豹,想必就是得罪了这位天神。如今事发,那使者应是回去玉山复命了。
其实何欢君并未离开,他只是用仙术隐去了身影,无声地跟在村民的身后,眼见着村民将东极捆成粽子一般,高高地吊在一根杆上,又在底下架起了火堆,想要将他烧死以告慰愤怒的神明。
何欢君当然不是玉山来的使者,而村民的灾难也不是因为东极从山中打回的那只花豹。
而是水源。
桃水从乐游山发源,向西流出注入稷泽。
那日何欢君来到村庄,他坐在大石旁看着孩童在溪水中嬉戏时便发现了异象,稷泽中本有许多白色的玉石,可那日,水中什么也没有。孩童能无忧无虑地在水中戏水,想来那数量十分之多长得像蛇又生有四足的渭魚也已在这稷泽灭绝了。那日随东极回到家中,东极烧水递上来的热茶,袅袅青烟皆是妖气。
这桃水发源的乐游山中,应是藏着一只大妖。
东极被村民捆在长杆上准备烧死,便连那火把都丢进了草垛。
何欢君在后面看着这群激愤而愚昧的凡人,一双潋滟的桃花眸凝着讥笑。
他抬头看了看天,乌云不知何时密布,星月皆被遮蔽,电闪雷鸣之间,那烧起来的火瞬间被扑灭,可还不等村民惊呼,一道又一道天雷连绵不绝当空劈下。
何欢君远远看着这一幕,看着那个健壮热烈的生命在天雷的威势下被碾成碎渣。
东极的一缕幽魂从那高空慢慢飘落在地,虽然那魂魄淡的仿若一碰便会破碎,可何欢君还是一眼将他认出。
须发皆白,眉目疏朗。
何欢君现出真身时,东极的魂魄已被从酆都来的鬼差用长链锁住,鬼差拉着他,要将他带去幽冥,涉忘川,淌黄泉,过奈何桥,喝孟婆汤,再去往他第四世的轮回。
“老头。”何欢君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叫住他。
东极听见叫声,一转眼便看见何欢君,一愣,他如今是一缕幽魂,当然什么都是记着的。
“何欢君……”东极回过神来,双眼一亮,对他笑眯眯道,“如今你已位列上尊神位,恭喜恭喜,待老夫十世历劫归来再替你庆贺啊。”
说着他拉了拉手中的锁链,示意鬼差快走。
这一幕当然被何欢君看见。
何欢君眼睑轻动,长睫簌簌,在东极身后道:“好。”
东极被铁锁拉着的身影一顿,复又若无其事走远。
这万年来,乃至那八十六载。这东极老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在他面前总是若无其事地装傻充愣。他们做了万年的朋友,可除了那身后的一眼,老头从未对他有过任何逾越的举动。
他的言行举止,是一个朋友,更是一个长辈。
可是那一眼,那一眼。
何欢君轻轻闭上眼,又睁开,所有的情绪都已藏起。他跟在鬼差身后,随他们一同入了幽冥酆都城。
判官一眼看见鬼差锁着东极的魂魄进来,如今这人被剃去仙骨剥去神籍,自然不再是太乙仙尊,他提起判官笔打开生死簿正要在上面勾一笔,突然顿住,露出惊疑的神色,再抬头正要向东极问话,却看见随后踏进来的人,不由瞪大眼,连忙从案后出来长身揖拜。
“不知神君驾临有失远迎,还望神君见谅。”
何欢君抬手道:“判官大人不必拘礼。”
判官疑惑地抬头,三界都在传言这何欢君虽是桃花无数,但人缘极差,除了那个东极,三界六道没人与他走得近,可如今一见,却发现他毫无架子,竟不像传说中那般不近人情。
想到这里,判官看了看东极又再看了看面前的何欢君,忍不住露出为难之色。
“神君,您便是与东极有几分交情,也不该擅自更改他的命数啊,他如今是戴罪之身,受罚历劫,您这样做,我们很为难哪。”
东极听到判官的话不禁疑惑地向何欢君望去,何欢君冷淡地瞥了他一眼,转向判官:“何出此言?”
判官道:“东极人间十世,每一世皆要苦苦修道,悟道,待要圆满之时才受雷罚而死。可他这一世莫说修道,便连道也未入便被天雷劈死了,难道不是神君所为?”
在旁凝神细听的东极立时老泪纵横,无比感动地道:“想不到何欢君如此义气,这万年的朋友没有白交,没有白交。”
何欢君冷眼见他抹泪,心中只道,以前不知,现在才一眼看穿,这老头装模作样的很。
“并非本君所为。”
“啊?”东极放下抹泪的袖摆,站直了身体。
判官疑惑道:“当真不是?”
何欢君瞥了他一眼,判官立时寒凉,不敢再有质疑,他将手中的生死簿翻来覆去地看着,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半晌,判官对鬼差道:“先将东极收押到无间地狱,待本官禀报大帝再做处置。”
“是,判官大人。”鬼差应声将东极拖下去。
东极未有半分挣扎,只在临走前朝何欢君一笑。
何欢君皱眉,脑中飞快闪过一缕思绪。
判官见何欢君面沉如水不知在想什么,刚要开口问他,便听他道了一句“告辞”,倏地捏云而去。
判官挠挠头,不明所以。
第十二章
那时,何欢君替纪青山上九重天盗丹,他当然知道所有后果。只是,他未曾想到,这后果竟是东极老儿来替他承担。
东极说纪青山骗了他,他又何尝不知。当日在妖界,柳生枝一死,纪青山便突然出现,二话不说就要救他,甚至不惜与妖族闹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