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何欢君随柳生枝到一处殿宇时,却发现青面妖王并未在殿中,那柳生枝一入殿便遣散侍灯婢女,转身便偎进何欢君的怀里。
何欢君不动,只低声问:“妖后这是何意?”
柳生枝靠着他的胸膛,柔情万分道:“我对仙君何意,仙君当真不知么?”
“你不怕妖王看见?”
“大王今日贪杯,早早睡下了。”
何欢君轻笑:“如此,妖后是趁着他醉了才来寻我?”
柳生枝抬手抚上那让人朝思暮想的面容,道:“一日不见,思君如狂。仙君可知,生枝多想娶我之人是你?”
何欢君拿下她那只手,轻叹:“你既对他无意,又何必伤他?”
“那你呢?”柳生枝凄厉叫道,“你心中可曾爱过何人?这万年来,三界六道,哪有不为你伤心的女子?你可曾在意过半分?”
何欢君不语。
柳生枝又道:“仙君如此铁石心肠,根本不知爱为何物,这三界六道,当真属你天界神仙最是无情无义,你们当神仙当的太久,又哪里知道我们的苦楚,这无情天道,早该倾覆了才是!”柳妖的眼流下泪来,痴痴望着何欢君道,“是你负我在前,你莫要怪我。”
何欢君叹了口气,眼见这殿宇突然生出无数柳枝,密密麻麻,从地下窗缝无穷无尽地生出,铺天盖地,将这殿宇牢牢遮蔽。而面前的柳妖嘴角缓缓流下一道血污,身体散出光来,幽幽如魂。
“你这是何苦?”
柳妖摇头:“不苦。仙君便是再无情无义,也是这般温柔待我,我心中对你总难割舍,可我,终究是不甘心。”柳妖凄笑着在何欢君面前化为虚无。
画地为牢,碎魂生魔。
此术非妖族所有,而是魔界血功。
牺牲一个小小柳妖来牵制他,原来,竟是妖族和魔族要反天了么。
何欢君叹了一口气,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神君堕魔,妖王继任,近来种种异象,恐怕都是针对他的。
何欢殿主,辖管黄泉之上碧落天,幽冥下的魔物想要出来作乱,这镇压黄泉的九殿不倒,他们又哪里有机会。
明明知道这一切都不简单,可是,偏偏从忘川逃出去的,是一万年前纪青山的幽魂,不是别人,却偏偏是他,一条小小柳妖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能让他甘愿入这桎梏被这天魔网捆住的,仅仅是那三个字。
纪青山。
仅仅想到,他要与自己一叙,便情不自禁,难以克制。
何欢君在这柳妖碎魂画出的牢中低低笑着。
突然,殿外传来一声呼喝。
“何欢仙君!”
何欢君抬头,猛地道:“别过来!”
“何欢仙君,你怎得在此处?是生枝?生枝为何这么做?”
殿外之人焦急万分,拍打着那天魔禁锢,大声呼道:“仙君莫慌,我这就救你出来。”
何欢君偏着头温柔一笑:“好。”
外头便传来砰砰砰的巨响,原是那妖王正在撞击天魔的屏障,然而这既是魔族之术,想要破解又哪里不会自伤,这一声高过一声的响动之下,隐隐也有那人伤痕累累流血的声音。
何欢君微微闭眼,轻轻一笑:“妖王与我素不相识,为何救我?”
“我们不是朋友么?”殿外的妖王理所当然道,“那日/你来为我贺喜,还奏曲赠我,我们不是说好要做朋友,既是朋友,自当两肋插刀。”
何欢君闻言,万年来未有大的波动的眼眸突然便红了。
是了,万年前,那八十六载,他为何会爱上他,为何对他心心念念,甘愿守他一生?便是因为这样。他们自幼相识,一起长大,纪青山年纪比他大上几岁,他幼时体弱多病常被欺负,是纪青山护着他,纪青山把他当作最要好的兄弟,纪青山为着他两肋插刀,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但那仅仅是朋友,仅仅是居于朋友的身份。
是自己先背叛了这段无忧无虑的友情,自己忍不住,忍不住爱上这样一个人,偷偷想着他,念着他,因着求而不得才与他生疏起来。从头到尾,他什么都不知道。而过了万年之久,那人已经记不得他了,却还是这样,这样重情重义,为了一面之缘的朋友,可以以命相搏。
第六章
“诶!你别哭啊,我这就救你,你莫怕,再坚持一会。”殿外的妖王听到隐隐哭声,连忙安抚。紧接着,那碰撞的声响便越来越大了,可那痛楚的闷哼声也越来越无法掩饰。
就在此时,突然又传来一阵脚步纷沓的声响,似乎有不少妖族闻风而来。
“妖王?”
“妖王要救那何欢仙君?”
“妖王,如今妖魔既要联手对抗天庭,关押起这何欢殿主本也是说好的,你怎么又要救他?莫非你想反悔?你可知毁了与魔族的契约我们妖族会有什么下场?”
“就是!你身为妖王竟敢率先毁约,你不配做我们妖族的王!”
“废话少说!这青面本来也不是妖族之人,他是忘川出来的,原身不过是个低贱的人类,要他做我们的妖王本就是牵强了,如今正好,他既然要背叛妖族救这仙君,我们便推翻他重立新王!”
“好!推翻他!重立新王!”
殿外呼声震天,群妖亢声造反。
再后来,便是打斗的声响。
听到那妖王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何欢君终是不顾被天魔禁锢吞噬仙元,硬闯出去。
他一身魔气浴血出来,便见殿外横尸遍野,许多妖物现出原形蜷缩在地,姿势各异死状凄惨,而青面妖王被俘在地,已然奄奄一息。
何欢君上前击退数名妖物,一手揽住青面妖王,捏出一朵祥云凭空而去。
何欢殿第三殿宇,长明殿。
无数灯火长明,皆是续命灯。
妖王躺在这被魔气侵蚀的仙君怀中,缓缓睁开眼,见到仙君,露出一笑。
“你出来了便好。”
何欢君将他一缕被血迹沾在额前的发丝温柔地拨到一旁,轻声问:“为什么?”
妖王笑,他气息十分微弱,仿若要消散了一般。
“仙君可知,我为何从忘川出来?”
“为何?”何欢君温柔无比地看着他的眼。
妖王道:“有一日,我自混沌中醒来,我在忘川里听到了一个故事,故事说,人间有一对兄弟,自小亲爱无比,哥哥总是护着弟弟,他们相伴长大,度过许多无知但快乐的岁月。可后来,弟弟对哥哥生出不容于世的爱意,他疏远了哥哥,只敢远远看着,看着哥哥结交别的好友,看着哥哥娶妻生子。后来,哥哥成亲那日,弟弟独自远走去深山求道。数年后,求道归来的弟弟心中仍是无法忘怀,便又回到哥哥身边。可他从未现身,从未让哥哥知道,他在不远处默默无言地护了哥哥一生。”
何欢君温柔地替妖王拭去脸上流下的泪水。
妖王道:“我听完这个故事,总觉得心里难受,孟婆要给我一碗汤,让我喝了忘记前尘好去再世为人,可我舍不得,我不想忘记,不管是那一生,还是这对兄弟的故事我都不想忘,我打翻了孟婆汤,逃出忘川,误入妖界,后来的,后来的你都知道了。”
“是,我知道。”何欢君温言道,“你在此处歇着,此处是长明殿,我不会让你死的。”
妖王笑:“我不怕死,可我不想忘,我们说了要做朋友的,可我们还没有好好喝一杯酒。我虽吃了蛊雕的妖丹,可我乃幽冥之魂,我没有实体,做不了真正的妖王。”
“你想要实体?”何欢君问。
妖王苦笑:“仙君只当我是发梦罢。”
“我帮你。”何欢君道。
“什么?”妖王露出惊喜。
何欢君轻轻把他放下,又给他盖上软被。
“我去去就来。”
说罢,何欢君转身出去,到了殿外,他招来祥云,腾云驾雾上了天界。
天界,太上老君的炼丹府。
“何欢仙君,没有天帝的授旨,此丹老君不能给你。”
“若本君要硬抢呢?”
“你?!你不怕触犯天规,神形俱灭?”
何欢君不多废话,抢丹便走,老君追出来阻拦,两相争斗之下,丹炉不慎掀倒,三味真火窜出,仙府立时成一片火海。
何欢君趁乱逃出,然后背被三味真火烧到,他虽除了外衣,肩头后被却仍烙下火烧的痕迹,三味真火乃天火,便是仙身也无法幸免。何欢君顾不得这些,抢了丹药便往下界长明殿疾去。
回到长明殿中,妖王见他归来露出喜色,再见他手中丹药,便忍不住坐起来。
“这是?”
“你吃了这丹药便能凝聚形体,你先离开这里,寻一处安全之地修炼。”
说罢,何欢君将那药瓶塞到他怀中,吹哨唤来一头仙兽,驮着青面妖王腾空而去。
妖王走后,何欢君便静坐在地,等待立时便会从天而降的天雷。
果然,不出片刻,天际风云翻涌,电闪雷鸣,轰隆隆作响。
第一道天雷降下,长明殿宇噼喳作响,殿顶被雷轰出一个大洞,殿内长明灯倏忽熄灭,一片昏暗。
何欢君不闪不避,静静等着第二道天雷。
轰隆一声,又一道天雷降下,然而,却久久未劈到何欢君身上。
他疑惑地睁开眼,抬头一看,便见一个罩子展在他的周身,将那第二道天雷挡在外面,只看一眼,何欢君便知是谁来了,他脸色一变,转头过去看向门口,果然,太乙仙尊不知何时赶来,正施法织出那道屏障,替他挡住天雷,可谁都知道,天雷之威不可挡,那天雷虽劈在屏障上,那雷刑却并未消失而是转到了施法之人身上。
“老头?你做什么?快走!”何欢君大叫。
太乙仙尊不应,卯力施法维持那屏障,瞬间,第三道天雷便来了,狠狠击在太乙仙尊身上,他口中溢出血,滴在那白须上,将之染得一片通红。
第七章
“老头!你疯了吗?谁要你替我挡这天雷,你快滚!快滚!”
“混账小子!”太乙仙尊被他喊的心烦意乱,忍不住大骂,“当了万年的神仙你怎么还是这般蠢?他骗了你你可知道!我已在魔界查明,万年前纪青山死后入幽冥,知道自己本来要历经几世的磨难,却因为你这傻子替他洗尽杀孽赎得功德,还苦苦护了他一世,他本该感恩戴德,可他非但没有,在听说你得道升天做了仙人往后将长久不灭,心中生出怨妒,他怪你丢下他在幽冥受苦,不肯喝孟婆汤入轮回之路,他等了你许久,指望你再来护他,助他脱离轮回摆脱人世之苦。可你万年未将他想起,他由怨生恨,受魔族所惑,生吞黄泉幽冥无数,逃出忘川,跑到妖界作乱……”
又一道天雷劈下,生生打断了太乙仙尊的话语,他咳了一声,身子大半已是焦黑之状。
何欢君哭道:“你别说了,别说了,你快走快走啊!”
太乙仙尊骂道:“我若走了,你这傻子可怎么办?当初若不是我……”说到这里猛然闭了嘴,似觉得说出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他不再理会何欢君,只凝神去对付那滚滚天雷。
不知过了多久,何欢君便连嗓子都哭哑了,那天雷之怒总算停歇,殿宇早已塌毁,一片废墟之中,那道屏障摇摇欲坠,终是破成千片碎在地上,化作点点萤光。
何欢君踉跄着出来,把那老头从焦糊的废墟中挖出来,抱在怀里,泣不成声。
太乙仙尊悠悠转醒,对着何欢君一笑:“傻子,你哭什么,本尊乃太乙仙尊,区区几道天雷又奈我何?不过我烧的皮开肉绽的倒是比以前还难看了,你这般爱美人,交了我这个老东西做朋友,也是委屈你了。”
何欢君说不出话,只摇头。
“咳咳。”太乙仙尊咳了两声,笑道,“仙君那八殿长生泉老夫肖想已久,不如今日借我泡泡?”
何欢君点头,想抱着他起身,却被拦下,只听太乙仙尊道:“方才的天雷惊吓了我的座驾,你且先将它带去饮一口水再来带我,我在这里等你。”说着,老头从袖中缓缓取出一物,那是九头狮的玉雕,平日里不化真身,只以这玉雕模样收在仙尊的袖中。
何欢君不疑有他,接过九狮玉雕便往八殿而去,临去前仍有担忧,回头看了一眼坐在地上佝偻着身子的太乙仙尊,老头也正目送着他,对上他回过头来的视线,老头眯眼一笑,掩住了眸光。
何欢君心中生出一丝异样,却还是举步走了。
他带着那九狮玉雕到长生殿汤池中,将那玉雕丢进水中,只见那玉雕缓缓沉入水中,在氤氲的雾气中突然沸腾,但听一句狮吼,只见九头雄狮窜水而出,威风凛凛,望着这场景,何欢君突然想起,万年前升仙那一日,便是这九头雄狮拉着一辆辇车来接他登天。原来,万年前接引他登仙道的竟就是这太乙仙尊,只是这万年来,他每每驾云而来,从未见他驾驭过这九头狮辇驾,因而他也便忘了。
九头狮突然仰天长嗷,无比凄厉。
何欢君一惊,像是明白过来什么,他慌不择路往三殿的废墟跑去,可他到时,那废墟之中哪里还有太乙仙尊的半个影子。何欢君抬头一看,眸中顿生恐慌,他捏云而上,急急往天界追去。
到了南天门,他见远处天柱崩裂,丧钟响彻天地,东极星陨落。
“太乙仙尊触犯天规,闯丹府盗药,打翻仙炉使三味真火失落人间,引生灵涂炭,其罪不可恕!罚天雷七七四十九道,抽其仙骨,剥其神籍,打入轮回,使其十世入道不能圆满,生生世世受天雷而亡,以赎其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