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落,眼见着那一双眼眸缓缓瞪大,刹那间迸出不可置信的狂喜,所有的哀戚怨恨一扫而空,如浸蜜糖,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极致的艳丽。你看,情有所应,竟这般让人欢喜失常,便是活的与天地同久的天神也不能幸免。
“你说的是真的?”
何欢君点头。
又问:“王母娘娘叛天,是为了师神?”
西王母从欢喜中平静下来,她抬头,冷眼睇着上空,说道:“我不能原谅杀了长乘的天。”
“可是……”何欢君正要开口,突然一阵山崩地裂的摇晃,只听西王母狰狞恐怖的笑声灌入耳中。
“来了,来了!昔日被万圣仙灵困入阴极之地穷凶极恶的尸魅们必将卷土重来,把这高高在上的天掀到地狱之下,把那云端上俯视众生的玉皇重新埋入地底,我要用长乘的羸母山,我这玉山,将他牢牢压在地底,我要他永世不得翻身!”
情形霎时急转而下,浓雾有如实质袭来,将何欢君的仙体拉扯缠绕,仙力越是醇厚,那痛楚便越是巨大。白茫茫一片中,已不见了西王母的身影。何欢君冷静一想,这不过是西王母用梦魇织出的结界,只要在这梦境中杀死三青鸟之魇,结界便能破除。
他取下背上长琴,素手一拨弦,一曲《破梦》从指尖流泻而出。
世间多少爱恋,不过一场憔悴空梦,岁月朝暮相伴,从两两相知到两两相厌却不过弹指一瞬,情未散时恨先起,待到爱恨成空,方是两两、相、忘。
当的一声脆音,弦断,梦破。
何欢君从结界踏出,第一眼便看见纪青山。
纪青山似也刚破除结界出来,他看见何欢君时身影微微一顿,随后摘下青面獠牙的面具,朝何欢君露出一笑。
“何欢神君,你也是为了不死药而来?”
只这一句话,何欢君便知纪青山出现在此的目的,想到自己的确是奉了天帝之命来平玉山之乱,也确实要带回不死药,便回之一笑,默认下来。
纪青山见他默认,神思一转,上前一步拉住他的手,关切问道:“你刚刚是从结界出来?可有受伤?”
目光落在纪青山拉住自己的手上,何欢君的脸上凝着一丝似笑非笑的神色,他没有挣开他的手,只温声道:“无妨,妖王适才也进了结界,却能全身而退,想来妖王近来修为精进不少。”
纪青山笑笑:“勤于修炼,废寝忘食。”
“是么。”何欢君不着痕迹挣开了他的手,往前走了几步,纪青山随后跟上,只听何欢君似谈天闲聊般道,“想来那日我让祁风兽送你出来,你寻了乐游山做修炼之地并非巧合,乃是故意而为之罢。”
“神君误会了。”纪青山道。
说话间,二人已踏入一间内殿,四柱铭刻符文,帷幔层叠飘落,殿中灯火明灭,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各挂着一幅画像,画上女子不外乎都是西王母,形态虽是各异,但云冠羽衣不容错认。
何欢君走近了去看,见画像并未落款,可他还是一眼认出,这是师神所绘。在世人眼中的西王母,掌管灾厉刑杀,凶残善妒,只有师神眼中的西王母,才是这般身披彩练,容貌出尘绝世,眉宇一点轻愁。
纪青山见何欢君看的认真,忍不住走上前来在他旁边站立。
“原来西王母竟长得这样,画这画的人,倒是用心了。”
何欢君有些莫名地看了他一眼,道:“莫非妖王在结界中未见西王母真身。”
纪青山闻言转过头来看他,“我在结界中所见,是我在凡间做人时的一段往事。”纪青山顿了顿话语,面色有几分古怪,似笑非笑,“西王母确实未曾见到,倒是见到了神君。”
何欢君点点头,却不接话,那纪青山本来还以为他会问些什么,却见他从画前离开,又去看石柱上的铭文,显然对他在结界中的经历并不感兴趣。
第十七章
纪青山站在原地望着何欢君颀长的背影,眸中深沉,笑意也消去几分,似在思量着什么,片刻后又若无其事地跟上去,与何欢君比肩站立。
何欢君见他靠近,只道:“不死药乃天界之物,此番我既来了,便不可能让你得手,你还是早些走吧,免得伤了好不容易得到的修为。”
纪青山闻言脸色微微一变,很快又扬起笑脸,对他好言道:“你知我修炼不易,又何不帮帮我呢?我走到今日这一步,也都多亏了你,你不会见死不救吧?”
“别的都可以,此事不行。”
纪青山见他态度坚决极难说服,笑容也收了起来,何欢君冷淡地瞥了他一眼,见他暗中凝聚妖力,眸中闪过冷光,却不动声色。
便在此时,一股浓厚的妖气从后袭来,纪青山突然出手,何欢君倏然转身,却见纪青山手持一獠牙刀当空劈下,凌空妖气散开,一条巨蟒被劈作两半,紫黑的妖血洒了一些在纪青山脸上,只见妖血所落之肌肤立时腾起青烟,如被腐蚀般哧哧作响,纪青山捂着脸惨叫,连退数步被何欢君揽住。
“青山!”
“我的脸好痛!”纪青山痛苦嘶叫,不住叫道,“我的脸,我的脸……”
何欢君拂袖一挥,仙气凛然而出,将那蛇妖之毒化去,又抱起纪青山掠空出到殿外,广袖一拂一甩,卷来瑶池之水替纪青山净面。
何欢君用素白帕子为纪青山一点一点擦拭脸上的伤处,动作无比温柔小心,如若对待珍宝,纪青山躺在他怀中,视线定定地绞在那张微带着薄怒的秀丽面容,他小声地开口。
“何欢,你在生气?”
突然听到纪青山唤他的名字,何欢君一怔,桃花潋滟的眸子泛起一片迷蒙,仿若梦回万年前那八十六载,躺在他怀里的,是他偷偷爱慕的纪大哥,他垂下眸子看他,双目凝望间,纪青山缓缓抬起手抚上他清丽的面容,指尖划过他的鼻梁,若有似无地流连在那嫣红的唇瓣上,形状优美,薄而略显寡情,在这个人脸上,竟比女子还要秀色可餐。
纪青山仰起头,伸手按在何欢君的后颈上,缓缓向他靠近。
近在咫尺之间,曾朝思暮想念念不忘的人,仿佛跨过这万载岁月,就要得偿所愿……何欢君修长白/皙的手指,终是按在了那靠过来的唇上。
“妖王莫非中蛇毒太深眼花了,本君并非你喜爱的那些温香暖玉的女子。”
“是么。”纪青山学着何欢君说这话的模样道了这一句,这两字从何欢君口中说出时似漫不经心一般,又慵懒又清冽,常让人失神反复回味,可这两字出自纪青山的口中,便像带着一丝冷嘲热讽的不屑,“神君虽不是温香暖玉的女子,可神君这般貌美,如若神君早早告诉我你的情意,我又怎会忍心让神君受那八十六载的孤枕难眠之苦?”
何欢君脸色遽变,刚要推开纪青山,一把獠牙所制的刀不动声色地穿心而过。
仙气瞬间暴起,源源不绝从那刀口流散开来。何欢君猛然将纪青山拍出,可打出的掌却软绵无力,他这才明白过来纪青山超乎寻常的心机。
“这是……祁风兽的獠牙?”
“不错。”事已至此,纪青山也不必再虚与委蛇的辛苦伪装了,他毫不留情地将獠牙刀拔出,刀一出,那仙气流散的更快,何欢君无力的用手指按住伤口,面白如纸,他抬头看方才还中了蛇毒奄奄一息躺在他怀中的纪青山完好无损的起身站直,手中翻过那把獠牙刀,用两指细细擦去刀面上流淌的血迹。
“你舍得将自己的坐骑拿出来帮我出逃,想必,神君心中当真非常在意我,不管是万年前护我一世,还是万年后为我上九重天盗药,神君的一腔深情,我实在感恩戴德。我也万万想不到,神君竟能为我做到如此地步,既然如此,我如何敢辜负神君?”
“纪青山,祁风兽拔牙之痛尤胜龙族抽筋,你当真是心狠手辣。”
“我有什么办法呢?”纪青山摊手作无辜之状,“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祁风兽这对獠牙坚硬无比,能破世间一切法,连神君这般天神也不能幸免,这样万中无一的仙兽,你舍得给我,我盛情难却,不想辜负……”
“住口!”听他一口一句“辜负”,何欢君勃然大怒,喝斥道,“我何曾将祁风兽给你?分明是你寡情薄义将它杀了,你吞吃它的妖丹我不与你计较,可你竟连它的獠牙也拔下来!纪青山,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话音刚落,何欢君掌击地面,后背长琴猛然腾空,琴弦顿时化出万丈重影朝纪青山而去,金光耀目,使世间妖邪鬼魅无所遁形。
纪青山始料不及,骇然大叫:“何欢君!莫非你还想再杀我一次?!”
万丈金光在穿透纪青山身躯之前蓦地顿住。
纪青山不敢松懈,接连喊道:“万年前你是因为杀了我才登得仙道,你可敢认?!”
“呵呵。”何欢君低低笑了两声,而后再忍不住,仰天发出大笑。
“你笑什么?”
“我便是杀了,那又如何?”何欢君话语凉薄至此,一双桃花眸冷至极点,犹覆霜雪。
“你?!”
杀机已动,万丈金光就要穿身而过,可错过方才最佳的时机,何欢君终是没能杀了纪青山,纪青山尤为狠辣,临危弃妖身而逃,他为修妖身,步步为营,事事算计,诓骗柳生枝,利用何欢君,又借东极避过天劫,本来只差一步,只要得到西王母的不死药,往后不死不灭,便是历劫,或被诛灭,也有不死之身再生。可如今弃妖身逃命,之前一切努力付诸东流,又要重新来过,也亏得他能舍下。
纪青山逃走后,何欢君力竭倒地,长琴从半空坠下,砰的一声砸在地上裂了,琴弦崩断,琴音再难续。
突然听到远处打斗声传来,原来这瑶池之障愈发衰弱,原先那些小妖如今已能攀爬到山巅,地底轰隆作响,便如西王母所言,被镇压在阴极之地下数万万年的尸魅都将卷土重来。
第十八章
“东极师伯,你看,是方才打伤你的那人!”
原先在山脚的修道凡人竟也上了山巅,两个年轻的道士拿着剑跑到何欢君面前,见他伤重不起,不由幸灾乐祸。
“哼,看来也是个不自量力的小妖,方才你对师伯不敬,看我不教训教训你。”说罢,小道士举着桃木剑对准何欢君的胸腹一刺。
“住手!”闻风赶来的中年道长连忙出声喝止,以长剑挑去小道士的桃木剑。
“师伯!他刚才伤了你,你怎么还护着他?”
道长道:“不论他是人是妖,他既已伤重不起,你便不该趁人之危。”
若说方才在山下,凡胎肉眼区区道行看不出他的仙身,如今被纪青山暗算,一身仙气尽散,便是他亲口说出自己神君的身份,这些愚昧的凡人恐怕也不会相信。
何欢君不欲浪费口舌争辩,他轻轻闭上眼眸,入定养伤,不再理会这些凡人。
哪知那中年道长见他闭眼以为他伤痛难忍,连忙上来查探他的伤势,一边还向他解释方才的误会。
“我乃玉清观的道士,是因为人间疫灾横行,不得已才来这玉山寻西王母问药,本来我们一行有十数人,可在你之前有许多妖类化作凡人伤了我们弟子,十数弟子折损大半,所以才……”
道长见何欢君眉头皱起十分不耐烦,连忙住了口,又见他心口上有一刀伤,便将道袍的下摆扯下撕成布条,又从袖中取出止血伤药替他包扎。整个过程何欢君一言不发,便连那方才因为他聒噪而皱起的眉头也早已展开,仿佛这伤还不如他的聒噪来的烦人。
中年道长暗道此人古怪至极,转眼看见散落一旁的裂琴,不禁伸手捡起来,面露惊异。
“这是……七尺二寸,一弦生万千,莫非是上古瑶琴?”道长捧着那裂琴震惊不已,他一转头便对上何欢君慢慢睁开的眼。
那双眼如夜幕星芒流转千华,倏忽间,又敛尽神色,璀璨归于平静,后浮起一池花雨,如雾霭蔽目,忽远忽近,教人百般揣度而不得其入。
道长被这一双眸子惑住心神,久久不能言语。直到听到那人冷嗤一声,方才清醒过来,转开眼不敢再看。
“死老头,这便是你说的忘年之交?”何欢君嘴角翘着一抹讥讽,“你还想装模作样到何时?”
道长突然被他劈头盖脸一顿骂,不禁莫名其妙,驳斥道:“我虽修道十年,可也正当壮年,你、你便是青春年少,也不该对我这样无礼。”
一旁早就看何欢君不顺眼的小道士过来在何欢君的肩上推了一把,又把道长扶起来。
“东极师伯,此人不识好歹,屡屡对你不敬,我们还要寻不死药回去救人,不要再管他了。”
其他道士亦上来附言:“是啊师伯,这瑶池危险重重,连他都伤成这样,还不知有多少妖物在暗处伺机而动,我们还是尽早走吧。”
道长点点头,把裂琴和药瓶放在地上,对那何欢君道:“你多保重。”言罢便转身与他们一起走了。
何欢君盯着他走远的背影,眸深如夜。
修道已十年,想来,也该是命丧于此的时候。
“总归,是为了我……”
何欢君垂下眼眸,将裂琴收回后背,他缓缓起身,往道长一行人走远的方向而去。
道长一行人走到半路,突然发现何欢君在后慢悠悠跟着,他的伤势似已恢复了一些,原本苍白如纸的脸色也有了些许红润,见他不紧不慢走着,却始终能跟在他们身后不远处,道长心中奇怪,但其他弟子也都对那人有些微词,道长也不好回头去邀他同行,况且他的身份不明,也不知是敌是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