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极僵硬的像一块被火烤熟的石头,只听何欢君在他耳旁轻声低语。
“可我如今谁也不想,只想要你一个。”
“你说什么?”老头瞪着眼。
何欢君见他这副样子实在可爱,心中一动,指尖捏住他的脸向两边拉扯,在他的额上,鼻尖,嘴角接连落下亲吻。
“我有了你,就不想再看别人,抱着别的女子,也只是想着你。如若你不肯,我自然不会强求你,只是我早已受不得孤枕之苦,往后只能将枕边人的模样幻化成你的样子。”
“这、这太丢人了吧。”老头不可置信道。
何欢君露出无辜的表情:“便只能委屈东极真人了。”
第三十二章
老头又蒙了,回过神来发现澡也泡完了,何欢君正拿着一块布巾给他擦拭湿发,其实他只要随手捏一个仙术便可,却偏偏喜欢这样亲力亲为,让老头心中既不自在又有几分感动。
擦完了头发,何欢君便把老头推到榻里头躺好,然后自己也躺了上去,闭着眼就要睡了。
老头僵躺着半宿,终是忍不住睡了过去。
何欢君睁开眼,把贴着墙根睡的老头抱过来揽在怀里,亲了亲他的发顶,好似所有的强势和故作无谓的态度都在这一刻崩塌,桃花眸里流露出一丝伤心,无论为人还是为仙,世间可曾善待过他。他从前爱一个纪青山,爱的悲苦自抑,便是纪青山从前什么都不知道,不会回应他,可后来知道了,只是怪他,利用他,对他何曾有过一丝怜悯。
如今心中装着这个老头,可老头对他无一分私欲,就只想划清界限做一个寻常的友人。
为人一世求而不得,为仙还是如此。
自厌之心生出,便如魇鬼,张牙舞爪。
突然听见老头睡梦中一句呓语,便再也忍不住,翻身压上,只想求一丝滚烫的温情。
东极迷迷糊糊被重物压覆,想要挣扎开,可那身体温暖滚烫,是为仙万载,是十世修道所没有的温情,贪恋温暖大约是世间万物的通病,肉/体凡胎不能勘破,神仙亦难以幸免。
“东极。”
一声一声呢喃在耳畔响彻,重复纷沓热烈。像被蛛丝缠紧,越是想要挣扎越是自缚。
从来没有私欲,但若有朝一日拥有,要拿出怎样的定力和决心才能拒绝。
酆都大帝近日寻到了一些天帝所爱那女子的踪迹,便派了崔府君出来寻找,又指派马面给他做帮手。除了要找回丢失的凡间女子,还要拘回吞吃无数黄泉幽冥逃出忘川的纪青山。昔日他吃了蛊雕妖王的妖丹被拥护为新王,可惜后来玉山之变他丢了好不容易修来的肉身,一切功亏一篑。纪青山既是幽鬼便自然不能逗留人间,昔日酆都奈何他不得,如今却是定要将他拘到地府重新审判。
崔府君与鬼差马面循着线索查到之处正是东极推算出的边陲之地。
此处有人间的军队驻扎,在苦寒的无人戈壁还有游荡的孤魂野鬼,不仅如此,便连一些妖物和魔魅也在此争食人间五戾,急近修为。
崔府君和鬼差马面并立在那被风沙千年侵蚀的城墙头。
一望无际的戈壁黄沙滚滚。
烈日当空。
但那暖阳之下戈壁之上却有一团团深而厚重的黑雾,它们压着云头,使这漠上的苍穹低垂,仿若触手可及。
鬼差马面看着这异象说道:“大帝猜的不错,纪青山也在此处。”
“嗯。”
崔府君点点头,说道:“看来魔族也来了,只是不知昔日的广陵君为何要寻纪青山?”
鬼差马面摸了摸下巴,猜测道:“许是因为纪青山抢了蛊雕妖王的妖丹,毕竟那蛊雕曾是广陵君的座驾,些许有几分主仆之情吧。”
崔府君点头道:“寻回那凡人女子的魂魄重要些,你我分头行事,我去城中探听一番,你到漠上巡游,看看有何异类。”
“是。”鬼差马面抱拳领命,身形一晃,犹如一卷画轴凌空展开,在空中划出一道痕迹,便倏忽远去了。
崔府君转身跃下墙头,待落到地上时,已化作人间寻常贩夫走卒的模样。
何欢君说是带东极在人间修行,数月下来却只是吃喝玩乐游山玩水。
东极十世修行不是苦修便是清修,总之寡淡无比,枯燥无比,艰苦无比,哪里像现在这般,有那闲心寄情山水,还能阅遍人间美味。便是何欢君那八十六载,也是尝尽辛苦方才苦尽甘来。
这样的修行,让东极觉得十分不妥,但何欢君一边给东极挟菜一边说道,不是所有的修行都要背离人间脱离世俗,市井之中的修行与世外的修行并无差别,能不能得道,端看修行者本身。
东极想想自己十世修行,便是最后得道也要被天雷劈死,久经此种挫骨扬灰之痛,心中说不惧怕那是骗人的,如此想想,便是得道不得道他也不在意了。若是何欢君能一直在身边陪他修行……老头侧目偷觑了年轻的神君一眼,便是往后无尽岁月能这样相伴相随,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只是不知,这人何时会生出倦怠,便如那八十六载,最后生腻,杀死护了一世的纪青山,独自登天而去。
何欢君与纪青山的往事,老头从来看在眼里,历历在目,事事旁观,老头从来心如明镜,不忍点破,却是明白,世间情爱不能长久,再多的浓情蜜意也会随岁月流逝消淡,最后生出倦意,便再无力维系,有人会去追逐新的热情,而有人觉得情也不过如此,便就此作罢不再问情。
东极不知何欢君属于前者还是后者,或者两者皆俱,但便诚如酆都大帝所言,昔日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东极太乙仙尊却是实实在在一见君误,莫说区区八十六载,莫说这万载春秋,便是天人五衰一日终来临,也无法将心中所念断绝片刻。
是以,无论他的枕边有多少女子,无论他心中怎样放不下纪青山,无论他怎样都好,老头只希望他能多善待自己一分,便是辜负许多深情,便是三界六道无人愿与他为友。
无论如何,他也不会弃他不顾。
酆都大帝来寻何欢君时,何欢君正与东极在人间一处古窑停留,二人游山时途经一座在深山里的瓷窑,东极对那窑火烧制之物心生向往,便想亲手做一个陶埙。
埙亦作壎,从土,熏声,古而有之,是人间一种吹奏乐器,六孔,大小为鹅蛋。
东极亲手揉泥,捏了个埙的坯体,晾至半干便用刀修饰整齐,他又用刻刀寥寥几笔绘了一副山水,待那做好的陶埙进了窑烧制,何欢君问他。
“从不知你也喜欢这些乐器,倒也不曾见你吹过埙,莫非是十世修行时喜欢上的?”
东极笑着摇头,说道:“你许是不记得了,你还未登仙之前,夜里辗转难眠,便喜欢起来吹埙。”
第三十三章
何欢君眨眨眼,若非东极今日提起,他确实忘了。
那些年,许是心中总有一分悲戚,这埙曲出自他之口便愈发幽怨。那年,纪青山参加皇家猎宴,因得罪小人在猎场上险些命丧虎口,他当时情急之下赤手空拳与虎搏斗,那只埙也在当时丢了。曾听人说过埙曲幽怨不吉利,他本不放在心上,可纪青山出事,埙也丢了,自此后,他便再也未曾碰过埙之乐器,到如今,擅弹的也仅有一把上古瑶琴。可那瑶琴,也在玉山之变中因纪青山而毁。
何欢君望着古窑中热烈的火焰,再转头去看东极,火光映在老头的脸上,明灭的眉目,眼含的温情,何欢君心中一动,一股酥麻之意缓缓漫延至四肢百骸。
他说道:“那么久了,你还记得。我夜里难眠起来吹埙,你便也睡不着来听着?”
东极见他也回想起往事,笑道:“老夫实在听不得人间悲苦之音,闻声救苦乃我天命使然,偌偌人间,你一吹,我便只听得到你了。”
这才是为何那八十六载东极总来的原由,到了后来,便是他不再吹埙,可东极也已放不下他了。
一个从来不知他存在的少年,渐渐成了仙人心中的牵挂,天上地下,一来一往,一念便成执念。
陶埙出窑那日,东极早早起来守在外头等候,当窑夫将烧制好的陶埙递给他时,东极捧着那还留有窑温的埙露出一笑,一旁走来的何欢君见他笑容,不仅也勾起唇角,缓缓走到他身边看着他捧着的陶埙。
“吹吹看?”东极转头,将手中陶埙递过去。
何欢君接过来,圆润的陶器在掌中静静躺着,并未用什么复杂的工艺,只寥寥几笔勾勒山水,上了简单的黑釉,因窑变产生一些斑纹,拿起来轻轻一转,那纹路便如有实质,在光下流转,似水墨山河流淌,令人心生喜悦。
何欢君握着埙凑到嘴边,低低一吹,一句低沉的埙音发出。
何欢君掂了掂手中的埙,朝东极道:“许久不曾吹奏,生疏了。”
东极一笑,将埙拿过来,放到自己嘴边。
酆都大帝现身时,东极正迎风站在山头吹奏埙曲,何欢君在一旁席地而坐,闭目和歌。
山风猎猎,衣袂飘飘,一坐一立,曲歌苍凉,有悲壮之意,但幽怨之下还有一丝长情流转。
“这曲子太伤人了。”
突然听到有人道了这一句,何欢君睁开眼,看见酆都大帝不知何时来了,此刻正站在东极身后。
东极也听到了酆都大帝的说话声,停下来回头看见他,笑着招呼:“原来是大帝来了,怎么,这曲风你不喜欢?”
酆都大帝摇头:“太悲壮了,不吉利。”
东极失笑道:“你本属幽冥还要什么吉利?”又问,“大帝怎么不在酆都城却来到人间,莫不是出了什么变故?”
酆都大帝道:“倒也没什么大的变故,听说你重回人间修炼,我便顺路来看看你,主要还想向何欢君问一件东西。”
说着大帝转身向何欢君抬手道:“敢问神君可留有纪青山生前之物?”
东极面露疑惑,何欢君亦然。
酆都大帝道:“哦,你们许是不知,那天帝留在酆都城的凡间女子的幽魄已然寻回了。怎么也想不到她竟是被纪青山偷出去的。”
“偷?”东极奇道,“好端端的纪青山为何偷她?”
酆都大帝叹了口气:“你们怕是怎么也想不到,那女子竟是蛊雕妖王在人间的转世。”
何欢君与东极闻言面面相觑。
大帝又道:“这便是广陵君要问纪青山去处的原由。那女子的幽魄在酆都城千年之久果然出了异数,引起了魔族的注意,也不知那纪青山从何得知她的身份,竟到幽冥中将她诱出酆都城辗转去了人间。广陵君探听到纪青山的去处,自然追随而至。”
东极挠挠下巴道:“大帝莫不是想说广陵君与纪青山为着一个女子在人间大打出手,引得边陲之乱?”
“你怎知是边陲之乱?怎么不是皇城之乱或者其他哪里之乱?”大帝问。
东极摸着光洁的下颌作捋须之状道:“老夫掐指一算。”
大帝哼哼:“老当益壮嘛。”
老头得意:“那是。”
被忽略的何欢君在旁哼了一句:“说正事。”
大帝神色一正,清清嗓子道:“他二人倒是不至于大打出手,如今广陵君乃堂堂魔君,纪青山自然不是他的对手,棘手之处在于那蛊雕妖王转世的女子身上。”
“怎么说?”东极追问。
大帝道:“能将天帝迷得神魂颠倒自然非是凡物……”说到这里大帝压低了音量凑近二人小声道,“那蛊雕原来不是广陵仙尊的座驾嘛,天书中记载她犯事被贬,实则不然,其实她是……”
“喂,酆都老头你大点声!”云上突然传来一句喊声。
众人一惊,相继抬头望去,只见一朵肥沃的云飘在半空,云上伏坐着一个女子,不知在那里听了多久。
“王母娘娘?”酆都大帝最先反应过来,惊呼道。
姬灵从云头上跳下来落在地上,利落地甩了甩长发,叉腰对酆都大帝道:“大帝唤我姬灵仙便可,千万别叫什么娘娘。”冷眼一睇,“否则休怪我无情!”
大帝见她一脸凶神恶煞,忍不住抬手摸摸寒凉的脖子,点头道是。
姬灵一袭平常女子的妆扮,最显眼之处是她腰袢处垂挂的一枚青铜小鼎。她见何欢君盯着自己腰间的青铜鼎看,一撅嘴,做了一个嘘的手势:“你师神睡着了,你可别唤他出来,我还要听酆都老头讲那玉皇的八卦呢。”说着又朝酆都大帝挤挤眼,“赶快继续讲啊。”
“???”酆都大帝一头雾水,这西王母怎么跟以前不一样了?
东极拿手肘戳了戳大帝的老腰,催促道:“讲啊。”
酆都大帝哎呀一声扶着老腰瞪向何欢君,好似在说快管管你家这老头。
何欢君接收到大帝的哀怨,忍不住摇头失笑,拂袖一挥,面前变出一张长方的茶案和几张矮凳,他招呼众人坐下。
袖风在案上轻轻扫过,又变出茶具,热腾腾的茶汤一一递到众人面前,俨然是要认真听故事的模样了。
第三十四章
大帝生生饮尽了三杯茶才在众人期待且姬灵已经想要暴揍他一顿的目光下说道:“昔日蛊雕犯事被贬其实是因为天帝的缘故,当初天帝不知怎么看上了广陵仙尊的座驾,广陵仙尊虽舍不得,可也没办法,只好将座驾献出,谁知那蛊雕十分通灵性,又是个认主的,当庭冲撞了天帝,于是她就被贬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