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倒不必。”何欢君抬头笑对他,“倒是想与真人一同在那桃水畔钓鱼。”
“钓鱼?”东极咧嘴笑,点头道,“也好。”
老头喜欢钓鱼。
执一把杆,头戴草笠,坐在岸边昏昏欲睡,不管那日夜交替,斗转星移。
年轻的神君陪伴在侧,偶尔奏埙一曲,或打开水月镜观一目人间秋色。
闲散之中,老头也曾问过何欢君:“当真不去酆都城看看纪青山的审判如何?”
何欢君摇头。
老头托腮:“当真一点不好奇他的下场?”
何欢君便揪着老头的发丝拉到眼前,逼近了道:“我曾心疼他历世之苦,逆天替他化去杀孽,我受天雷之火,他功德加身,若他好好地去轮回转世,不贪不死不灭之身,终有一日也能功德圆满飞升登天。”
“你可知道,人心不足,欲壑难填,他对我无情无爱,却从来不拒绝我的布施,八十六载亨通享誉一生顺遂,凡人哪受得起这种福气?”
“我从来甘愿护他那一世,对他所作所为亦从来不悔,他可以不知,不屑,或不应,但我可以选择付出,便也可以选择放下,我之择决,从来无关旁人。世人皆可对我怨怼,唯独他不该。”
老头叹了口气,将面前这个年轻的神君搂抱进怀里,拍拍他的背,终是将一件往事道出口。
“有一事我一直瞒着你,其实,那八十六载的某一日,纪青山过八十大寿,妻妾同堂,子孙绕膝,他的府邸张灯结彩热闹非常,可我见你独自坐在西南角的树上,人间烟火不能染你分毫,便连月影也不曾眷恋你一分,可你便这样静静地看着纪青山。那一刻,我心中便生出一念,要将你带离这人间。是以那夜我入了纪青山的梦,将你悉数过往为他所做之事全盘托出,希望他可怜你一分真情,能放手让你归去。”
老头又叹:“可他从梦中醒来,仍是对你之事只字不提,只当作还是不知。我便知晓,怕是他早已知道你在他身边默默守护了数十余载,他一生顺遂,妻妾无数,又有你这样的人从旁爱慕倾心,我想,他之心已作鸿鹄,再不能低就了。”
何欢君面露不悦,冷笑道:“他又不是孩子,难道还要怪我将他宠成这般无法无天的模样,敢偷食黄泉幽鬼,敢吞吃蛊雕妖丹,敢迷惑柳妖,敢哄我上九重天盗药,还敢借你之雷罚来避天劫?”
“哇,你还知道他作恶多端啊?”东极老头瞪眼称奇,“老夫还道纪青山在你眼中便是三岁小儿,便是再不知天高地厚捅了天你也要替他端着呢?”
“你这臭老头说什么?”被老头这一番奚落,何欢君气恼不已,眼角瞥到老头的鱼漂晃动了两下,便伸手扯断那鱼线,让好好一尾肥鱼哧溜拍了个水花欢快地逃命去也。
“你你你!”老头气得手抖,眼睁睁看着那尾肥鱼游出去又转了个弯游回来拍了个水花溅到老头脸上。
“气煞我也,这桃水的鱼欺人太甚!”老头跺脚怒跳,挽起袖来便要下河赤手空拳逮鱼。
何欢君见状连忙伸手拉住他:“这人间已入深秋,水凉的很,你就不怕你那老寒腿夜里发作?”
东极回头斩钉截铁道:“老夫年纪是很大,可是没有老寒腿!”
“是么。”神君的目光便顺着老头腰下慢悠悠地滑下去,一路往下,把那两条又笔直又健壮有力的腿细细看过。
老头被那视线看得浑身不自在,忍不住抬起腿要踢这目无尊长的年轻神君一脚,想不到神君顺势就握住了老头的脚踝,一下将他拉到面前,翻身压下。
东极的老骨头一下撞在岸边柔软的草泥上。
神君压着老头,慢悠悠道:“那便试试看您老人家到底有没有老寒腿吧。”
东极气道:“没有,我说没有!你这少年郎会尊老爱幼一下吗?”
何欢君捧着老头的脸,桃花眸潋滟流光,温情脉脉道:“我特别尊敬您老人家,也特别爱您,只要您把我推开,我肯定不会怎么样您的。”
“放屁!”老头骂,“有种你别用仙法。”
神君低笑:“有却不用,岂非傻子。”
“你等着,你给老夫等着,老夫昔日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时你不知还在哪里投胎做人呢。”
“是么。”神君笑得愈发欢快,把最后一丝布料从老头身上拿开,啵唧一声在他脸上亲了一大口,“那您要赶快修炼,才好赶上本君呢。”
“哇哇哇!老寒腿要断了……断了……”
“嗯,真是个不诚实的老头,方才还说没有老寒腿。”
“呜呜呜呜哇……”老头哭。
第三十七章
是夜。
月朗星稀。
东极在稷泽小院的瓦顶上打坐吐纳。
何欢君负手立在一旁,只望着那一轮明月静默不语。
夜风徐徐,偶有虫鸟低鸣。
不知过了多久,东极张开双目,望向一旁的何欢君。
何欢君知他目光,便也转眸望向他。
在这人间修行多时,未见几分辛苦,有何欢君陪伴,时日流逝,只觉得每一日都那样短暂,又都那样快乐。
十世孤苦伶仃,一人历尽辛苦。
相比之下如今这般知足快乐,眼角的细纹便也淡了,双眸愈发清明,有身轻如燕之感,每时每刻都那般精神抖擞。
他又活回了万载之前那个神仙模样,尽管他如今并无神籍。
兴许这一念之间便有许多感悟,东极动了动嘴唇,开口道:“你觉得人一生庸庸碌碌因何忙活?”
听一个昔日做了数万载又在人间历劫修道十世的人问这个问题,何欢君有些想笑。
便随口应道:“不就是为了活。”
“可无论活多久,人不也会死?”
“人非神,一生如蝼蚁在地,不能俯视众生,也难超脱生死。便只是百年可活,这一百年对他们而言也太长太久了。在这活着的途中,所要经历的苦痛、挫败、煎熬都太多了,难有人会去想百年之后,身死之后,况且,活得越久的人,越忌讳谈及生死。又哪里会想,无论活多久也还是要死这个问题。”
何欢君顿了顿,又去望月。
“无论如何,人,只要是人,便想活。”
清清淡淡,又道了这一句。
似有许多怅惘,也有一分超脱。
东极望着他的侧脸,道:“神也并非无欲无求。”
“当然。”何欢君道,“神也不过是自以为居住九天拥有神力的人,世间万生万物,世外妖神魔鬼怪,哪一个化身不是化成人的模样?总归,人生于天地,人魂与天地万物亦是同久。”
东极顺着他的目光去望月:“兴许有一日,人间不再需要神,神也会被放逐九天之外,无人供奉,终成天地自然,避世亦为在世。”
何欢君回眸看他,勾起一笑。
“神的万年也太过久远无趣,若老头腻了,可同我睡在地底最深之处,哪一日醒来,再看这人间还有没有神的香火。”
东极笑:“也好。”
“不过在此之前,还是要去拿回一物。”何欢君道。
“何物?”
“祁风兽之獠牙。”
东极正要细问,突然见满天星辰显现异象,他观之心惊,忍不住叫道:“帝星逆位,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何欢君拂袖一挥,水月镜展在眼前,他看上两眼,突然便拉过东极穿镜而过,镜波晃动一瞬,再眨眼,二人已到青石渡口。
但见忘川幽鬼皆藏匿黄泉之下,瑟瑟发抖不敢妄动,远处酆都城一片圣光笼罩,在幽冥界中圣光无异于毁世之光,能在此处放出如斯圣光者非天帝莫属。
东极喃喃自语:“这、这究竟是怎么了?”
突然听一声兽类般的嘶吼震响,何欢君秀眉一拧,交待道:“你且在此等候,我前去看看。”
东极连忙伸手,堪堪拉住何欢君一片袖子,急道:“我随你同去。”见何欢君面露犹豫,东极再道,“无论前处有多险要,莫独自赴险,莫留我在这。”
何欢君缓缓将袖子从他指间拉回。
东极摇头:“求你了。”
撞上那哀求的目光,再硬的心肠也化作暖水一般,何欢君牵上他的手,终是将他携在身边。
二人赶到酆都城,见都城如废墟一般,处处硝烟弥漫,似有无数魔物从此间踏过,但万圣仙光之下,邪魔不生,妖物难存,想必这便是天帝与魔君的冲突。
何欢君与东极来到都城殿内,见殿中场景不由顿足。
只见那自登九天,被拥护为玉皇之帝披头散发跪在殿中,他怀中抱着一只浴血的蛊雕,而他后背,竟穿透一柄刀刃。
“獠牙刀。”何欢君冷声道了这三字,目光转至周遭,似在搜寻纪青山的身影。
“何欢君?东极?你们来了?”酆都大帝匆匆赶上来迎向二人,面色可谓苦不堪言。
东极亦连忙拉住酆都大帝问道:“这究竟怎么了?”
“哎呀!”酆都大帝拍大腿哭叫,“老弟啊,我这酆都城如今可算是毁了,我好不容易让这城中如人间一般繁华热闹,让那些幽鬼可安居乐业,偏偏……哎呀你看看,我一番心血付之东流,痛煞我也啊。”
东极被他哭得头疼,连忙喊停。
“你先别急着哭,快说说究竟发生了何事?”
酆都大帝抹去老泪,抬手指向角落一黑影,道:“哪,先是西王母与天帝打了一架,搅得我这里天翻地覆一片混乱,后来广陵君率魔族闯都,非要我交出那只蛊雕,天帝在此,我怎可能做主蛊雕之事?当然是问那蛊雕自己想要如何。”
“那蛊雕如何选了?”东极问。
大帝摇头道:“她什么也不选,她说只想做回一只什么也不懂的灵兽,或者,神形俱灭也好。”
“后来呢?”
大帝猛地握拳,骂道:“后来那可恶的纪青山又出来捣鬼,他将广陵君因何堕魔一事告之蛊雕,蛊雕方才知,原来广陵君是因她成魔,昔日仙人与灵兽结契,仙人背誓食言在先,本就心生愧疚,却被纪青山一一道破,才知灵兽护主之心一如誓约,自始至终未曾违背。”
“说到底,他是因背誓成魔。”东极叹道。
大帝点头:“不错,是以他率魔军而来,是想带回蛊雕,他说蛊雕是他的座驾,自誓约之日起,至他神形俱灭之日止。”
“那他如今……”东极观如今局面,隐约猜到了后来。
大帝道:“天帝怎能容他一堕魔之仙放肆,尤其蛊雕知其堕魔之因后,竟不计前嫌还想做回广陵君的座驾,更使天帝大怒,这万圣仙光你们也瞧见了,便是为灭魔而生,广陵君与一万魔军尽数湮灭,神形俱毁。”
原来如此,所以方才在青石渡口所听闻的那凄惨的兽类嘶吼声,便是蛊雕为亡主而发,便如当初他于天柱受剔骨之刑,九头头感悟他之痛,仰天嘶吼,狮吼声直上三十三重天,久久哀鸣,长天不绝。
第三十八章
“那天帝怎会被獠牙刀所伤?”东极又问。
酆都大帝颓丧道:“谁曾想天帝对蛊雕竟是真心一片,蛊雕眼睁睁见万圣仙光毁掉广陵君,怒极之下蛊惑天帝,又暗自以獠牙刀伤他,可天帝乃九重天之主,岂是她轻易伤得的?她受獠牙刀反噬被打回原形,又自绝天地,如今已再活不成了。天帝便发狂成这样,哎……”
“纪青山呢?”东极转头问,却突然发现何欢君不知去向,“何欢君呢?”
大帝指向大殿一侧,道:“寻纪青山去了。”
“万圣仙光出来,缘何纪青山无碍?”
大帝看着东极道:“你可还记得那一纸你妥贴收藏万载的护身符?”
“原来如此。”东极一愣,随即释然,叹道,“天命难违。”
大殿一隅,纪青山依附在那一枚被红线穿挂的签文上,待感应到何欢君的来到,便化影出来。
“你总算是来了。”纪青山看着何欢君道。
何欢君见他一丝精魄难存,只不过是苦苦捱着。
纪青山朝何欢君走近,道:“那年你登仙而去,万丈祥光,有东极太乙仙尊驭九狮为你接引。可我呢?”纪青山冷嘲,“我被牛头马面锁着双腕,一路拉到幽冥,涉忘川,渡黄泉,你可知我在这里等了你多久?一万年,整整一万年!你缘何不来看我?你为什么不来!”
何欢君垂眸看着逼近在眼前的纪青山,冷淡反问:“我为什么要来?”
纪青山的神色变得狰狞,发狂道:“你凭什么不来?我并无八十六载寿命,是你强留我在世间多活,你改变了我的寿命,到头来想撒手不管?天底下可有这样的好事?”
“呵呵。”何欢君轻笑,眸里千华流转,他低低道,“天底下可有这样的好事,你最清楚不过不是吗?你历尽数世辛苦,每每不得善终,也曾入过畜生道,也曾如秋蝉一般短暂,你的八十六载是哪里来的?是本君改的?不,是本君给你的。”
何欢君抬手按在纪青山的后颈上,把他压在自己肩上,他侧首在他耳畔低语,如情人一般,可向来不知天高地厚的纪青山却蓦地发起抖来。
“本君爱你,什么都可给你。本君不爱你,你便什么都得还回来。你记住了?”
“什、么?”纪青山的眼缓缓地睁大了。
发黄的签文倏忽被火舌吞噬,一丝青烟未散,纪青山的残魂便蓦地扭曲,也不过一瞬间,便散于天地,神形俱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