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吃吧,再不吃就凉了。”女子替他夹菜,把堆满饭菜的碗推到他面前,“我问过土地仙了,这家客栈的饭菜不错,你吃吃看,若不好吃,回头我再揪出那土地仙来打一顿。”
男子笑而摇头,举箸夹菜。
“怎么样,好吃吧?”女子期待地望着他。
男子嚼着口中的菜,半晌不语。
“到底好不好吃啊?”女子等了半天也看不出他那表情是喜欢吃还是不喜欢吃,猛地一拍桌面,撸起袖子便要去揍土地仙。
“好吃。”男子连忙拦下,“我故意逗你呢。”
“当真?”女子挑眉。
男子认真点头。
女子便笑着坐回去,她也不吃,只托腮盯着对面的男子吃。
“长乘真是好看,连吃饭也好看。”
男子无奈摇头,突然想起一人:“若我徒还在,我是比不上他好看的。”
“胡说!”女子轻叱,“无论如何,你最好看。”
男子但笑不语。
女子恼怒道:“你该不会喜欢他了吧?你可是他师父。”
“胡说什么。”
见男子真的生气,女子连忙道:“我是胡说的,你别生气。你看我们此番下山,不就是为了他的事?他既是你徒儿,也是我的徒儿,我定会好好待他的。”见男子还是不说话,女子起身过去抱着他的脖子摇晃着,“别生气了,我真的错了。”
男子便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唇。
女子一笑,连忙吧唧一口,快快乐乐地跳起来,又回到桌前坐下,盯着他吃饭。
“你不吃么。”男子问她。
女子摇头:“我看着你便饱了。”
探出半个头在地上的土地仙差点被这一对男女给腻歪死,别看他们相貌年轻,其实都是活得与天地同久的上古天神了,私下相处竟还像孩子般,土地仙撞破天神这一幕,实在不知该不该出来,万一他出来,两位天神恼羞成怒将他一掌拍成土了咋办?
“土地仙,你再不上来,我一脚把你踩进地狱了。”
“哎!别别别,西王母息怒……”被女子一瞪,土地仙连忙改口,“姬灵仙子息怒,我这就上来。”
说完,土地仙如同拔萝卜一般把自己拔到了地上。
女子剥着花生,问他:“我且问你,可探得实了,这确是东极的第十世?”
“实了实了,我请那判官吃了一顿好酒,他亲口说的,绝不会错。”
“那就好。”女子点点头,朝对坐男子道,“长乘,那我们便动身前去吧,若土地仙所言属实,今夜他便会受劫,千年前你徒儿既已喂他吃了紫气蟠桃,想来不会灰飞烟灭,趁那天界还未发现,我们须得尽快将他带回。”
“好。”男子放下筷箸,身影一淡,化作青烟入铜鼎之中。
女子见他回去鼎中,便收起铜鼎挂在腰袢上,又提溜了矮小的土地仙来到面前,吩咐他带路。
女子由土地仙领路,一路往人间的繁华都城而去。
原来这一世,东极乃修道天师,被人间的帝王奉为上师,供奉在庙宇之中。
女子见到东极时,发现那端坐在蒲团之上的人竟已白发苍苍。原来他此世最苦,在红尘中挣扎半生,临老才入道修行,但他生来便有慧根,修道短短十年,已是大功告成,得道圆满。如今只差一步,便可登仙而去。
可女子知道,他登不了仙,如若没有千年前那人,他只会被天雷打得灰飞烟灭,神形俱灭。
女子出现在房中时,蒲团上的人便睁开了眼。
女子这才发现,许是这人的最后一世,这一世的他最接近本相,他修道十年早已辟谷,虽是白发苍苍,容貌皮肤却并无衰老之色,他端坐着,眉目疏朗,仿佛还是昔日那个东极太乙仙尊。
女子拿出一枝莲花递给他。
“这是你从前的法器,待天雷降下,若你还有余力,务必藏身于此,我定会带你离开。”
东极没有多问,修道已近圆满,一切天命悉数在眼前,他问也知,不问也知。所以不问。
女子便在对面坐下,与他一同等待天雷降临。
夜深,天空乌云密布,电闪雷鸣,雨声淅沥。
轰。
禅房的屋顶被雷劈出一个破洞。
轰隆隆又是一声。
接二连三,天雷如此刚猛迅疾,全然不给他闪避的机会,端坐之人也并未去闪避,他安详闭目,手中握着一枝莲花。
“老头,收好你的法器。”
恍惚间,好像何人这般对他喊道。
天火蔓延,焦味浓浓。
有人大喊:“快,便是此刻!”
他心神一震,只觉得魂魄脱离肉身,艰难地附在一枝莲花上。
“东极。”
“老头。”
“东极。”
“老头。”
幽幽睁开双眸,见到放大在眼前的人脸,他动了动嘴唇,唤道。
“西王母娘娘。”
女子猛地直起身,甩去垂落身前的长发,悻悻道:“别这样叫我,听得心烦。”转头看见坐在一旁眉目温润的男子,连忙又加了一句,“长乘也会不高兴。”
东极捂着心坐起来,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抬手施礼:“长乘大帝。”
男子抬手制止,温言道:“唤我长乘即可。”
“这是?”东极转头扫视周遭。
“你不记得了?”女子道,“这是桃水稷泽的一座小院,你曾转世于此,不过后来你被天雷劈死,这村庄的人全都逃走了,这里便荒废了。”
东极仔细看着这屋中的陈设,是觉得有几分眼熟,这里理应落败了,可如今看着虽是简陋,却是干净整洁,想必是面前这两位天神施法清扫过了。
第二十四章
东极刚醒过来,还有些许虚弱,他的脑中纷乱不堪,全是过往的记忆,如今未曾梳理,只觉得头疼得很。但他还是没忘一个人,便问起了他。问完了才想,那人如今是神君了,自是在他的神殿之中。
姬灵听东极问到何欢君,眨了眨眼,望向静坐的长乘。
长乘便道:“你初醒来,这具肉身也是许久之前备下,已有尸僵之症,你须得好好适应。”
长乘和姬灵走后,东极到院中井边打水来看,看清水中人的样貌,竟是自己的本相。许久之前备下?是何人备下?因何备下?
东极在这桃水稷泽的院落独自坐了几日,终于将过往慢慢捋顺了。
他想,他历劫十世,那人不过只来看了他两世。不,还有一世不是他自愿来的,是无意撞上的。
东极想起那一世的巧遇,想起曾……他缓缓用手捂住了脸。自己做出那样的事来,无怪乎那人后来不再来看他。过去曾想过,待历劫归来,能与那人再续万年的友谊,如今他做下这等丑事,这朋友二字,怕是再无颜面宣之于口。
东极一时觉得羞愧难当又无比自厌,埋首在掌中久久不能起身。
明明一切都藏得很好,明明发誓永不会将这份心意告诉任何人,明明这万年来连自己都骗过了,怎么还是被发现了,怎么会?
如今看来,自己也不是什么天界仙尊了,自千年前背下盗药的罪名,他便再也回不去仙界了,如今得西王母相救,得了一副长生不死的人身,他在这世间,非人非仙非妖非魔,也不知算作什么。
东极正出神着,突然听到一声野兽的嘶吼,他一愣,起身循声追去,可就在他追着声去的时候,那声音却也走远,他明知道是有人故意为之,可还是追着去,只因,那嘶吼之声乃他为仙时的座驾所发,九元圣灵九头狮。
当时在长明殿中,他明明亲手将那神兽交给何欢君,又怎会出现在此地,莫非是他?
东极一路追到乐游山才发现,引他来此的确实是一位故人。
“原来是昔日妖王,幸会幸会。”一见故人,老头为仙时的毛病又犯了,开口便恭维起那纪青山。
如今的纪青山可不是什么妖王了,自千年前他在玉山险些丧命,弃妖身逃走,便一直靠着邪术修炼,却始终修不出人身,只能附身在凡人身上,或捡些尸体来操纵。
此刻他却没有附在任何人身上,只以本相示人,是以东极一眼便认出了他。
“太乙仙尊,哦,是昔日的太乙仙尊。”纪青山可不觉得东极是在恭维他,是以也故意提起他为仙时的身份奚落他,“许久未见了。”
“是啊。”东极本想抚须做出为长者的体面来,谁知一伸手便摸到光洁的下巴,别说是长须了,便连一根短须也摸不到。
感觉有点失了面子的东极连忙握拳咳了两声以掩饰尴尬。
“仙尊恐怕不知,过去我最敬仰的便是您老人家了。”
明知他已非仙人却还是故意叫着他过去的仙号,东极是半点没感受到他敬仰的诚意,但恶心人一事老头做起来也是不遑多让的。
“哪里哪里,妖王才是久负盛名,你看你活着一世有人护你一世,死了还有人替你去盗仙药,妖王魅力如斯,只教老夫汗颜啊。”
那万年,东极从未在何欢君面前提过那八十六载里的纪青山,他知道此人是那人的心头刺,不提,装作不知,故意避免,都只是怕伤了他。可在这纪青山面前,他什么都不必避讳。
东极的目光扫过纪青山骑着的九头狮,又忍不住想去抚须。
纪青山听他提起过往,腼腆一笑:“我也是想不到,何欢待我竟这般情深意重,他的情意我实在难以辜负,这才来寻你。”
东极听着他的话见着他的神情正暗自恶心,听到他说重点,连忙道:“你来寻我究竟何事?”说着又指着那座驾问,“这九头狮是他给你的?”
纪青山高坐九头狮上,俯身笑望东极:“你想知道?”
东极点头。
纪青山便伸手去摸那九头狮的毛发,东极见他那举动,疼得嘶嘶吸气,暗骂:再抓九头头的毛老夫跟你拼了!
东极急得挠心抓肺,可他一向隐忍惯了,又怎会表现出一星半点,他抬手朝纪青山道:“妖王若有事,还是直说了罢。”说着抬头望了望天色,“不然老夫要回去生火做饭了。”
“你一点也不关心何欢君?”纪青山问。
东极淡定道:“关心他作甚,他位列上尊神位,老夫如今不人不鬼,还须得他人来关心一二。”
“哈哈哈。”纪青山笑得前仰后合,“你不人不鬼?他千辛万苦给你弄来这具不死之身,自己埋在那地下不醒,你还不知足?”
“何人埋在地下不醒?”东极惊奇道。
“来。”
纪青山朝东极招招手,“我带你去看。”
东极便朝他走去,纪青山在他来到九头狮前时一把将他拉上坐骑,从后抱着他的腰,看起来关怀备至,实则暧昧不清。
老头心中冷哼一声,不作声。
早在那人间的八十六载,他便已清楚知道纪青山是个什么样的人,也只有那人堪不破,始终停留在年少时的那一分情谊上,为这一分情谊,一生温柔以待,当真是个痴傻的。
东极脑中胡乱想着那人与纪青山的事,不多时便来到了玉山脚下。
“听闻仙尊的九头狮能直上三十三重天,狮吼声能开幽冥界之门,下十八层地狱无碍,是也不是?”
纪青山问东极,他贴在他的耳旁,毫无人的气息,只觉得那股气阴寒森冷,让人如被蛇盯上了一般。
东极猛地一仰头,若无其事地挠挠后脑:“是么?好像是啊,九头头是有点厉害,当初降服它也费了老夫不少力气。”
纪青山捂着被他撞疼的下巴直瞪着他的后脑勺。
东极转头看他:“哎呀,失礼失礼,老夫无心之举,妖王不会见怪吧?”
纪青山咬牙:“不会。”
东极便笑得像朵花:“那便好,老夫看妖王这肚子,便知是个能撑船的。”
纪青山一脚将东极踢下九头狮。
东极拍拍灰尘爬起来,毫不在意。
第二十五章
“妖王这是要带老夫来看什么?”
纪青山拔出靴子里的獠牙刀,高举起猛地向后一扎,狠狠扎进九头狮的皮肉,但听一声响彻天地的狮吼声。
东极见九头狮疼痛嘶叫,缓缓握紧拳头。
只见一阵山摇地动,脚下竟开了一道门,一条长阶铺滚出去,直坠幽深地底。
纪青山从九头狮背上跳下来,拎过东极的后领便拖着人往长阶下走去。
东极一路被拖得踉跄,摔了几次,那长阶极长,一眼望不到尽头,也不知走了多久,等他适应这幽暗,已被纪青山拖到了一个棺前。
那说是棺又不像是棺,周身布满黄纸符咒,有细细红线捆绑,密密麻麻,让人望之打颤。
纪青山把东极拖到那棺前,猛地将他掼在棺上,东极莫名其妙,抬眼去看。
只见那棺无盖,里面平躺着一人,双手交握在胸前,一袭红衣,红的让人不敢多看。东极往上攀了攀身体,靠近了去看,才知那不是红衣,而是血衣。他被浸泡在血棺之中,衣色早已被血染透,只有脸是干净的,唇色也如血一般鲜艳。
他闭着双眸,像睡着了一样。
东极伸手轻轻摸上他的脸,口中轻声说道:“血祭。他血祭了自己,平息万尸之怒?”东极轻叹一句,“原来他不是不来看我,只是来不了。”
“你现在知道了,你待如何?”
东极又叹了口气,转过头来看身后的纪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