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黑压压的一坨血肉模糊的东西被随意地丢在角落里,想来便是那只倒霉丧命的狰兽。
安昭嗅了嗅,凑近一看,惊呼:“老天爷啊,这是只狰兽吧?”
安昭素来只在古书上看过狰兽的模样,如今见到真的,却是被扒了皮,掏了内丹的。安昭咽了口唾沫,心里笃定,这叫苍玦的家伙,定是吞了狰兽的内丹。
安昭疑心着再次瞧了苍玦两眼,心里嘟囔,能杀了千年狰兽的人,绝非小人物。他又瞅了眼窝在苍玦身边嘘寒问暖的南栖,不禁心生疑惑,这俩人是怎么认识的?看气场,八竿子打不着。
若非要打一竿子,顶多就是萍水相逢,小麻雀死乞白赖凑上去的关系?
安昭猜得还真没错,他的直觉一直很准。
南栖此刻正心疼地问这问那,关怀得要命,可苍玦压根就没回过他一次。
安昭于心不忍,唤住南栖:“他那是中毒的征兆,你瞎关心没用。”
第十二章 人间-拾壹
苍玦抬眼:“你懂解毒之术?”
应是毒素烧心,他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扯出来,沙哑得不成样子。怪不得他不愿说话,这声音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
安昭瞄了他一眼:“略懂得一二,但你的毒我不行。更何况,你还不要命地吞了狰兽的内丹,它的内丹极寒,你也是真不要命了。”
苍玦闭眼,深吸口气。
他又如何不知狰兽的内丹堪比苦寒之物,摧筋断骨。只是他急需一颗修炼精湛的内丹,方圆几百里内小妖虽多,却没有一只修为高且作恶多端的。唯有这狰兽自己送上门来,与苍玦好斗一场。
暗针毒素是寒,狰兽内丹也是寒。
但以毒攻毒,若熬过这一关,不仅他的修为可以全部回来,就连毒素也会消匿许多。如此一来,再有狰兽之类的追兵过来,苍玦也不慌惧了。
他的眉睫结霜,连呼出的气息都如寒冬三月的刺骨凉风。
南栖这才知道苍玦是中毒了,不免担忧起来。左右他也不懂什么,记起安昭给他的药瓶子,便抖索着拿出来要给苍玦喂。
安昭道:“他的毒,这个没用。”
苍玦闷声咳了两声,用内丹镇住了些许寒气。
南栖不知所措地捧着药瓶子,眸子水汪汪的,不知该做什么,只好接二连三地问。
“苍玦,你饿不饿?今日吃过饭没?”
“苍玦,你冷吗?”
“苍玦,外头落了好大的雨,我同你坐近些,你靠着我焐暖些。”
“苍玦……”
苍玦,苍玦。啾啾。
一旁诸事不管,且闲着无聊剥指甲的安昭听到“啾啾”,忍不住爆笑。
转眼,被苍玦一记眼刀吓得闭了嘴。
安昭心想:你都这样了,还有力气丢眼刀给我……
须臾,见外头雨停了,安昭索性去外边生了把火,省得在里头被血腥味弄得心神不宁。
南栖不知苍玦何时扔了眼刀给安昭,低着头,顾自脱了满是泥巴的外衫盖在苍玦膝盖上,一双手擅自捂住了苍玦冰凉的脸颊。
苍玦未有反应,只是轻轻侧过身,像是怕把寒气过给南栖一般。
南栖本是粗心大意的,却不知怎么的,就注意到苍玦这个动作了。他也不笨不傻,心下生了暖意。他下意识地贴近苍玦,半晌,才鼓足勇气去握住了苍玦冰凉的手,掌心的温热被刺骨的寒意冲破,使得南栖一阵抖索。
他心中伤心,这般寒意,苍玦如何受得了?
南栖皱眉,将苍玦的手搓揉在掌心,来回地呵气。他体暖,同个小暖炉一般,一步不离地盘腿坐在苍玦身边,一边发抖一边给苍玦取暖。
苍玦瞥了一眼,抽出了手,方想开口,便轻轻咳了咳。
于是,南栖便吸着鼻子问道:“苍玦,这样还冷吗?”
“你不必如此。”苍玦道。
南栖不吭声了。
苍玦见他这般,心中顿时莫名躁动,不知是什么惹恼了他。
可渐渐地,南栖的搓揉又让他身上的寒意减了许多。便仿佛南栖真是一座小暖炉,叫人离不开了。苍玦心中微热,缓缓摇了摇头,突然低沉道:“如何在这里的?”
南栖被他一问,才想起玉佩的事情,怕苍玦误会后又要呵责于他,便慌忙从衣襟里翻出一枚贴身保管着的玉佩,上头的“锦”字被暖得发烫,搁在苍玦手里,像一块热炭。
苍玦眸子红涩,总算有了点反应。他本以为玉佩是丢了,没想到南栖一路给他送来了。
苍玦的母妃死得凄惨,什么都没留下。唯有这一枚玉佩,在他母妃赴死之时,从她腰间落下,被苍玦捡了个正着。
临死前,他母妃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她背身的模样令年幼的苍玦记了千百年。是父君害了母妃,害她惨死,身首异处。苍玦眼见酷刑,却一滴眼泪都掉不下来。
太心寒了。
什么情爱缠绵,什么托付终身,统统是黄粱美梦一场罢了。
该负的终究要负。
这枚玉佩上的“锦”字,是当年父君亲自为母妃刻上去的。那双原盛满爱意的手,最终成了杀害母妃的元凶。苍玦厌恶,痛恨于他,连同这玉佩一起怨憎,却无奈这是母妃唯一留给自己的念想了。
…………
南栖误以为他生气了,立刻正襟危坐,一字一句地小心解释:“我放在里衣中,贴身放着,绝对没磕着碰着。你看,一点都没坏的。”
苍玦听了,忽觉得嘴唇干涩,犹如咽了把火,在胸腔里点燃了。
这把火烧得极旺,无声无息蔓延,灼了苍玦的心思。
“这是你贴身戴着的玉佩,我怕你着急便来找你了。不是故意跟着你的,苍玦你不要同我生气,我等你好些了我就回去了。”南栖心里怯怯,想着兴许自己又惹得他不高兴了,便知趣地往边上挪了挪,活生生一个小可怜。
他什么都不懂,纯粹得像一碗清水,连苍玦到底有没有生气都看不出来。
苍玦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收回了目光,依旧沉着声却温和不少:“你过来些。”
南栖小小地挪近了两步,心里是欢喜的,他喜欢靠近苍玦。
蓦地,耳畔有风,他听到苍玦沙哑的,带着一丝倦意的声音:“又欠你一次,多谢。”
南栖的脸“噌”地通红,他被苍玦的耳语勾得心中发麻,蓦地想起当初长沂峰的麻雀告诉他的喜欢之意,那些表现,一言一行皆是应验。他见着苍玦,便想同他一起,想同他过一辈子。
这便是喜欢了。
南栖瞧着他,睫毛如一幕瀑布,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嘀嘀咕咕地念叨:“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呀……”
可话罢,他带着点忐忑,扭扭捏捏片刻,才鼓起勇气说:“但你要真觉得欠我,能不能……让我跟着你?”
苍玦听了,眼底火光隐隐,久久不曾应答。
一个是无亲无故的麻雀,孤身一人在长沂峰长大,在那生死障阴错阳差的庇佑下,岁岁年年安好地过。无风无浪,平淡如水,这便是他将经历的一生。
一个却是自小生活在厮杀暗斗中的龙族四殿下,一双眸子见过太多虚情假意,血雨腥风。早早地被卷入夺嫡之战,不得已地归为天帝所用,何事都身不由己。一生也终将染血坎坷,永无太平日子,这便是他的命。
苍玦自知他并不是这只纯善的小麻雀该择栖的良木。
“南栖。”苍玦唤他,“你不该跟着我,长沂峰是你最好的去处。”
南栖耷拉下脑袋,下巴磕在膝盖上,抱着腿,缄默不语。
他的眼中盛满火光,幽幽中眨落了两点泪花。他哭了?苍玦闭了闭眼,再看,南栖却是没有哭的。是他看错了,但他能感受到,南栖眼下十分沮丧。
以至于苍玦最后心生不忍,也不知是自己身子虚弱脑子混沌才讲的,还是他也对南栖生了一点点的舍不得才讲的。
他抬手,忍不住用指头触碰了南栖的睫毛。
果真湿漉漉,他没看错,南栖是哭了。
这小小的麻雀,不顺意一次便要哭,若真跟了他,怕是日日要吓得以泪洗面。
苍玦忽而好笑道:“但你可跟我去皇城,我带你四处走走,然后送你回长沂峰。”
待他到了皇城,彻底解了毒,再送南栖回长沂峰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这一晚,极为漫长。
苍玦被南栖拥着,浑身寒凉如一块冰砖。安昭在外头守着,几次被南栖唤进去把脉。
饶是安昭解释了多次,他对苍玦的毒束手无策,也耐不住南栖的哀求。
苍玦气息微弱,难得这般示弱地偎在南栖怀里。他全身冰冷,而南栖所触及之处,则能暖个一时半会儿。
安昭注意到了这一点,忙给南栖探脉,惊喜道:“南栖,你这是火灵气息的经脉啊!”
“火灵?”
安昭知道南栖听不懂,连忙解释:“三界中,万物皆有灵。以火灵、水灵、风灵、树灵四大为首,这苍玦是水灵气息的经脉,所以遇寒而成霜,气血凝滞不前。但你是火灵,用你的心脉血去巩固他的心脉,方可缓解他的苦痛。”
南栖一听,那还等什么?
“要多少?”
“他这种样子,得多要一点。”安昭解释,“但也不可太多,会伤到你。”
南栖也真舍得,为了让苍玦不那么难受,竟是舍了不少心脉血。
心脉血不同于普通的血,它藏于心间,融合于自身内丹,每一滴都搭着修为。若要取之,一滴尚可忍,多了便是伤身剜骨。像南栖这种小妖,取多了,废了修为,便也要被打回原形了。
安昭心疼他,连连阻止:“你悠着点!你就三百多年的修为!”
南栖面色煞白,不顾安昭的劝说,已然取了一百年修为的心脉血出来。
“老天爷啊,趁着它还未离开你的体内太久,我给你还一些回去。”安昭抬手,却被南栖按住了。
“不用,这些都给苍玦也未必够。”
“你傻呀,你又不是大妖怪,一下子取太多修为可是要你的命的!”
“我还有两百年的,没关系。”
南栖不过是一只小麻雀精,也不是什么厉害的妖,他的心脉血虽是带着火灵气息,却灵力极弱。且不说这只是一百多年的,便是将三百年的修为全部拿出来,都不知道管不管用。
安昭拗不过他,只好顺了他的意,用医术将南栖的心脉血融入苍玦的身体。
只一下,苍玦体内忽然产生了共鸣。这使得安昭百思不得其解,按理说,水灵气息与火灵气息是万万不能共鸣的,难不成南栖往前已用心脉血赠过一次苍玦?
可他无暇多想,山洞外忽然飘落寒冰数刃。
三只狰兽猫着步子,随着一条吐着信子的青蛇,缓缓靠近了他们。
第十三章 人间-拾贰
狰兽是循着同伴的血腥味找来的,它们本就薄情凶猛,最喜食同族尸骸。而此刻吸引它们的,还有苍玦的血肉。
这无疑是一顿美餐,狰兽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
安昭最先嗅到外头的不对劲,匆匆在洞口设了障眼法,转身抹了一把冷汗:“外面有东西,不止一只。”他朝昏迷不醒的苍玦看了眼,心慌道,“这地方多少年来都只有我们这些小妖怪,外头的东西妖气甚足,应是冲着他来的。”
南栖一听苍玦有危险了,也吓得出了冷汗,一张因取了心脉血而煞白的脸更白了。
安昭顾不得什么,从怀里倒出不少药丸,胡乱地往苍玦嘴里塞。
“你做什么,你不是说你的药没用吗……”南栖怕他给苍玦乱吃,软绵绵地抬臂想阻止安昭的动作。
安昭拍开南栖的手,紧张道:“都是补气血的,他吃不死!”
他是死马当作活马医,有些走投无路了。
外头来的虽不知是什么,但绝非善类。今日若不幸,安昭这条命也得断送在此。山洞内没有其他出口,他们跑不掉的,唯一的活路就是让苍玦尽快醒来。
毕竟,苍玦连狰兽都能杀,想必也不是什么简单的身份。
安昭抖着手,心里慌乱得很:“他……他要是醒不过来,我们三个就都没命了!”
南栖抱住浑身冰冷的苍玦,摇了摇头,虚弱道:“我再给苍玦一百年修为的心脉血,能让他醒吗?”
“你就这点修为,再给他,你是想死吗?”安昭驳回了,哀怨着说,“给了也未必会醒。”
南栖咳了咳,眼前有些昏花:“它们是冲着苍玦来的,要是他醒不过来……他就真的活不了了。”
“都这个节骨眼了,你还想着他能不能活!他活不了,我们也活不了!”安昭怒了,大声吼了南栖。
自知说错话的南栖一张口:“啾。”他被安昭突如其来的怒气吓得打了个麻雀嗝。
南栖悄悄捂住了自己的嘴。
安昭头疼,又气又觉得好笑,还被外头的动静吓得生出几分害怕来。他手里的药丸仍是塞不进苍玦紧闭的嘴里,胡乱撒了一地。而他的障眼法已经撑不了多久了,为了逃生,安昭甚至徒手就去挖地洞。
可山洞内的地面坚硬,纵使他是成了精有妖术的兔子,也无奈挖不出一条道儿来。
安昭恼怒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
“我年纪轻轻的,怎么就摊上这事儿了呢!我不想死哇……”安昭抽泣起来,听得南栖心里格外愧疚。安昭若不是为了帮他找苍玦还玉佩,也不至于落到这个死局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