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玦素来话少,定然也不会告诉南栖。
今朝入夜,南栖抱着几张宽大的薄叶来寻苍玦。
“苍玦,你夜里睡觉会冷吗?”南栖指了指那冷冰冰的石板,轻轻把手中的薄叶放到一边,“若是冷,我们将这个垫在下面睡。”
自打南栖知道了苍玦的名字后,他那小嘴便堵不住了。
只是睡前能搭上几句话都好,喊上几声“苍玦”都行。
而苍玦大多时候是沉默的,偶尔才回应几个字或是一句话。
他见南栖忙里忙外的,便回绝道:“不必。”
“春日夜里冷,我怕你冻着,可不能再生病了。”南栖坚持将薄叶铺好了。
那薄叶被揉捏多时,面上早已枯黄,失了灵性。苍玦粗粗瞥了眼,不得不顺了南栖的意。他过去,攥握了软塌塌的一角在掌心,还沾着南栖的体温。
说不上暖,也说不上冷。
“你才刚好些,要注意保暖。”南栖思来想去,“我明天去抓条大鱼来给你补补吧?”
“不必。”
苍玦打断他,淡淡笑了笑,是在笑南栖的无知。若是常人,早看出他身份不一般了。偏生这麻雀未与别人接触过,懵懂至极,才不晓得他的身份,至今还以为他是条泥鳅小妖怪。
南栖可不知那么多,看着他的笑看痴了,一时间失语。
月亮高挂,山洞迎着光,格外明亮。
苍玦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南栖那双波光粼粼的眸子捕捉得甚快。他张嘴,想说句人话,可脱口而出的竟是一句鸟语:“啾。”
苍玦望向他。
霎时,南栖的脸颊发红,双手双脚都不晓得在何处放置。他将滚烫的脸埋进薄叶中,再不敢多看苍玦一眼。怕看羞了,也怕看得不愿移开眼睛。
短短几月的相处,尝过人世的滋味,度过与他人相互扶持依靠的日子,南栖往后还怎么甘愿一人寂寞。
他想留着苍玦,留着他的泥鳅。
只是南栖也不知,人世有句老话,叫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可即便他知道了,也还是要争上一句,流水用叶舀,落花用心盛,有情岂可休哉?
于他,实是不休罢了。
想着,南栖不知不觉地漏了一声:“啾啾!”
“南栖?”苍玦被他惊得抬头,不似冷淡也不似热情。几月里,他第一次喊了小麻雀精的名字。
南栖愣怔,额前少许的碎发晃动,漏了一地月光。他一激动,连话也说不好了,结巴地应道:“再喊一遍!”
“……”
“再喊一遍好不好?”他求苍玦。
苍玦没办法了:“南栖。”
“泥鳅!”南栖激动地回应道。
“……”
南栖捂住嘴,哎呀,喊错了。他不好意思地改口:“苍玦……”
苍玦头疼:“早些睡吧。”
夜里凉,刮来的风冷飕飕的,卷了半宿的嫩叶花蕊。
风停了,便又好睡了。
今夜南栖难眠,因为苍玦不在他身边。外头虽冷,但苍玦身体一好,就喜欢坐到山洞外去,在月圆的时候静心修炼。每每此时,南栖是肯定不会去打扰他的。只盼着天上那圆月早点歇下,抑或是落一场雨,让苍玦早些回山洞里来。
而外头。
苍玦闭着眼,服下丹药几日后,他已巩固了自己的元气,便想借助长沂峰的山脉灵气来恢复自己所有的修为。否则,他这副身子恐是要赶不及贺生的寿宴。
然而内丹与丹药合力圈困毒素也是需要时间的,苍玦认为长沂峰足够安全,便毅然用内丹运法,驱使体内所有的修为集于一处。
这样一来,半个时辰内,在内丹运法结束前,他便是一个毫无术法的凡人。
此招甚险,他本不想走此险路。
可暗针之毒,世间极少可见,便是连玉衡上仙都不清楚它的厉害。苍玦体内藏着它,自然知道它有多险恶。若不趁着此刻的天时地利圈困压制,那么,之后即便是解了毒,苍玦的仙寿也会受影响。
于此,这几日里,他还要下山去找一颗内丹作辅,才可彻底释放出自己所有的修为。
人世间作恶的小妖诸多,下山仔细找找,最好是找个修为精湛的。
夜风迎面而来,吹得他的脖颈满是凉意。往前倒是不打紧,眼下他区区一介凡人体格,又加上这些时日的折腾,他竟是被夜风吹得发寒,鼻痒打了个喷嚏。寂静的夜里,苍玦这喷嚏可不算小声。
“啊啾——”
愣是连他自己都觉得喷嚏声骇人……
他长这么大,还从未伤寒过。这些小病小痛都是凡人的苦楚,与他哪有半点干系。不妥,不妥。他不应再打喷嚏,不应——
“啊啾——”
又一声。
山洞里头传来声音,是南栖赤着脚跑出来,焦急道:“你喊我?”
苍玦不解:“并未。”况且,他是叫南栖,什么时候叫“阿啾”了?
苍玦背过身,不理会南栖,实则是有些不好意思。
南栖抓了抓脑袋,耷拉着脑袋回了睡处。方才他明明听到两声“阿啾 ”,这声音也明明就是苍玦的。
再者,南栖可没忘记,苍玦曾对他说过一句,你不如改名叫阿啾算了
不出半刻。
“啊啾——”
南栖坐起身来,不敢贸然出去,竖起耳朵仔细地听。
“啊啾——”
南栖又跑出去,苍玦面上有些挂不住了,态度便不大好,沉声道:“没喊你。”这场景万分尴尬,苍玦就差脸黑了。
南栖被冷落了,听着苍玦那时不时的啊啾声,苦恼得百思不得其解,也啾啾地回应两声。
山洞外飞来一只麻雀,雨点般轻巧地落在南栖肩膀上,慵懒地挪了挪身子:“啾啾?”
它说:“喊我干什么?”
南栖小声:“为什么苍玦一直喊我的名字?”
小麻雀:“喜欢你呗。”
南栖不明白,昂起下巴思考:“什么是喜欢?”
小麻雀嫌他这都不懂,啾啾啾地解释了好久。南栖听来听去还是不懂,唯独听懂了几句。
“若见一个人时面红心跳,念着他,想与他在一处长久,那便是喜欢。若两人互相喜欢,便能一生一世在一起,这便是喜欢。”
南栖恍惚,自己细细理解一番后了然,问小麻雀,那他今夜一直喊我,却又不好意思承认,是不是也是喜欢我?
小麻雀不负责任地抖了抖羽毛:“啾~”
口是心非呀。
南栖一夜未眠,本想好好听一晚上苍玦喊他阿啾的。没想到,区区半个时辰,外头就没声了。他起身,躺下,又起了身,又躺下。心生焦躁,似是一汪子泉水要往外涌。
还好他忍住了。
但自打他误会苍玦喜欢他后,便开始对苍玦关怀备至。连吃个小鱼干,都要为苍玦去头去尾,恨不得剔了软细的鱼骨再递过去。
苍玦对他倍增的关怀感到莫名其妙,闪躲不及。
而今日,苍玦得下山离开了。
他的修为已经恢复,眼下急需一颗小妖的内丹。事不宜迟,耽搁不得。
一旁的南栖正在洗果子,挑了几个甜的往苍玦手里塞,今日他笑得格外腼腆:“你吃这个果子,很甜的。”说罢,遮遮掩掩地难为情起来,“昨夜我都晓得了。”
苍玦见着他的羞涩,不为所动,亦是不懂为何,沉声一句:“我要走了。”
南栖被这句话惊吓到,手里的果实骨碌地统统滚落地,摔了个稀巴烂。南栖诧异地盯着他,满面犹疑:“你、你要走了?”
“嗯。”苍玦点头。
南栖急了,不顾分寸地拽住了苍玦的衣袖:“可你要去哪?你、你哪有地方可去……”
苍玦道:“自有去处。”
南栖全当他是无家可归的小泥鳅,现下他却说要走了。南栖突然明白了,悄声问出一句:“你是……要回家了?”便连声音都是颤的。
苍玦闻言,顿了顿,抬手拂开了他拽得死死的手:“算是。”
若那是家的话,也算是要回家了。
“你家在哪?”南栖不死心,要多问一句。
苍玦无意与他多说,也不想南栖蹚进他那一趟浑水,于是谎称:“人间皇城。”
南栖听罢,多有不舍,声音开始哽咽:“可我……可我舍不得你。”
苍玦见南栖落寞,本不想作揖,因南栖的身份不配。现下却真的作揖半分:“叨扰多日,此后两别,望安好。”
南栖面色雪白,瞧着自己被推开的手,便知昨夜是个误会。
他虽多年不与外界接触,但说到底,他也不是个傻的。他心知自己会错意,却也赶不上羞愧,满脑子都是苍玦要离开了,片刻,他低下脑袋,支支吾吾地不知要说什么,踌躇着抿住了唇。
那模样,苍玦看着,居然生了三分怜惜出来。但这终归只有三分意,十分里头抵不了多少,无足轻重,很快便消散了。
他是浑水中的黑龙,南栖是清泉边的麻雀。
他知道南栖待他好,若南栖无处归依,那他大可带南栖回去,给他一方安生之地。
但南栖自小生在长沂峰,被生死障误打误撞地护着,一生都可安好。苍玦若带他走,便是害了他。
他们两个,实属无缘罢了。
作者有话说:小剧场,南栖有话说:今天的你对我爱理不理,明天的我,你高攀不上。
第十章 人间-玖
苍玦离开长沂峰的第一日,入夜。
他歇息在长水巷,江南地界的一处镇子上。
都说江南水乡滋润,周遭活动的妖怪也修炼得当。苍玦还未瞧见作恶的,便一路再看看。
他挑了一间冷清的客栈,进门前,望见挂在门廊上的两盏花灯,勾描绘写江南诗意,落足了灰。雨水一洗,非但没洗干净,反倒添了黏腻。
苍玦年幼时,随母妃来过一次人间。彼时,花灯还未做得这般好看。只两盏子灯,搭了个灯笼架子,添上几笔画师的水墨芳草。便像是:灯火起,夜里笼中坐, 幽幽一缕光,万千灯火明。
母妃牵着他的手,提着一盏朴素的花灯,走在人间的青石板路上。踏步轻盈,她是万骨生柔情。回眸处,亦是人间暮色四月天。
苍玦不动声色地立在原地,像夜里残存的一方影子。不过半时,便进了客栈。
落雨后的三月湿漉漉的,漫着潮气,灯芯燃着的火光晃动。被掠过的风一吹,花灯摇摆,从后探出一羽尾,抖了抖,洒落几点轻飘飘的水珠。
风止,一只长相普通的麻雀悄悄地飞进了客栈,藏在木梁上。
外头挂着的花灯摇晃不止,发出陈旧的吱呀声,引得小二频频抱怨:“落雨的夜里也不得安生,莫不是哪来的小啾儿,又撞了我家客栈的花灯。”
大堂中唯有小二与苍玦,一方嘀咕,一方却只是多付了几个铜板,要了些饭菜。
可苍玦也不吃,只放在桌上凉着。神仙不需要吃饭,先前吃是因为他受了伤,需补充一点体能。但其实不吃也不打紧,是南栖非要给他喂。
侧方是床榻,他洗漱一番后,和衣躺下。烛火在他抬手的时候熄灭,烛心微烫,冒出一缕白烟。
窗外月色静谧,半钩嵌在空荡的夜空中。雨水洗涤过的地面干净,积水的塘子泛起涟漪。有花瓣飘落,荡起月色下的波光粼粼。
而有一只小麻雀,十分不应景地出现,踮着脚落到了放着冷饭的桌上。
一粒米,两粒米,三粒米……
好吃到想啾啾地喊两声。
但它忍住了。
身后燃起一盏烛火,麻雀想说,不用,我看得见。再一回头,面无表情的苍玦正倚在床榻左侧的靠栏上,安静得让雀害怕。
麻雀被米粒噎住,装作无事发生,挥起翅膀往留有缝隙的窗户飞去。苍玦稍挥衣袖,窗户顷刻间被关闭上了,发出轻微的“咚 ”。在麻雀耳中,绝对是轰隆巨响。
它战战兢兢地转了个身,一口唾沫卡在喉咙里,终于咽下了噎着的那颗米粒。
冷汗层层,快打湿他的羽毛了。
苍玦起身走近,身有檀香,仔细品来,是浅淡的墨兰香。
一个男人,一个征战多年的上仙,身有墨兰香未免女气。可偏偏在苍玦身上便好闻得很,比春日百花都要醉人,似是一身久经沙场的血腥味都被强行盖了下去。他带着这自生而有的体香,堪比一介书生雅客,温润如玉。
但苍玦一伸手,指尖的茧,掌心的伤疤,都在赤裸裸地告诉他人,他并非安生长大的,手里自然也淌过不少三界生灵的血,绝不是什么安乐窝里出来的东西。他将麻雀握在手中,坚硬的骨骼箍紧了麻雀。
麻雀啾啾地喊,一副搞不懂你在干什么的模样,胡乱挣扎。
苍玦皱眉。
麻雀:“啾啾啾!!!”
苍玦手劲大,麻雀一口气没缓过来,头一歪,眼白朝上,没声了。
苍玦坐下,松了手劲:“别装死。”
麻雀没动,可怜的一小点儿,就那么躺在桌上。
苍玦直接道:“还装?”他取来烛火,是要烤了麻雀的架势。
麻雀倒抽一口气,醒过来,豆大的眸子蒙着雾气。苍玦一松手,它便踉跄几步掉到地面,化身为一个穿着绿衫的少年。缩着脖子,满是委屈,眼泪都挂在了睫毛上,仿佛是苍玦苛待了他一般。
“你倒是聪明。”
南栖隐藏了自己的内丹气息,变作一只普通的麻雀跟在他身后。怕被苍玦发现,他还唤了其余麻雀做掩护。若是只大妖怪还好找些,这些小妖怪本就修为不深,藏了内丹就同普通鸟兽一般。其间,苍玦抓错过两只麻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