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里那人把头和一条胳膊探出窗外,另一只手握着方向盘,整个车保持着恰好跟路之并行的速度。
“我骑的自行车。”路之说。
“哦好吧……叔叔给你拿包。”也是找不到聊的了,车里的男人指了指路之的肩膀,“这才”发现他没背书包,又笑说:“那你先自己上去吧,我停好车一会儿就来。”路之点头说“嗯”,走到这条路的尽头,进单元门、上楼,用鞋柜里的钥匙开了门。
闻声,穿着白底蓝边睡裙的女人迎了出来,一把搂住儿子的脑袋:“真乖我的小将回来啦。过马路的时候有小心吧,要左看看右看看哦。”路之苦笑:“有小心。”紧接着他被老妈带进了厨房,女人指点着她的江山说:“要吃什么随便说,平常我俩在家的时候很懒,不怎么做新菜,所以食材够得很。”
路之看了眼洗菜池:“你都准备了那么多啦?”
“不够嘛。”女人把儿子的脸重新扳回冰箱:“今天中午有小将,家里多了一个人。”
路之背对女人站了很久,半晌,从冰箱冷藏室里掏出了两个茄子,递给老妈,算是完成了任务。“没了?”“没了,我觉得真够了。”“唔,鱼香还是清蒸?”路之再看了一圈冰箱:“清蒸吧,你上次不是说调料买多了吗。”
女人“哎”了一声,伸手拿出一罐酱:“还不是你叔叔买的。要他下楼买酱,他直接提了三罐回来。”旋即门口传来了“曹操”换鞋的声音,女人把玻璃罐一搁,探出头说:“嘿,正说你呢。”
男人笑了笑,脱了外套倒在沙发上休息,脚把茶几下面的小板凳勾过来搭着:“小路跑得比我快。”
“出去看电视。”女人把儿子推出厨房,然后把门关了。
“记得开油烟机。”路之说。
“你妈现在记性好着呢,我最近没见她忘什么事情。”男人摁开电视,点燃一根烟说。路之在厨房门口等着,直到听到芹菜下锅和油烟机开始工作的声音同时响起;他走回客厅,沉默片刻道:“但她现在还是要吃药。”
“吃药不打紧,”男人把电视调到国际新闻频道,抽着烟低头看手机,“每天一次就可以了。”路之忍住了没皱眉:“叔叔不是一般出去得很早回来得很晚吗?在公司会整天整天地呆?”男人把目光从手机屏幕上移开了点,分出一半眼睛看着路之:“我反正回来的时候,看见药是少了的。”“哦,好。”路之转头看电视。
嘶——
细细的响动。
路之抬眼,只见客厅的墙皮也撕开了一角。这时旁边的男人又开口说话:“你要不还是改回住校吧,我看你早上走得比我早,晚上回得比我晚,很辛苦的。”路之看着墙皮没出声,男人继续道:“关键是你那个作息,也监视不了我,你说是不是?”
“没监视你。”
男人笑:“我瞧着就是。儿子保护妈妈,天经地义,但丈夫照顾妻子也天经地义嘛。我又不是大坏蛋。”
嘶——
墙皮又塌下来了一点。
男人见得路之在专心致志盯着什么,便抬了抬头,但什么都没看着。接着他叹了口气:“要看什么的话,自己调台啊。我是去充了费的,里面不额外收费的电影你也可以随便选。”路之不去管墙皮了,拿过遥控器一通乱按,突突跳动的音频视频把男人的眼皮激得一跳。
“你怎么了?”男人搁下手机。
“那她为什么还不好?!”路之转过头,眼睛有点红。
男人扶了下眼镜,牙齿把烟一咬,不知道路之在气什么:“谁?”
“我妈!”
“怎么没好啦!?”男人的音量提高了一点点,但很快被他克制住了,“她现在不是好好的吗……”他还想说什么,不料路之的眼角滚下了一颗泪。那眼泪滚得非常干脆,沉重,迅速,不留痕迹。路之看上去像个无理取闹的孩子,旁人只知道他在生气,但是不知道他在气什么。
男人深深吸了口烟,转头背着路之吐出去:“你妈说你老师叫你回来,是因为你状态不好。学习压力大吧?况且你昨天还烧了。”
路之揉了揉太阳穴。
“很多事情真的不用你操心。”男人蹭起来,弯腰抖烟灰。
路之闭上眼,眼睛闭久了,大脑放空,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睡了一觉。摆置碗筷的声音把他吵醒了,醒来的时候男人坐得离他近了些:“姚一是谁?”路之坐起来,一阵咳,男人又说:“你刚才说梦话了。”
路之没回答,去厨房里面端菜。三菜一汤,三个人一顿午饭肯定吃不完,老妈又得吃几次剩菜。路之接过老妈递来的饭和筷子,没等叔叔上桌,先蘸了一块茄子就饭吃了。男人慢悠悠地摁熄他的第三根烟,上桌,给妻子夹了一块菜,心不在焉。
“吃你的。”女人解下围裙,扬了扬筷子。
男人把每个盘子里的菜都尝了一遍,目光偏向一言不发的路之:“嗯,还是以前的味道,一点都没变。好吃。”
“废话,家常菜能翻出什么花样来。”
“小路还怕你记性不好,放多放少了盐呢。”
“唔?那你尝着怎么样?”
“不多不少刚刚好。”路之说。
男人吹着筷子上的茄子,镜片起了雾。他放下筷子摘眼镜,而后愣了一下:“小路你的眼睛呢?我看你平时一直都戴着嘛。新眼镜不习惯?”“落学校抽屉里面了。”路之说。
“啊?咱们小将也戴眼镜了?”
闻言,男人很明显地被噎了一下:“你说什么?”路之的视线在叔叔脸上一勾,继续吃他的饭,没出声。女人看着儿子,兀自诧然:“你还这么小,就近视了?你路之哥哥也是到初三才配的眼镜哎。”
嘶——
墙皮继续掉。
不只是墙皮,地板也翻卷起来了。卷起来的那些地方呈现出黑色,但其中物件的轮廓还很清晰。很快,墙皮垮到了电视墙的位置;不久,黑色吞没了电视的一角,很像粘稠的油漆泼了上去。
然后是沙发,是窗户,是餐桌,是餐桌上的人。
黑色覆盖一切,路之看见眼前的妈妈和叔叔也渐渐被粉刷了。紧接着白米饭也沾染上了黑,路之用融入了夜色的筷子尝了一口,味道倒没有奇怪的感觉。而后他放下手里的东西,摊开手看了看:自己倒还是个完整的人。
饭桌上对话的节奏并没有被打乱。
“什么什么?”
“你叫小路‘小将’?”
“不然?”
“这是路之,不是路将。”男人牵着女人的手,让她好好看看自己的儿子。脸上一半黑一半红润的女人一脸茫然,紧接着有些气恼:“路之戴眼镜,我带他去配的,我记得清清楚楚。小将不戴眼镜,我分得开。”
男人半天说不出话,路之心里忽地有种被扭曲的胜利感,冷笑:“叔叔,你不是说我妈好了吗?”男人无言;路之的心跳速度突然快了起来,而那匀速蔓延的黑色似乎被他血液流动的声音吓了一跳,竟然停住不动了。
黑暗阻碍视野,却也延伸了可能性。放眼望去茫茫一片,路之苍凉莫名,抓住翻卷起来的“墙皮”和“地板”,把两个角合起来一扯,于是整个客厅的颜色都被他撕碎了。餐桌上的两人还残留有斑驳的色块,路之坐回原位定了定,接着一片一片地把男人身上的色彩揭掉。
“小将今天自己回家的呢。”女人好像不想跟男人纠结谁是谁的问题了,骄傲地抓住儿子的手:“是吧小将?”“是。”路之站起来,抱了抱妈妈的肩膀。男人的头转了过来,路之知道他在盯着自己看,但对方的眼珠和眼白搅在一起,已经没有神色可言了,说不上是惊讶还是平静。
光真是充足啊。
充足到足以让人看清黑色的细节。
窗子外面有个东西在晃悠,那是楼上的人种在阳台上的丝瓜藤蔓。夏天的中午,蝉很聒噪,滋滋滋滋,似乎一群虫子在漏电的胶线上挣扎。路之坐在餐桌上不动,坐久了就百无聊赖,索性拿起筷子接着吃饭。放进嘴里的是一坨坨黑色的虚无,在舌头上弥散开的却是真实的味道。
“呃,小路……路之,吃饭。”叔叔说。
路之点头。
咔哒。
客厅的门开了。
路之夹着茄子,看了看来者的神情:“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瞎了。”
第49章 chapter forty-nine
“小将,这位是谁啊?”女人脸上最后一块颜色消失了,漆黑无味的石油状涂料把所谓的真实彻底侵吞。姚一先是怔了一瞬,而后三步并两步过来拉路之的手:“跟我走。”
路之没动。舌头上尚且有茄子的味道,虽然一面镜子就能把黑浆糊打回原形;路之看了看四周,见得电视柜旁边的镜子彻底没用了,他就算走过去也不一定看得到自己的轮廓。于是再嚼了几下,把嘴里的不明物体咽了下去。
此时的姚一像什么呢?
心神回归,路之的第一反应居然是这个。
救火的英雄?但自己又不是挣扎在灾难场中的遇难者。除却背景颜色不谈,这幕幻想的布置挺温馨的;一桌饭,三个人,聊天,姑且算作家长里短的争吵。有一瞬间路之的筷子又要往那盘茄子里面放了。
“好啊。”路之顺着姚一的胳膊站起来。姚一却开始愣神,仿佛发呆是会传染的细菌,在一个人的脑子里碰过后,又跑到另一个人的脑子里耍赖。赖久了就撒野,人的脑袋便停止运转,罢工,痛上一阵。
姚一松开手。他不知道要把路之带去哪。
“回森林吧,”路之代替姚一思考,“我也想回去。”他反过来在姚一耷下来的手上捏了一把,后者下意识闪避,然而感受到了什么转瞬即逝的东西似的,又试探性地握住对方,旋即确认自己碰到了一块冰。
“怎么回事?”姚一的语气带着责备,路之笑说我怎么知道“怎么回事”,我又没去冰箱里撒泼打滚。就是冷啊,冷又不是谁的错,顶多怪到太阳公公的头上。紧接着路之的记忆里浮现出了一碗汤,他用眼神把这碗汤递给姚一——现在似乎到了可以加姜的温度。
姚一把外套解了,笼在路小朋友身上;套得急,他起初没找到领口,旁人看着跟他在进行一场谋杀似的。“叔叔”放下碗筷:“哎哎,住手,你什么人,干嘛呢?!”姚一抬起胳膊挡了一下,男人定住,眼睁睁看着闯进民宅的陌生男子“掳走了”自己的继子。
女人起身,嗓音很温柔:“小将,这是谁?”
“我朋友。”路之一边被拽着走一边说。
“那你们出去玩要注意安全啊。晚上回来吃饭吗?”女人问。
“不回来吃了。”
走了几步,到门边,姚一停下来抓住门把不动,改成路之拉着他要赶路。“不是跟你走吗?”路之回过头,看见被黑色衬托得很明亮的姚一,眼睛里只有他一个人。从见着老周办公室里脱落的墙皮开始,路之心里凝了多时的结块便有了融化的迹象;于是他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是个贪玩的家伙,放到古老一点的语境里,就是个宁愿浪迹天涯的游子。
主要是天涯太能蛊惑人心。
黑森林外面的世界花花绿绿,哪双眼睛能虚化万千妖孽,只容下一个沉默寡言的自己。无非是自私心,人皆有之,毫不奇怪。
虽然路之知道他这自恃知一人心的底气很让人恼火。
姚一差点被他带偏了。深吸一口气,姚先生低头捏住路小朋友的下巴:“我明明是来送你出森林的。”路之笑,意思很明确:你看见了,这是个假站,我们走错了地方。慢慢地他感到眼睛很沉,两人对视良久,姚一忽而伸手在他睫毛上揩了一下,食指揭下来一层冰。
“冷。”路之打了个喷嚏。
转而姚一搂着他回身,随便推开了一件卧室,恰好撞进的是他的房间。然后路之被胡乱塞进了一床被子,姚一在卧房里转了一圈,沉声:“暖炉呢?”“我们这儿不烧柴,太原始了。”路之把自己从搅成一团的被子中□□,摸到空调遥控器,调暖风,可空调被冰封住了。
白色的碎屑闯入了纯黑的底色。路之伸手接了一片天花板上飘下来的东西:“这就是我们这里的雪。”他伸手把接住的雪送出去,姚一一把攥紧他的手,往被子里塞。但不安分的小朋友不愿意乖乖被裹着取暖;路之揽着被子,走到书桌边把抽屉拉开,取出了一个圆柱形的东西。
“一般这里的雪积不厚,我们看雪景得去专门的地方。很多旅游景点要宰客,千方百计骗你掏钱,防不胜防。今天雪景送货上门,姚一你赚了。”路之把那东西放在桌上,摸索一番,摁了个开关,立时,下雪的“夜空”中排开了一群流动的星星。
那黑色圆柱体晕着光,旋转着喷吐童话。
“要不要放点歌,灯能用,音响应该也没坏。”
路之看上去被冻得可怜,实则精神满格,脑子里装满玩的花样,给他片空地说不定还能活蹦乱跳。姚先生靠在床沿上,抱着手臂,不再那么紧张,逐渐觉得整个情况换了个调子,没他之前以为的那样十万火急。
“小女孩子啊你。”姚一拿起星空灯晃了晃,以天生直男的视角,给这种商品的受众划了个限定范围。
“偏见。”路之维护男孩子的浪漫,说。
姚一放下灯,凭直觉找到了现代家庭卧房的衣柜,接着翻出来了一堆厚衣服,扒了路之身上的被子,一件一件地给鼻子冻得通红的小熊穿皮。路之:“套那么多,我动不了你背我啊。”姚一一扬嘴角:“怎么着?我愿意。”以防“被残疾”,路之拍掉了姚一的手,把第五件冬衣抢过来披在对方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