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易行:“?”
“我送小路回去,你要不也一起,再见见墨姑娘?”姚一用带有老派感觉的语气说。
许易行又发出了个带着惊疑的语气词。
姚一感觉到路小朋友使劲挣了一下,便把手扣得更严。一瞬间,许多个表示反抗的词涌到了路之嘴边,但很快都无一例外被他咽了下去。有家不回的流浪小鬼不讨人喜欢,路之想了想,觉得这话是真的。他明明已经在心里跟自己做好了思想工作,掉头回来,绝对不可以有在旅游风景区常住的想法。
他还要考试,为此用掉几十根黑色签字笔笔芯;这些笔芯连城一线,助他走一根千军万马的独木桥。然后走到另一个地方;不管是什么地方,反正不是这里。森林是他人生里的一弯小道,在这儿停留太久,他就是个僵死的假人了。勇往直前才是生命,其他选择都是自我埋葬。
走到会把人变成狗熊的树洞小屋,姚一推开门,看见繁老头竟然坐在里面。“回来了啊。”繁老头用平常的语气说。而后他换成老医生的口吻:“受的什么伤?被指甲挠的还是被刀子扎的?”
“没什么区别吧,”姚一苦笑了一下,“繁叔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小繁还好吧?”路之推了推他的手,不料表面上在寒暄的人,还注意着扣住他不撒手。路之扫了眼自己的胳膊;他的皮肤发红,姚一的手指则因为用力而成了青白色。
“她好得很,还是没心没肺的。”繁老头说,“白担心她了。”他起身去找药,一边翻东西一边说:“姚一你心里压力也不要太大。林子里的人都挺平静的,闹腾的主要是游荡者。他们顶多有点脾气,没有翻天的本事,等没吃的了,就该知道自己得消停了。”
“嗯。”姚一说。
“小路还真回来了。”繁老头抽着纱布说,“我就猜。”
路之眨了下眼睛。过了那么久,他好歹有了和姚一对视的勇气;不料姚一早就在等待他的目光了,一对黑眼睛把所有微弱的波动都吸了进去,化为自己的隐忍。路之移开视线,怔了好半天,直到繁老头把纱布递到他眼前:“小路来试试?”
“唔……不了。”路之摸了下鼻尖,庆幸姚一总算松了手。
他逛了逛兀屋子,最后来到堆满了碎料的桌子前面,跟故友久别重逢似的,感到了被薄薄的陌生感分开的亲切。
“你送小路回去,我也跟着吧。”轻车熟路,繁老头给姚一涂药,“屋子里几天没人,怪冷清。小繁那儿我也不好去,毕竟是姑娘自己的家。”
“造一艘新船吧,”姚一说,“小路和我祖爷爷他们闹翻了。”路之哽了一下,又听姚一道:“我可都看见了……天破了,我挂在墙壁上偏偏头,什么都看得到。”路之的眼睛不自觉地弯了一下,算是把他和姚一之间最后一根不在位的弦搭了回去。
倒带一样的平静。
没有后退一步,但也没有向前。
煤灰般的雪,不冷,不足以逼着人拥抱取暖。
所以路之都怀疑夜里姚一那个吻的真实性。路之半夜听见开门的声音,坐起来,发现不是有人要出去,而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的人已经回来了。
姚一扛着匕首,身上披挂有晚间森林里的冷气;好他在心里还是一腔热血,路之点亮一盏灯的时候,不至于在他的眼睛里面看见一挂冰棱。
“你怎么出去了?”
“找树去了。做一条比‘他们’更大的船。”姚一说。
“这么希望我快点走啊。”路之没坐多久,把灯吹了,面墙去躺着,自己都能听见自己话里的味道了,“大半夜都要赶工。”“睡不着。”他感觉到姚一还在旁边,没走,“而且我顺便去看看树藤什么的能不能代替‘线’。”
“能吗?”
“不能。合再多股,也一缝就断。试了很多次。”
“怎么会睡不着,白天你已经很累了吧。繁爷爷不是都说了吗,闹事的人也干不出别的事情。”
说着说着,路之自己的睡意也淡了,干脆坐起来抱着膝盖:“当年我不也让您老人家很费心吗。事实证明游荡者要是聪明到极致,你管也管不住嘛;再说我这种你根本不用管,因为自己就知道遵纪守法才能活命,用不着挨刀子长记性。”
姚一凑近了一点,黑色和更深的黑色两相配合,在他唇角绘出浅淡的笑意:“你遵纪守法,不让‘老人家’费心?”
“嗯哼。”路之假设这是个需要他给出答案的疑问句。
“那你觉得我在费心什么,为什么睡不着?”
姚一压低的嗓音把路之的耳膜撞得很疼;路小朋友的注意力只顾着抵抗烧上耳根的火了,没料到自己突然被人扳住肩膀带了起来,紧接着他只觉额头一软,待得神回,男人裹挟着热气的嘴唇已经移到了他的眉心。不过也只是到了眉心而已;就像森林里的汤,如果再多放一片姜,就会过味。
一根手指锁上了路之的上下唇,轻轻一按,代替真实的热情在边界上游移。路之抬起手,定了定,鬼使神差地在对方的头发上揉了下。两人也忘了漂在水面上肌肤相亲的感觉是怎么消失的,反正一早醒来房间里的人都是正大光明的睡姿;繁老头开了窗,路之看见窗外有一棵倒掉的树。
结果姚一昨天还是去砍了树,把自己抽干,然后倒头睡到了第二天中午。
许多技术活的许多环节是相通的。路之磨了两年刀,没白练,到头来还能搭把手,和姚一、许易行一起造一艘回家的船。几天后姚一将船顺着锡箔纸墙壁断裂后突出来的“草叶”推了出去,招来了一群闻风的游荡者,其中有那个把笔记本电脑摔坏了的女大学生。先是有人嚷嚷着要上船,但随后大家面面相觑,意识到没人敢爬下去抢那艘船。最重要的是没人敢相信外面的外面值得自己漂洋过海的冒险。
“说不定能‘回家’呢。”路之对那女孩说。
“你出去过?”
“我是被那家伙的一口气吹回来的。”路之一面说话,一面把目光抛远,不过看了很久都没看见姚家祖孙三人的船。管他的,海那么大,谁能知道那三位又把木舟摇到什么地方寻神去了。
船“飞了出去”,落到红色海面上的时候很稳,不远不近,人顺着红色怪兽下去就能够得着。断舍离是个又文艺又小资的滤镜;路之这个时候在红海中看到了美感,而这美感要是放在两年前的他心里,他能挥就一首诗。
第46章 chapter forty-six
除了需要保护的老年花朵繁老头,一路上大家轮流划桨;到的时候轮到许易行休息,姚一停稳船,才把他拍醒叫起来。许易行揉眼睛:“到了?”
“嗯。”路之领众人进“山洞”,走到洞口的时候停下,只见结界性质的屏障另一边,还是奶奶所在的医院的场景。黑森林蛋糕似乎是会冻结时间的,恍惚间路之有点怀疑姚一着急送自己回去的意义;一别容易,不过他即将撕毁的单程票可能是绝版。
“你妈妈记性不太好,所以你们平时都把钥匙塞在鞋柜里。我记着呢”姚一说。
路之眨眨眼。
就跟你早把来我家做客安排上了行程似的。
但路之知道姚一身上有种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的毅力。补天期间他会不会“拨冗”做客不好说清,然路之坚信森林他是不会回了。想来就算姚一真有一天自己上门,也是完成承诺的任务,不见得是想见他。
那今天领他吃顿饭,以后就不指望耽搁姚先生的时间了。
路之捏了下鼻梁,意识到自己心里平添了几分小女生遭人冷落的幽怨。尽管“遭人冷落”一则是他凭空乱想出来的。简直是被害妄想症的思路。
其实人姚先生的旅游热情高涨,只不过“迫切”的心情表达得不太好,在路小朋友眼中他有点像着急打卡。
路之把左脚迈进结界的时候,脑中浮现出了背着小熊挎包、穿着巧克力色格子裙女孩;紧接着他出现了戏剧性的幻听,而幻听的内容是用那女孩的声音说出的两个字“转身”。他下意识转身,迎头撞上了姚一的胸膛,鼻尖刮下了一点森林土著的特有气味。
“要抱啊?”姚一笑,当着繁老头和许易行的面路小朋友圈住了。
路之推他说“好了你别”,复又转回洞口,撇开耳边的噪音,抬脚“进门”。跨过结界的瞬间他原以为自己到的是病房,看到的是病重躺在床上的老人,不料眼前的景象倏然一变,“华绵高中部”的指示牌赫然出现在眼前。
路之神经一跳:“墨老师呢?!找墨老师!”
说着他转上了一百八十度,顺着“小学部”指示牌的方向去往另一条路。现在他所在的方位是东门进校后的一块空地,行将分流的老师们家长们学生们夹杂在一起、不同的年级也混在一起,让这块空地变成了学校的交通枢纽。
阳光的角度和温度指示着夏日早上。东门门口的自动门上闪烁着时间:20XX年,路之的生活轨迹被黑森林蛋糕切断了的第二天。星期四,校园里人很多,路之虽然在小学生汇流的路上都得急,倒没什么人在意。
姚一、许易行、繁老头迅速跟上,许易行冲在最前面,脸上发白:“找墨墨?为什么这么急?”“感觉不是真的,”路之语速很快,说的每个字都踩在走路的节奏上,“我们还没弄明白那个女孩说的话……就回来了。感觉不是真的。”
许易行蹙眉:“太轻巧?”
路之点头,这时姚一扣住了他的手腕,四个人同时停了下来。路之看了看脚下,没注意自己身上竟然是华绵高中的校服,只知道脚底确实没有棉花,轻飘飘的感觉来得莫名其妙。旋即姚一的手搭上了他的头,按下某个开关似的,他体内险要崩坏的系统冷静下来,经过重新启动的步骤后开始正常运行。
姚一扳着路小朋友的脸,没说话。
路之额头上全是汗,姚一一直盯到他目光不在闪烁不定,才拉他到路边,抬起终年不变的草绿色衣袖,擦了擦他的前额和鼻尖。路之慢慢地进行了一轮深呼吸,忽而觉得身体里的浊气都被眼下的某种“静好”替换干净了。
姚一用手背试了试路之的体温,用眼神询问他“还好吧?”
许易行按了按太阳穴。刚才他脑袋里每根筋都绷紧了,现在突然松下来,人都被无数根嗡嗡作响的“皮筋”震懵了。
繁老头抱着手臂站在旁边,自始自此表情没什么变化,看三个人一惊一乍的样子跟看戏似的。
路之摇了下头,然后听见一个不远不近的女声叫了一下他的名字。姚一放下手,跟路之一起扭头,只见一模样可爱的女孩迎面而来,顺直的黑发发梢在肩膀上一跳一跃,脖子里的佛玉都跑了出来。
女孩减下速度,站定后别了下耳发,一边把脖子上的红绳子送进衣领一边看了看姚一,又面向路之:“堂哥表哥吗?好好看。”许易行和繁老头退了一点,觉得颜达不到某个标准的自己不足以被误认为路之的亲戚,索性沉默着透明。
路之:“堂叔叔。”
姚一:“……”
女孩“哦”了一下,切换到正题上:“刚刚我进门,看到你往小学部跑……而且昨天你请事假回家了,听郭鸿他们说你好像还生了病,烧得挺重,郭鸿打电话给你说作业,你妈妈都说算了,等你好了再回学校补。”她讲得很委婉,没问路之家里出了什么事,也没问他刚刚为什么神经兮兮地跑向小学部。
“奶奶住院了。”路之说。
女孩眨眼:“你呢?这才一天不到。”
“烧退得快。”路之想了想,要不是袁依依提醒,他都快忘了自己是在什么情况下“梦见”黑森林蛋糕的。女孩“嗯”了声,欲言又止半晌,犹豫着说:“那个,路之,我把叶文木的文章送给你,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当时根本没想到你给我的诗是、是那个意思。”说着他小心翼翼地瞥了眼路之的“堂叔叔”,脸颊发烫,突然觉得这话应该私下讲,不该当着“长辈”说的。
姚一对生人都不亲切,但现在却露出了“叔叔懂,叔叔很开明”的微笑。
女孩抿着嘴唇笑了一下:“而且路之你也知道我是管咱们年级的杂志的,你的诗我真没多想,还登在122期上面了。”说着她翻过书包,取了本编号“122”的校园刊物送给路之。受赠对象还没反应过来,姚一先把杂志接过来,卷成卷捏在手上了:“小路,说谢谢。”
路之这才知道姚一“开明”得有多假。
路小朋友把堂叔叔搡到一边。
女孩尴尬地笑笑,急于解释什么,不过路之抢了话,说“依依你先去上课吧,我可能要旷一节早读”。“哦哦好。”女孩做了个“拜拜”的手势,“差点忘了你还有事。”同学之间道了别,路之抬头扫了一眼微笑得很累的姚一:“你又不是不知道。”
“看到小路以前的暗恋对象那么漂亮,我还是会惶恐的啊,”姚一凑在路之耳边说,“而且你们的关系好和谐。”
路之拨开醋坛子:“你也很漂亮。”
“哎。”姚先生改用杂志卷揉小朋友的头。
没走多久,路之带着三人上了小学部低年级的楼,问路问到了四楼,拐了两个弯,找到了二年级班主任的办公室。这是间大办公室,进进出出的老师不少;见门口杵着张望了半天的四个人,一出去接水的老师停下来问他们是在找谁。
路之:“请问墨老师是在这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