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之远远看着那个无力阻拦游荡者的人,拧紧了眉头。
而后,令这个世界中人心崩坏的事情发生了。
爬出去了的那个游荡者自己折转了回来,正当众人不明所以,他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把折叠刀。他开始用刀切割太阳,慢慢太阳的边缘有了裂口;紧接着,他拼命扒拉那裂口,手上身上都被磨出了血。
墨墨:“他想干什么?!”
路之一边拉着繁老头往姚一他们的方向赶,一边给怔在原地的墨老师扔下一句:“他想‘开封’。”
没人得以喝止挂在“太阳”上的那人。
沿着圆洞的裂痕,银色天空的一角卷曲了。那卷曲的一角是多米诺骨牌的排头,它甫一崩坏,后面的一切都跟着崩坏了。所谓天空,成了一幅瘫软的画;这画被游荡者揭开,露出背后的“神明”。
漂亮的神明,漂亮的世界,漂亮的……白与昼的交界线。
墨墨盯着被揭开的世界,莫名地,眼睛里有了眼泪。
繁老头驻足不动,难以置信的目光从天空上收回来,落在似乎早已知晓一切的路之身上。繁老头张了张嘴,而后他大笑了两声,又捡起一块石头朝天上砸去:“被骗一时爽,一直被骗一直爽!”
第4章 chapter four
路之想起了姚一带他爬出洞口时说的话:“不是这样的……真正的神明不在这里,但我没能力让大家见到她,所以这虚假的一层,大家不如一辈子都不要看。”一直以来姚一严防着游荡者,希望魔鬼不要以他们为媒介,将蒙蔽人心的谎言带来这片森林。
可现在,姚一他们的所有努力都白费了。
“天空”这层防线崩塌了。
于是人们以为自己终于看到了世界的真相。和所有人一样,繁老头的眼睛里是一座硕大无比的血山;血山呈现人形,不过那人面孔模糊,全身上下都流淌着赤色的瀑布。巨大的血人盘坐在海洋般浩渺的血泊中,两手之外,喉咙处生长出了第三只手,而人们“安居乐业”的这片森林,就被它的第三只手托在掌心之中。
森林长在一个银色面皮的盒子里,在荒唐的语境下,像是那血人的食物。
锡箔纸里的黑森林蛋糕。
香甜的快餐。
森林中的众人沉寂了片刻,不久,嚎哭声此起彼伏。繁老头的心里挂念着她的女儿、女婿和孙子,他们一家三口在北面的树洞小屋里织布,布料由他们生产出来,经过西边的几户人家加工,变成森林里所有人身上的衣服。
曾经是多么和谐的社会分工。
繁老头破口大骂,用的词很古老,路之和墨墨都没听清楚他骂的是什么话。
撕碎天空后,那个堪称创始者的游荡者自己松开了手,掉落下来,最后摔成了红色海洋中微渺的一滴水。黑点们不再动了,他们顺着先驱踩出的凹坑返回地面;受了刺激的游荡者们痴痴望天,吟不出惊世骇俗的诗,只能傻子似的呢喃,间或用那三句终极哲学问题默默问自己。
没人知道自己是谁在干什么要去向哪里。
忽然,血人转动了他的餐盒。
“神灵在白天转动森林,就让我们看见了晚上。”
墨墨脚下一个踉跄,路之扶了她一把。站稳后,墨墨的视野变成了白色——那是刚才那个血人的翻版,或者说是镜像——流淌着白色液体的三臂怪物。白色巨人散放银光,若包覆森林的那层墙壁尚且完好无损,“月光”就该渗进洞口柔柔地洒下来了。
“这是这个世界的宇宙。”墨墨心想。
此时,背面的血人流下了一滴涎水,因为失去了穹顶的掩护,那滚烫的血红涎水直直落进了森林。森林里立时长出了形状不一的小血人,站在门口望天流泪的人们赶紧回到了各自的树洞小屋,紧闭房门。
姚一带着那柄匕首远远地过来了,一通乱砍,满地晶莹剔透的小红珠。
墨墨:“新手村之后就直接上BOSS,这游戏的bug很大啊。”路之把她送到繁老头那边去,与此同时一脚把一个跳过来的血人踢成了碎块,回头说:“不是游戏,我只说一遍。”虽被鬼东西吓了一跳、惊魂未定,墨墨还是有闲心竖起拇指赞道:“帅!不愧是我们华绵中学的!”
路之心知他跟墨老师的这层关系是甩不掉了,索性坦然接受。随后他跟姚一对视了一眼,两人之间有默契,没说话,但似乎达成了什么共识。
“姑娘,你有事没有啊?”
叫许易行的那个大龄青年激动地问。
紧张的氛围顿时一松,墨墨摸着后脑勺哈哈道:“没得事没得事,谢谢各位英雄啦!”旋即,她感到耳边刮过一阵风,回神一看,原来是路小朋友旋风般地随“熊猫屎”跑远了。呆了会儿,许易行从虚幻的甜蜜情绪中抽离出来,提高声音向两人的背影问道:“姚先生、小陆,你们干什么去啊?!”
路之没有回头:“补天。”
墨墨摸着下巴看“天”,琢磨着,是该补。
许易行等四人立即跟了上去,繁老头则神色复杂地瞥了瞥天上那道红色与白色的交界线,也一言不发地随上去了。墨墨一惊:“老头子你过去做什么?”繁老头说:“你没看见姚一背上有几个箭伤吗?”
墨墨道“哦”,又弱弱地说我是没地方敢去了,只好寻求老头子你的保护了。繁老头:“随便你。”墨墨开心谢说“医者仁心”,末了问道:“小陆和姚一是什么关系啊?看上去不太一般?。”
繁老头用“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一句堵回了墨老师的所有问题,专心看地,拾了些花花草草。墨墨:“原来老头子你还是中医。中医好,我大大小小的毛病,凡是中药能解决的,坚决不用西药。”繁老头不搭理她,兀自烦心;等两人来到墙壁下面时,繁老头的眉间还是没能舒展开来。
姚一和许易行他们又开始“攀岩”,路之原想跟上去,姚一坚决不许,说我让你跟我来,是要你在下面看着我、给我加油的。路之“加油”的方式,是面无表情却又目不转睛地盯着姚一。姚一时不时回头给路之抛“放心吧”的眼神,看得墨墨这条狗很是饥饿。
墨墨酸道:“老头子,你懒得讲故事,我也不问了。”
繁老头没听见她的话似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片刻后带着怒火对姚一他们道:“妈的,你们千万给我把天补上咯!”
“好咧!”
许易行说。
空空。
姚一挥出那柄巨型匕首,将它钉在金属纸质感的墙壁上,好让其形成一个平台,不至于叫失足坠落的攀登者摔个体无完肤。实则那个先锋游荡者很给力,墙壁上有不少他开凿的垫脚处,姚一等人攀登顺利,不一会儿,全员便抵达了天空的裂口。
现在,把包覆整个森林的东西比作铁皮桶,颇为恰当。铁皮桶坚固,不易破损,但一旦被破坏,卷曲的那截铁皮就极难复原。当下姚一他们想要“补天”,不啻五只蚂蚁试图以微薄的力量,将变形的铁皮桶塑回原状。
姚一坐在天空开始塌陷的地方,旁边是崩坏的“太阳”或“月亮”,面前是一个陡峭的斜坡,人沿斜坡滑下去,就如同水珠沿草茎滑到草尖;不同的是,水珠挂在草尖会兀自晶莹闪亮,人若是挂在下面那个锋利的地方,脊骨将被捅穿,整个人死相难看。
有人焦急道:“姚先生,怎么办?”
姚一说:“我知道怎么办的话,还在这里闲坐着干嘛?”他抱起后脑勺,望了望下面的路之和繁老头,复又仰头观望远空的“昼夜分割线”。白天和黑夜看上去是两团流动的气体,彼此互不相容,昼夜交界线是两者撞击的产物。
两只生有三臂的巨型怪物相对而坐,红色的那只,右手捧着一串臂镯;白色的那只,左手托着一串项链。“臂镯”和“项链”上面的珠子形状不定,周围还分别裹有赤色和血色的雾气;若不是先辈们都称两只怪物手里的东西是臂镯和项链,姚一觉得,他的形象思维,是难能把这两个十分抽象的气团与具体事物相比的。
姚一的爷爷、爷爷的爷爷、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他们见证了一个极其极其缓慢的过程,那就是红色的怪物在将“臂镯”递出去,白色的怪物则在将“项链”递出去。所以,姚一的爷爷、爷爷的爷爷、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一致认为,他们的宇宙是有故事的,只可惜宇宙的时间流速太慢、人的生命太短暂,数十代人,也难能读懂宇宙故事的某个小片段。
美其名曰“守护”,姚一想,他们家族的生存动力,本质上仍然是自私的。他的家族有读透宇宙故事的野心,还有独霸这个故事的占有欲。
神明窥探到了这一家族的欲望,于是施以魔咒,让这个悲催的家族几代单传。姚一从小接受的种种磨炼,都是为了让他成为延续父辈、祖辈记忆的一张纸。假设天空没有崩塌、世界残酷的一层没有被揭开,姚一的任务之一将是每天透过“月亮”或“太阳”看一眼臂镯和项链的位置,探究这一被家族守望了百年千年的故事片段,到底是不是和交换有关。
许易行扒拉了几下卷曲铁皮的边缘,额头上渐渐有了汗。
“不行啊。”许易行说。
众人陷入了思考。
补天需要什么?五彩石?那还不如直接去神话里把女娲请出来。胶水?但是要上哪去找几十吨502?
不经意,姚一的目光定格在了那柄匕首上。他曲起一条腿,胳膊搭在膝盖上;许易行四人苦思无果之际,他突然说:“我们需要磨一根针。”
旋即,一个俯视一个仰视,姚一和路之的视线在形貌笨拙的匕首上相会了。
紧接着,天上发出了一个声音;随后所有人的耳朵都被这个声音灌满了。
那声音是:
“咦——长虫了?”
惊奇,缓慢,浑厚,震耳欲聋,似闷雷翻滚。
众人抬起头。
这是巨型怪物的声音。
埋怨,恶心,恼怒。
接着,人们第一次听到了宇宙的对话——另一个怪物回应说:“那就把 它们吹走吧。”中间没有任何的缓冲,狂风应声而起,“黑森林蛋糕”上的几只虫子感到自己乘风起飞了,离开了被撕开一角的锡箔纸餐盒;半空中,它们看到了鲜红的海水。
海水中有波涛在翻涌,层层叠叠此起彼伏。
第5章 chapter five
在天上的时候,路之想了挺多事情;记忆从两年前梳理到了现在。打开记忆阀门的是险些被风卷到远处的眼镜,路之在风中把眼镜捞回来,想起来这个眼镜还是娶了妈妈的叔叔给他配的。当时他犹豫了很久,之所以终于决定开口提要求,是因为他近视的度数实在涨得飞快,若再不换个镜片,就很难再看清坐在前排的袁依依。
本来只是镜片的事情,但叔叔嫌路之的镜框太丑,索性把他的镜框也一并换了。
换了新眼镜,路之盯着镜子看时,觉得自己也成了和叔叔一样的斯文败类。
成为“斯文败类”的第三天,路之把他镶嵌着尼采、海德格尔这些名字的诗送给了袁依依,袁依依回赠以另一个男孩子送她的散文,说你们都好棒,然后路之就知道,许多事情他不用想了。
生活照常运转。袁依依照常在玻璃房里拉琴,班主任照常要求同学们撰写成功学的读后感,不愿“高三阵亡”的学子照常在分数与梦想的拉扯下成长,正能量满满的横幅照常从教学楼西区牵到东区,迎风烈烈飘展……路之还是用不对黄金公式,但依旧以百分之两百的热情爱着物理。
但奶奶病重的消息让路之发了高烧,路之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在一大片林子里,头顶上有红色的月亮;摇醒他的人说自己叫姚一,称他为“游荡者”,叫他不要乱跑。
路之说“好”。
“好”这个字常常带有敷衍的意味。路之不安分,“掘地三尺”,挖地道出了姚一给他划定的活动范围。姚一带人追到他时,他正在专心致志地磨刀,头也不抬地说:“你们林子的地下有这种材料,用它打出来的刀,比你们的鞋底好用。”
他指的是对付月亮泣下的血人。
彼时恰好“月亮”掉了一滴眼泪,路之甩出他的刀,亲自示范。
姚一说你还是不许乱跑。
事实是路之行踪不定,他第二次失踪、姚一他们找到他是在“太阳”的外面。路之躺在锡箔纸餐盒的顶部,头枕着手,眼神平静,眸子里是血色的瀑布。姚一激动莫名,拉住他胳膊拽他起来,让他不要跳下去。
路之:“你以前看到谁跳下去过吗?”
姚一被对方平如止水的眼神打了一针镇定剂。姚一和他并肩坐下来,说你们游荡者总是想要看世界,看到了又受不住,觉得希望破灭,一言不合就往下跳。路之扶了下眼镜,笑说“这就是你们监管游荡者、不许林子里的其他人上来的原因?”
姚一点头。路之说:“那你们一开始就不该编故事,应该让大家知道,这片森林并不是被什么神明托在手心里。”
“不是这样的……真正的神明不在这里,但我没能力让大家见到她,所以这虚假的一层,大家不如一辈子都不要看。”姚一说。路之:“姚先生你比我适合写诗。”后来路之被姚一安置到了繁老头屋里,繁老头的屋子于是被改造成了金属加工厂。繁老头给路之讲关于这个世界的故事;听他虔诚的语气,路之逐渐明白了姚一想要守护的,是这片森林中怎样一种脆弱而纯粹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