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复安静。
讨厌的红色灯牌呲呲乱响,压在众人的头顶,闪烁。
“我再不走的话,市长就要来了。”女孩子说。
“你再不走的话,别说是我,省长都要来了!”沙哑男声从无数个城市广播中涌来,“散了都散了吧,回家去,大家都回家去吧。”到后面,男声很疲惫,听者会很自然地给广播后的C市市长配一个泡着枸杞的保温杯。
“市长我爱你。”女孩子说。
“爱你爱你,我也爱你。”男人笑了一下,“如果这词儿没变得那么廉价,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单独对我说这话,我会高兴得疯掉的……哦不,是悲伤得要疯掉,因为你要走了。虽然这话不像以前那么值钱,可我还是能感受到无数人在冲着广播翻白眼呢。唔,多半明天就会有嫉妒的小男生把我写进作文了,他们用的句子不会很好听。”
“散了吧。”市长又说。
渐渐人群真的散了。第二时代的市民们尽管颓废了点,但还真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
穿着校服的高中男生们落在最后,不停地回头,女孩子向他们每个人都招手。过了会儿,空地变得干干净净,除了莫名飘到这里的五根杂草。
许易行把墨墨放下来,双手在裤子上擦汗。
女孩子脸上自然的微笑并没有消失,她取出怀表又看了看,知道现在离七点已经过了十分钟。路之没有眼镜,远一点的地方,只能辨认出物体的轮廓和颜色;他盯着巧克力色的黑点,没什么反应,直到姚一、墨墨、许易行和繁老头都转过身看他,他才意识到那女孩子之所以还没走,是因为她在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路之眨了眨眼。
巧克力色的裙子飘近了,不久,女孩子精致的五官在路之的视野中清晰了起来。
距离五人近了之后,女孩子却没再专注于路之了。她轻盈的目光在每个人脸上都点了一下,随即用唱歌般动听的声音说:“你们好呀,游荡者。”
“游荡者”三个字唤醒了姚一手中的匕首,但很快恍惚了一瞬的姚一清醒过来,意识到这里不是他的森林,而一向作为他的团队严管对象的“游荡者”,此时此刻指的是包括他自己在内的人。
五人同时想到,在那么多个人当中,这女孩子是第一个称呼他们为“游荡者”,而不是“虚拟人”的人。
“‘游荡者’这个词让你的心情不太好是吗?”女孩子对姚一说,“唔,那我重新打招呼吧。你们好呀,旅行者。以后,你可以试试叫那些让你头疼的家伙为‘旅行者’哦,人一旦心情好了,就容易听劝。”
许易行愕然:“姚先生?你认识……你认识这位?”
姚一眯了下眼睛,摇头。
女孩转而又面向路之:“你的心情可就麻烦了呢,毕竟眼镜对你来说是很重要的东西。可是不要紧,要是你哪天明白了该怎样‘转身’,回家之前,买一副新眼镜就好了。现在你还不知道要怎么‘转身’,暂时不会见到妈妈,所以暂时也不需要眼镜。”
路之抬手摸了一下鼻梁。
墨墨暗骂:艹,读心术。
转身?什么转身?
女孩抛出个牛逼哄哄的悬念,就不继续往下说了。
然而,这女孩虽是一种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秀技语气,却让人讨厌不起来。相反地,她的声音让人舒心,教人有向她亲诉衷肠的冲动。于是路之想起了“沉寂时代”中那男人的话:“那些家伙眼中,我们的错误是太完美了。”
真的很完美,由内而外,无懈可击。
少女的外表和幽深的分析能力形成了悖论,能让一个悖论化成实体的,就只有一个东西了。
红色灯牌上的字,原来是这场告别会的主题。作为一个能毁灭所有人的虚拟者,得到的不是讨伐而是人们不舍的泪水。
完美。完美到了没人恨得起来的地步。
第34章 chapter thirty-four
“你怎么还不走?”广播里的声音说,“他们是谁?”
“我马上就走。市长,你应该问他们‘你们是谁’,而不是问我‘他们是谁’。你不要再跟我说话了,跟我说话很危险,这是你在全市会议上提出来的观点。”女孩子转头望向高楼大门前的摄像头,假设市长正处在一个可以监控市区的保安室里,平静地说。
市长叹了一口气:“你们是谁?”
“旅行者。”路之说。
“‘旅行者’是怎样的人?”
墨墨为市长的智商捉急:“字面意思嘛,过路的人。”
市长又问:“那她直接叫你们‘过路的人’就好了,为什么要用‘旅行者’称呼你们呢?还有,你们为什么要来C市旅行?因为C市有‘她’?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们还是快离开吧,C市非但不会向外扩散关于‘她’的技术,还要将她驱逐出境。哦,驱逐出境指的是驱逐出真实世界,让她打哪儿来,回哪儿去。”
没人再去认真对待啰嗦的市长,包括路之。墨墨看出来了,“有问必答”不是无条件的,当路小朋友否定问题的价值时,他可以选择沉默。
市长因被人忽视而恼怒:“我是这里的市长。”
“我们知道。”姚一说,“这就走。”
市长盘问:“走哪儿去?”姚一说不管你的事,这时候,大楼屋檐下的双色灯亮了起来:监控后面的市长用警报声和交替的红蓝色,命令C市的潜在威胁者不要嚣张。姚一走上前去,抬了抬手,于是匕首让闪着灯的警报器闭了嘴。
广播后面,拳头捶桌子的响声爆了出来。
“大胆!”市长被他想象出来的入侵者逼出了个封建词语。
“好啦好啦,市长,”那女孩子说,“今天是多么和平的一天啊。从我被审判,到现在,都是多么和平啊。你何必把刚对我发的火,迁移到旅行者们的身上呢。”说着她打开小熊挎包看表,“七点二十了,市长,你都加班两个小时二十分钟了。”
“哼。”市长说。
“哼。”墨大姑娘回说。
女孩子最后对监控摄像头笑了一下,没再对市长说话。接着她走了几步,便听见了五个“旅行者”跟过来的声音。这位虚拟人那么聪明,路之看她脚步微微一顿的动作,就知道她觉察到身后几个人的意思了。停过,女孩子继续沿着街道直走,大概是默认路之他们跟着自己。
“你是要回第一时代吧。”路之确认道。
“你猜对了。我也猜到你猜对了。”
姚一看向路之,后者回避他的目光,看着那女孩子的背影。不久,女孩说:“其实,在我看来,对你们而言,沉寂时代确实是个很好的去处。除了我,很少有虚拟人能在其它地方活得好好的,包括你们,因为你们看得还不够多。唔,我这算不算是‘自大’呢,哈哈。”
路之原以为,女孩子是个知道他们不属于这里的人,但结果她口中的“游荡者”和“旅行者”又变回“虚拟人”了。
“各位来自另一个世界,于是,这个世界为了不让外来者搅扰自己的进程,就将各位的身份设定为虚拟人了。”在这个女孩子这里,所有人的脑子、所有人脑子里的东西,都是透明的,而且她不用眼睛看,都可以瞬间洞穿,“说到底,我们终究是与‘现实’剥离的家伙呀。换一种说法,你们的森林,是一块虚拟世界的大陆,现实中的人并没有发现这块新大陆,但机缘巧合,森林里的人自己上岸了。”
“‘森林’是假的?”墨墨不同意这个说法。
“啊,很抱歉,我忘了提前说明,我用的是‘此地中心主义’的观点。也就是说,这里之外的世界,都是假的。你可以试试站在别的角度思考。”女孩子玄乎其玄地说。
墨墨懒得去理解了。
“二位,”女孩子扭头扫了一眼路之和墨墨,“顺着‘隧道’回家,是个非常危险的想法哦。你们会失望,而‘失望’对心灵造成的损害,可是很大的呢。”路之看向对方,这个时候女孩子又转过去直视前面,“好吧,我明白其实你是真的不想回去,就算回去,也会觉得看一眼妈妈,知道她好好的,就够了。”
繁老头被许易行搀着,一瘸一拐,被女孩子的话和规律的走路节奏催出了瞌睡。
“因为我不会‘转身’吗?”路之说。
“你学得真快,”女孩子笑着赞美道,“就是这个原因。”
尽管隐约觉察到,这位有着预言家气质的女孩才不会说人话,路之还是老老实实问了一句:“那我要怎么办?”“怎么办?难道有其他办法吗,转身就好了嘛。”女孩子轻描淡写地说,“时间是在不断生长的东西,我只看得到已经生长出来的时间,看不到还没有生长出来的时间。所以,之后的你能不能转身、如何转身,我也无法告诉你。”
说话间,女孩子领着五人到了某机构的自动门前面。第二时代的自动门看上去确比二十一世纪的精致些,但不变的是上面有小灯在滚动时间。现在自动门上显示的年份是“22”开头的,想来第二时代之前的第一时代还不是路之和墨墨来时的地方。
二十一世纪竟然真的没能拥有姓名。
由于被一阵风从熟悉的时空场域中拔了出来,路之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感知有些错乱了。从玻璃球到这里,连续发生了不少很妖孽的事情,五个人实在说不清自始至此过了多久。要不是姚一手臂上因撕掉马赛克而受的伤只是停止了流血而已,还没有结痂,更远远谈不上愈合,路之都要以为自己已经不吃不喝不睡几百年了。
时间的相对长度,仿佛可以无限延伸。
六个人在自动门外站了一会儿,两百多年不变的保安大叔接了个电话,然后开了门。“我是见你最后一面的人吗?”女孩子走过的时候,保安趴在窗口问她。“或许吧,前提是市长不在监控室,而且他为我安排的电脑旁边,没有人在看守。”
“五分钟前市长就下班了。除了我,市长是今天最后一个下班的人。”保安骄傲地点了一根烟,叼在嘴里,用牙齿撬动。
女孩子的微笑很职业,但每个人看她,都会觉得她的笑容是十八九岁的姑娘发自内心的笑容。
不过,大概她的笑确实是发自内心。完美的创造物对每个人都发自内心地笑,并不是不可能的。
女孩所说的“电脑”在行政大厅里。那是一台用于自助咨询和自助预约的电脑,原本很普通,和旁边一排款式一模一样的电脑没什么区别;但一块“请勿使用此设备”的牌子让它变得不再普通。女孩子从C市消失后、从千家万户的屏幕里消失后,这台电脑会被小铁栅栏和玻璃罩供奉起来,作为这一百年的里程碑,或是墓碑。
下一百年沉寂,再一百年狂想。
“罗鸣宇呢?巴利先生呢?”墨墨问,“他不是很牛吗,我们怎么没在这里听到他的名字?”
女孩子居然低头沉默了很久。貌似墨老师问了一个很伟大的问题:超级大脑需要深思熟虑,才能解答这个问题。女孩按了一下电脑开关,程序启动完毕后,她才说:“这个时候他在很北很北的地方等我。我被审判了,也相当于他被审判了,他需要去一个安静的地方思考。”
墨墨:“英国?”
“嗯,英国的最北。人少,他最喜欢的季节里,打开窗子,就是冰雪。”女孩说。墨大姑娘觉得挺浪漫的:“他等你啊,那你要过去找他吗?”“这个时候的我,已经在赶过去的路上了,不需要现在的我再回去。”“唔,你们的时空观念真是很奇怪啊。这样穿过来越过去,不会产生无数个自己吗?彼此之间碰到了该怎么办?”墨墨问。
“碰到了就碰到了呗。但我们会尽量避免……不是扰乱进程的问题,主要是解释起来很麻烦。相关的人会头疼,当时的自己也会头疼。”女孩说,“你们在沉寂时代的时候,有人对你们说巴利先生是征服了时间的人,实际上他没有。他只是活在了平常人以为的时间的外面,被神化了而已。”
“哦。”墨墨说。
过了会儿墨姑娘问:“森林里边儿会下雪吗?”
“下,”许易行立马回答,“大雪。”繁老头侧过脸,投以许易行“孺子可教”的鼓励眼神,然而傻孩子话说到这儿就不说了,无奈之下老头子只好替他补充:“你如果想看,到时候他可以带你。”
许易行挠头。
提到雪,路之满脑子都是锡箔纸上的白色和天的白色混融的画面。那个时候的姚一刚刚和一群游荡者干了一架,眼睛周围还带着血印。透过“太阳”,姚一的兄弟们给他递上来一碗汤,他吹了几口,转给路之喝。
路之说不喝,他的刀还没磨完。
“冷了就变味儿了。”姚一扬了扬碗,见路小朋友不搭理,干脆自己尝了第一口,“许易行的手艺不错,只不过一直都没有进步。”“可能一直都进步不了。”路之抬了下眼睛。
姚一挑眉:“嗯?”
眼睛上的血滴了一滴进碗,姚一放下汤,抬起袖子抹了抹脸。
路之随手抓了把锡箔纸上有着煤灰质感的“白雪”,不知怎么被眼前景、眼前的人触发起了满腔文艺:“这森林的温度都太平淡了,连雪都是不冰不凉的。汤里再加不了其它的东西,再加一点,就热了。真正的冬天需要再热一点的汤,但这里不需要。”
姚一笑笑:“就像这里的人?”
“这么明显吗。”路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