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说的什么话?”齐间吹胡子瞪眼,又转向殷无忧,责备道,“你怎么带徒弟的?竟让他说出这种生分的话。”
“我的错我的错,”殷无忧慌忙道,“是我没教好。”
他抬手轻轻打了魏轻尘一下,故作严肃道:“我怎么教你的?你竟说出这么生分的话!”
魏轻尘忍不住苦笑,又赶紧认错,他的师父和师叔祖自然很快原谅了他,而后两人又热火朝天地聊了起来。齐间朝殷无忧问他们的经历,殷无忧也问门派中近年来发生的趣事,两个人聊得哈哈大笑,其乐融融。
纪濯云融不进去,独自喝了半壶酒,而后默默离开了。
魏轻尘跟了出去。
*
雪花纷纷扬扬,院子里的青石小径已被雪完全掩盖,两行脚印伸向石桥上。
“纪掌门。”
魏轻尘高喊了对方一声。
纪濯云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魏轻尘走到他身边,恭恭敬敬对他行了大礼:“感谢您前天出手相救。”
纪濯云微微一愣,随后感到脸有点热。“说什么谢,”他惭愧道,“我只是做了八年前就该做的事……”
石桥下是一个池塘,里面飘着几片残叶,还有成群的锦鲤游来游去。
魏轻尘道:“纪掌门不必过于自责,我家无忧脾气大,讲话阴阳怪气,您别往心里去,回头我必定好生管教他,先在此代他向您赔罪。”
他已经是极为自然地以殷无忧的夫君的身份在说这话,纪濯云听得不适,又不好再说指责什么。
“愧不敢当。”他沉声道。
纪濯云看着这个头高挑,面容端正的小伙儿,沉默了许久,而后感慨道:“你和你师父,完全是换了性格。”
从前殷玉衡极为温和,没有半点脾气,甚至可以说是逆来顺受;魏朝雨则是因为背负血海深仇,愤世嫉俗,桀骜不驯,一点就炸。
而现在,殷无忧脾气大得很,怼天怼地怼师父,毫不嘴软;魏轻尘则是温和有礼,成熟稳重,像是剑道上的大好青年。
二者都变了个人似的。
“你……成长了许多。”纪濯云道。
“早该成长了。”魏轻尘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她感慨道,“从前师父替我遮风挡雨,后来我害得他差点身死,还失去了记忆,我自然该成长起来,为他遮风挡雨。”
方才殷无忧讲述他们过往的经历,说得轻描淡写。但那当时他伤得那样重,想必魏轻尘也是费了很大一番功夫才让他渐渐康复,其中艰辛纪濯云虽然没亲眼见证,但也是可以想象的。想到这两个孩子这么多年流落在外,吃尽苦头,他又自责不已。
其实他跟魏轻尘隔着一代,从前关系并不怎么亲密,一开始他甚至是反对殷玉衡收他为徒的,毕竟他是一个魔。
二者相比起来,纪濯云肯定是更疼爱他自己的徒弟一些。现在想想他家玉衡性情变化这样大,许是因为他从前的管教过于严厉,导致他失去记忆后就释放了自我,变得活泼任性很多。纪濯云虽然被怼,倒也不觉得徒弟现在这样有什么不好,看他如今笑得开怀,他也感到欣慰。
他还在暗中感慨,又听魏轻尘担忧道:“纪掌门前天为了我们师徒二人与同道大打出手,真的没关系么?”
“不管了。”纪濯云负手而立,看着桥下的锦鲤,淡淡道,“这也是八年前就该做的事。”
他的行为算得上冲动,但他不后悔。
人嘛,一生总是要冲动几回的。他只后悔没在八年前就冲动。
魏轻尘道:“虽然有些不妥,也肯定会被其他门派的人指摘和议论,但应该还是能保住名门之位。毕竟当年的事情已经结案,他们再拿那件事对付我,可以说是不给书院面子。书院那边评断起来自然会考虑进去。实在不行,我可以去求助我在书院认识的人,她虽然没什么地位,总归是可以帮忙说句公道话的。”
都说了不管了,他还在这么认真地分析这件事,纪濯云惊讶他现在竟如此为人着想,心里一时极为宽慰。
“没事,不必担心。”他安慰道,“他们嫉妒却尘台名望高,八年前就借你的事情想将咱们挤出名门之列,现在不过是故技重施,书院那边不会不清楚。小事情,你不用在意。”
“嗯,”魏轻尘点点头,“希望没事。”
“倒是你当时劝你师父停手,让我有些意外。”纪濯云打量着魏轻尘,迟疑地问,“你,不恨了么?”
魏轻尘淡淡一笑,又叹了口气,好像有些疲惫的样子。“没有力气恨了。冤冤相报何时了……现在对于我而言,就属师父最重要。我只希望岁月安宁,师父一切都好。”
房内酒桌旁,殷无忧突然抿嘴笑了。
笑得很甜。
齐间抬手敲了一下他脑袋,低声骂道:“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一个做师父的竟然被徒弟压了,还好意思笑……真是个废物!”
“哎哟。”殷无忧揉了揉脑袋,笑着道,“我乐意,你管不着!”
☆、回家吧
苍澜在第四日下午赶回了万剑镇,他一听说魏轻尘让人给阴了,就急匆匆去了洗剑阁。守在那里的剑修们本不愿放他进去,但苍澜二话不说一掌把他们拍开,而后大摇大摆闯了进去。
他性子急,没用走的,直接飞进了院子。刚进去就瞧见那师徒俩坐在檐下抱在一块儿卿卿我我。
“沃日……”
苍澜抓了一把雪向他们砸去,口中怒骂:“你俩怎么没死在祭剑台呢?搁这儿恶心人。”
魏轻尘用衣袖挡在师父面前,阻住了那些雪花,而后先和师父分开,又问苍澜:“找到苍流了么?”
“没有,我不也是被骗走的么?你还真以为消息是真的?他们是为了对付你俩,提前找人把我调走了。”
三人回到室内,围着火炉喝茶,苍澜道:“而且你怎么这么蠢,竟然会被骗到。是我弟又不是你弟,你这么激动做什么?想都不想就去了……”
“是你弟也是我儿子嘛。”魏轻尘笑着道,“之前你不是要把他送给我们做儿子么?那我自然要热心救崽。”
这事殷无忧还不知道,现在听说了之后马上让苍澜喊他爹。
苍澜白了他一眼,戏谑道:“就算要叫,也是叫你一声‘娘’……还在这儿称爹,你配么你?”
“你闭嘴!”殷无忧怒骂,“你这个死光棍!你肯定没人要!”
“我没人要?你不知道你们剑道有多少姑娘要跟我双修,但我把她们全都拒绝了。”苍澜拉了拉衣襟,将散乱的长发甩到了后面,挺着胸膛道,“我可是励志要振兴魔宗的人,绝对不会像你们这样沉迷于儿女私情而荒废大业。”
殷无忧下意识地问了句:“那你不打算延续你们家的香火了?”
“你怎好意思问出这句话?”苍澜上下打量他几眼,鄙视道,“说得好像你能帮魏轻尘生个崽似的。”
“我……我用不着生!”殷无忧道,“你们兄弟俩不是要给我们做儿子么?你愿意喊我一声娘我也愿意疼你,这延续血脉的任务就交给你和你弟弟了,赶明儿娘给你张罗一桩婚事,你给我们生个孙子……还是生两个吧,一个姓苍,一个姓魏。往后我和你爹给你带孩子,你可以继续专注振兴魔宗,两全其美是不是?”
“嗯……”苍澜摸着下巴思考起来,“好像挺不错的……可以考虑……”
见他这么认真,魏轻尘忍不住笑了。
或许是因为自己正幸福得冒泡,殷无忧对这事热心得很,立刻老母亲上身般带着慈祥的笑容问苍澜:“那你可有心仪之人?”
“都说了没有,我眼里只有大业。”苍澜从火盆里捞起他们烤的红薯,边吃边道,“还要有感情才能生孩子么?等失踪案查清楚后我随便去魔宗找几个漂亮的女子就生了,反正她们都愿意为我生孩子。”
“我的儿啊你们魔宗都这么简单粗暴的么?!”殷无忧惊呆了,他还下意识地看了魏轻尘一眼。
他记得小尘说过魔族的人确定关系是要结血契的啊,那么浪漫的仪式,他一直以为魔族都是极重情的……
“我就是这样被生下来的。”苍澜语气平淡道,“我父王有好多妃子,我有很多兄弟姐妹,只有苍流和我是一母所生。我们的母亲是被父王掳回魔窟的,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感情。”
殷无忧好奇地问:“那你其他的兄弟姐妹呢?他们不帮你守江山?”
“守什么守,他们是跟我抢江山的。”苍澜轻描淡写道,“我们魔宗王族和人界的皇室一样,都是要争权夺位的。”
他这么一说殷无忧就明白了,苍澜那些兄弟姐妹估计要么是死了,要么是归顺了他。
本来人家魔宗王族有自己的一套观念,殷无忧不好指摘,但毕竟认了苍澜做义子,他还是忍不住劝道:“我告诉你,人只有跟自己最心爱的人生孩子才会最幸福,你——”
苍澜打断他:“我为什么要幸福?”
他眨眨眼,用最温和的表情说着最无情的话:“我不过是需要借个肚子帮我生崽,延续我们魔宗王族的血脉罢了,我要幸福做什么?”
殷无忧:“……”
殷无忧深吸一口气,指着门口道:“你滚,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你们不跟我一起走?”苍澜道,“他们剑道这样欺负人,把你们关在这里算什么?还利用我弟弟骗我。我打算明天就发起大战,跟他们拼了,让他们知道惹怒本尊的下场。”
“别,”魏轻尘劝道,“论剑大会刚结束,还有很多外地剑修没离去,现在开战对双方都没好处,你不如先想想办法找到苍流和那些失踪的魔修。”
“不找了,”苍澜眉间拧着一股戾气,“先跟他们拼了。”
“我觉得不妥。”魏轻尘抱着精巧的青瓷茶杯,提醒道,“魔宗那边……最近也不□□宁吧。你还是尽快找到失踪的人安抚大家比较好。”
他暗示意味十足,明显早有过调查,苍澜看着他突然冷笑了一下。
“你现在倒是挺仁慈善良,”他脸上带着一丝嘲讽,而后突然起身,“多谢提醒,不打扰你们休息了,告辞。”
说完他化作一团黑雾,消散在了房中。
这家伙明显生气了,魏轻尘也没在意。
他的确有意阻止两边激化矛盾,但魔宗那边也确实不适合开战,否则苍澜很有可能被人篡位。他相信苍澜也自有分寸,就懒得管他。
*
七日后,华阳君带着一干人等来到了洗剑阁,宣布对师徒二人解除禁令,让他们恢复自由之身。
他说完就带着人走了,纪濯云留下,等人走光后对师徒俩道:“你们可以回却尘台,也可以帮着找人。”
“可……”殷无忧无精打采道,“我们伤还没好呀,不能继续留在这里养伤么?这里房钱一天多少?”
“你还想在这里久住?”纪濯云大为不解,“你是不是被关疯了?”
殷无忧避开他的目光,低声道:“这里挺好的……”
纪濯云皱起眉头,百思不得其解:“好什么?”
“这可是方家的豪宅,能不好么?”
殷无忧看了老家伙一眼,心想,那张床就挺好,结实,宽大,在被窝里怎么折腾都不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那茶几也挺好,上面铺着的那块毯子很暖和,坐在那儿完全不会凉屁股;那面向屋后的窗子也不错,手抓在镂空的窗格里,把脑袋伸出去就能看到屋后那片雪竹,可美了……
还有好些地方,他们还没来得及探索。
这几日他和徒弟被关在里面,好吃好喝伺候着,过得极为幸福,导致他现在还真有点舍不得离开。
但这里的房钱贵得吓人,后来他俩还是不情不愿地跟着纪濯云离开了。
纪濯云听殷无忧说伤没好,就让他带着徒弟回却尘台养伤,还特地介绍道:“你师叔把后山给你收拾好了,种了些花花草草,栽了一排雪竹,还养了一池锦鲤……哎,对了,你先前养的那只傻鸟呢?”
“人家叫阿花,不叫傻鸟。”殷无忧道,“让它陪林青游历江湖去了,林青就是春秋剑堂的少主,我们先前提过的那个年轻人。”
他看看远处的山,淡淡道:“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好不好……”
“这样啊。”纪濯云讨好般地问,“那我再给你捉一只?”
看得出来他根本不在意阿花和林青好不好,他只不过想借这个机会哄徒弟。
“不要。”殷无忧残忍地拒绝了他,“我自己都还要靠别人养活,哪还养得了鹦鹉?”
“那,那……”纪濯云有些局促,又极力挤出慈祥的笑容,“那先回却尘台吧,你师叔烧了鸡在等你们呢。”
殷无忧本不想去给他们添麻烦,毕竟他们师徒俩身份特殊,容易被人借题发挥。
但想着师叔替他收拾好了屋子,还烧了鸡在等着,不去的话师叔可能会伤心,他只好去了。他打算过去同师叔喝顿酒,同他解释清楚就走。
不久之后,一行三人到了却尘台山脚下,抬头就能看到山顶云雾飘渺,宛若仙境。
殷无忧在这里长大,八年未归,他一时间有些近乡情怯。往事纷至沓来,无数回忆涌入脑海,他顿住脚步,沉默不语。
纪濯云本是走在最前面,此刻他回过头来看了魏轻尘一眼,低声提醒道:“回去后,你俩分开睡,不能住一屋,记住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