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洛特还大发感慨,说以后要亲自陪伯里斯,伯里斯畏惧而礼貌地回绝了他——他根本帮不上忙,只会让人分心。
洛特抱着狗思考了一会儿:“我们叫它赫罗尔夫伯爵吧。”
“为什么还有‘伯爵’?”
“我封的。”
“好吧……”
法师话音刚落,赫罗尔夫伯爵突然对着窗外狂吠起来,幼犬的叫声并不太有威慑力,不过还是把打算飞进窗户的金属渡鸦吓得一愣。
伯里斯看到窗外悬停的鸟儿,暗暗惊叹着小狗的敏锐。这条狗已经不是普通的狗了,它接受了来自半神的力量,所以变得对突然出现的魔法造物特别敏感。
洛特像个称职的主人一样安抚了赫罗尔夫伯爵,伯里斯打开窗子,让渡鸦落在了书架上。渡鸦是艾丝缇公主的信使,艾丝缇在制作魔像上也有点自己的特殊癖好,她故意让金属渡鸦带有一些真正的动物才有的习性,这样它可以更完美地融入自然之中。
停稳后,渡鸦开始发出艾丝缇的声音:“导师,我有件事要向您汇报……最近有一些关于您的流言在各地传播,其中有些说法实在是非常……”
伯里斯还没回答,洛特先抢了话:“非常让他晚节不保,对不对?”
“你还在?”公主惊讶道,“啊,不……我的意思是,想不到您竟然还留在塔中?”
“我当然还在。先不说这个了,公主殿下你快继续说,关于伯里斯的传言是什么?是不是说他有私生子什么的?”
艾丝缇沉默了一会儿,好像猜到了原委:“导师,您是不是见了黑松?以您现在的面貌见的?”
伯里斯叹气:“是的。但他不知道我是我自己。”
“我猜也是,一定是他,”公主说,“您现在的外表被误解为了‘伯里斯大师的私生子’,很多人说您在六十多岁时骚扰了一个女学徒,以学业要挟她,让她和您……后来她怀孕生子后,您留下了婴儿,将女学徒赶出了塔……这是最基础的、流传最广的谣言版本,但并不是最恶毒的版本……”
“什么?还有更恶毒的版本?”骸骨大君再次抢先接话,“你快说下去!我好好奇!”
伯里斯能够想象出此时艾丝缇的表情,但愿这体弱的孩子别犯偏头痛。艾丝缇整理了一下情绪,说:“是这样的……有些吟游诗人总喜欢编造黑暗血腥的故事来博人眼球,在那些诗人的故事中,您虽然终身未婚,却经常将山村中的少女抓回塔中,他们说您和少女们生了很多孩子,然后您会把那些可怜的母子拿去做实验……最终只有一个孩子活了下来,这孩子的个性十分残忍自私,他完全不顾母亲所受的屈辱,只想得到您的信任和真传……”
伯里斯冷笑:“我倒希望自己真有这么全能,又要做实验又要抓少女还得让她们生很多孩子……可惜人的精力都是有限的。”
“还有一个版本是这样的,”艾丝缇继续说,“他们说法师伯里斯年轻时和一位女子相爱,然后又为了追求魔法而抛弃了她,而这时她腹中已经有了法师的孩子。那孩子在母亲身边长大,母亲死后他就独自去寻找父亲,他历尽辛苦终于找到了法师塔,却不幸被塔门上的魔法杀害了。法师发现后追悔莫及,他收起残破的尸骨,把孩子做成了还魂尸……所以即使死灵师本人已经八十多岁了,他的孩子却看起来仍然只有十几岁……”
骸骨大君摇着头评价道:“这个版本不精彩,而且也并不恶毒。”
伯里斯没有兴趣评价编剧水平,也不太想听完所有版本,他按着眉心问:“艾丝缇,你专门联络我,肯定不是只为给我讲故事……这些传言是不是波及到你了?”
导师很了解艾丝缇公主,他的猜测十分准确。“是的,”公主说,“在流言传播的过程中,不知怎么,我也被扯了进来……萨戈人都知道我父王与您的同盟关系,于是有人认为我和那个‘法师的私生子’已经私定了终身,还说我频繁前往法师塔并不是为了治病或者看望老恩人,而是为了和那个年轻人私会……”
“你必须抑制住这则谣言,”伯里斯说,“它伤害不到我,也伤害不到作为法师的你,但肯定会对作为公主的你产生影响。”
“我正是担心这一点。抱歉,导师,我也许不该用这种愚蠢的事情打扰您,但我没法和别人商量,只能向您诉说……”
“没关系。你自己有什么初步的想法吗?”伯里斯问。
从语调判断,艾丝缇大概在咬牙切齿:“我可以把黑松抓起来……他现在就在萨戈境内。他不认识我,至少不认识作为公主的我,我可以私下找几个熟悉的官员联络神殿,派一队审判骑士把他控制住,随便找个理由关他十天半个月,我会专门给他安排一个有严密禁魔力场的监狱……”
伯里斯听得啧啧摇头:“你抓他已经晚了。而且,你仔细想想,黑松造成的谣言只会在冒险者们之间流传,至于贵族和普通百姓?他们对‘死灵师的儿子’根本不感兴趣,他们真正感兴趣的是公主的风流韵事。你该去熄灭的不是关于我的谣言,而是关于你自己的。”
艾丝缇立刻说:“您说得对!万一奈勒爵士相信了这些……”
听到这句,伯里斯打断她的话:“奈勒爵士?黑崖堡骑士团的奈勒爵士?你为什么突然说到他?你们还没分开?你还和他在一起?真是难以置信!”
公主明显有些心虚:“我只是说……万一他相信了谣言会很麻烦的。他对我父王忠心耿耿,和我也挺谈得来,他手握重兵,我得保证他会一直支持我,而不是变成我的敌人……”
伯里斯说:“你别狡辩了。我活了八十多岁,见过无数年轻人谈恋爱,我看得出来,你一直喜欢他。艾丝缇,很多年前我就说过了,你和他的关系只能停留在君臣之间,甚至你们都不能做普通朋友。奈勒爵士是个古板的奥塔罗特信徒,一旦他发现你是法师,甚至还是死灵法术研究者……你觉得他还会继续支持你吗?你必须疏远他,这样才能保证他一直对你忠诚。”
“但是,导师……”
“我是为了你好,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洛特戳了戳伯里斯的肩膀:“人家孩子愿意,你别干涉。真正相爱的人才不会被信仰阻拦。”
伯里斯说:“您说得对,但其实世上没有那么多‘真正’相爱的人,大多数人谈情说爱只是为了让自己活得更舒服而已。在这个前提下,奥塔罗特信徒和死灵法师不可能容忍彼此。”
出乎意料的是,这一次,酷爱跑题的骸骨大君竟然没有坚持争辩下去。
“嗯,也是……”他坐在桌沿上,有若所思地望向窗外,赫罗尔夫伯爵已经窝在他怀里睡着了。
第13章
伯里斯隐约察觉到气氛有些奇怪,前面的谈话似乎触动了什么他们从未谈及的东西。他正犹豫着该不该问,这时艾丝缇犹犹豫豫地说:“导师,我知道奥塔罗特信徒和我们合不来。但是……但是奈勒爵士的情况比较特殊,本来我不想告诉您的,不过既然说到这里了……”
伯里斯猛一拍桌子站起来,把洛特和狗都吓了一跳。“什么?什么意思?”法师瞪着书架上的渡鸦,“难道你怀孕了?!”
“没有!”艾丝缇几乎尖叫起来,“您怎么会这样想?”
“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情况特殊?”
“是这样的。十天后是我母亲的生日,皇宫里照例要举办宴会,那几天正好是奈勒爵士回王都述职的日子。前不久我收到了他的来信,他平时话不多,但一写信就酸溜溜肉麻兮兮的……总之他的意思是,他会精心为我母亲准备一份礼物,并且可能会在那天向我……那个……向我求婚……”
“你想答应?”伯里斯问。
大概艾丝缇有点不好意思,所以没有直接回答:“我是王位第一继承人,按祖制来说我是不可以外嫁的,奈勒爵士是家族次子,他正好可以入赘皇室。他自己在信中也提到了这一点,看得出来他确实十分真诚……现在我担心的是,黑崖堡地处偏远,奈勒爵士在写信时应该还没怎么听过那些流言,一旦他回到了王都,肯定会有一些七嘴八舌的小贵族围着他嗡嗡个不停……如果他相信了流言怎么办?如果他真的以为我和‘死灵师的儿子’私会……他求不求婚倒是小事,更重要的是,这样一来他就不会再信任我了,甚至他可能会转而追求我叔叔的女儿塔琳娜……万一他和塔琳娜订了婚,我叔叔的势力就会进一步扩张……”
“你想得还真多。据我所知你堂妹才十三岁。”
“我母亲就是十四岁时和父王订婚的。”
伯里斯想了一下,说:“行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艾丝缇,我也许能帮你澄清谣言,但我需要你再帮我个忙……”
“还是要大图书馆守密层的出入许可吗?没问题的,导师。”
“长期多次出入许可。”
公主思索了一下:“这个可能麻烦一点,我尽量试试看。这么说,您打算来王都参加我母亲的生日宴会?”
“是的,你越开诚布公,谣言就越没有立足之地。正好最近我也在思考将来的事,我不能这么一直躲着,外界早晚要熟悉我的新身份——柯雷夫·格尔肖,就叫这名字好了。艾丝缇,帮我搞一份邀请函。我会为你母亲准备一份礼物,算是替不能到场的‘法师伯里斯’送的。”
“两份邀请函!”洛特立刻说,“我也要去。”
艾丝缇没说话,等着导师做最后批示。
“好吧,两份。洛特大人和我一起去。”伯里斯叹口气。反正他也不放心把骸骨大君一个人留在塔里。
谈妥一切后,艾丝缇和导师告别,金属渡鸦扑扇着翅膀飞出了高塔。洛特看着鸟儿的背影问:“她一直都用传声构装体吗?为什么不用传讯法术、水晶球什么的?”
伯里斯说:“金属构装体身上的魔法波动最小。皇宫内也有施法者,艾丝缇不想被人发现自己是个法师。”
洛特还是不明白:“我知道从前的贵族不会沾染秘术,但既然现在宫廷里都可以有法师了,为什么公主却不能懂法术?”
“因为公主不能沾染一切‘不体面’的事,”伯里斯回答,“比如说,宫廷里有木匠、裁缝和厨师,这些职业没什么不妥,可如果公主亲自做木工、搞缝纫、下厨做饭,就会被认为是十分不体面的。更何况,艾丝缇和我一样涉足了死灵系研究,所以在隐藏能力方面她得更加谨慎一点。现在大部分人仍然认为死灵术就等于是操纵灵魂、亵渎尸体什么的……即使是在施法者群体中,也有人只承认元素研究与感官幻术,反对死灵学与异界学。”
洛特点点头,又想起了另一个疑问:“对了,你为什么那么讨厌奥塔罗特信徒?”
“您知道是为什么,”伯里斯苦笑了一下,“您还记得六十年前我身边那些骑士吗?他们的黑色盔甲上都有那位静寂之神的圣徽。其实他们对我已经相当温和有礼了,至少他们还把我当人看……如果是一百多年前,奥特罗特信徒会对所有死灵师格杀勿论。”
“现在呢?他们不杀死灵师了?”
“也会杀,但不会随便杀。现在他们会先对你展开调查,然后提起诉讼,进行审判……判决结果倒是很有商议余地,重则死刑,轻则罚款了事。从前,研究死灵法术即是原罪,后来十国邦联和奥法联合会出台了一套法规,禁止了无审判的捕杀行为,并将死灵学进行了合法化,同时也禁止了死灵术中的若干种类型。凡是被禁止的法术,任何人不得施展、不得研究、不得教学、不得携带相关储法物品,只要你不触犯法规就不会被判罪。当然了,这套法规到处都是漏洞,有些法师会因为私仇而被逮捕,也有些法师可以利用人脉和势力逃脱监管。”
“你就是逃脱监管的那种?”
伯里斯抿嘴一笑:“有时候是……其实大多数有成就的法师都是。”
沉默了几秒后,洛特又问:“我仔细想了想……你其实也不是特别反对艾丝缇和那个骑士的事吧?你嘴上是说不同意,但我看得出来,你的态度根本不怎么强硬。”
伯里斯无奈地说:“因为艾丝缇那傻孩子是真的很喜欢奈勒爵士。大人,您还记得公主的长相吧?”
“当然记得,她还挺好看的。怎么了?”
“您仔细回忆一下,她脸上是否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洛特颇认真地仰头想了一会儿,好像并没有想到什么:“大概是她的表情太冷傲吧……她好像总是绷着脸,可能公主都是这样。”
伯里斯说:“这就是了。大人,她不能笑。”
“什么?”
“她没有办法露出笑容。不是她性格冷漠,而是她真的不能笑。我对您讲过,她还未出生就身染剧毒,差点活不过十四岁,其实直到现在她也并没有真正痊愈……十二三岁时她病危过几次,我不得不用一些效果比较极端的药物来抢救她的性命,毒素和药剂在她体内产生了副作用,影响了她的面容……几年后,她的病情稳定了,却留下了不能笑的后遗症。”
想到这些,伯里斯深深叹了口气,接着说:“在王都贵族之中,她早就有了个‘不笑的公主’的称号。有不少人把‘逗艾丝缇发笑’当做一种挑战,还有人认为能逗她笑的人很可能被她选为夫婿……这就要说到奈勒爵士了。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艾丝缇二十岁的生日那天。帕西亚陛下送了她一个牧场和十几匹马,于是她的生日宴会就挪到了牧场外的行宫里举办,奈勒爵士和他的兄弟表演了一场点到即止的长枪比武,还为艾丝缇单独筹备了一次小型阅兵……那时我就发现了,艾丝缇看着他的眼神有点不对。在晚上的舞会之前,我发现艾丝缇偷偷给自己用了个法术……她用了一个操纵术,这法术能让受术者做出各种的表情和动作,只要不超过受术者身体的极限就可以。通常我们用这法术来控制尸体,让它们做出正常的姿态和表情来伪装活人……对真正的活人倒是也能用,但很难成功,而且受术者的面部会麻痹难受……我从没见过有人对自己用这个,艾丝缇是我见过的第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