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达借着谈论书籍外借的问题,带伯里斯沿花园小径慢慢远离了其他宾客。本来伯里斯还担心洛特跟不上来,四下一看,洛特正在像跟踪猎物的山猫一样从其他小路上偷偷跟着他们,还稳稳地端着一杯花果茶。
他们跟着海达从近卫军军营到仆人房,再从修整中不开放的花园穿过封闭的浆果园,绕了不少路才来到了某幢宫苑的后门。进去之后,海达说自己会留在一层休息,叫两位法师客人自行上楼。
二层的大厅里,艾丝缇正在等待着他们。这里只有她和一名远远站着的侍女,那侍女是公主的亲信,早已知道公主的法师身份。今天艾丝缇穿的不是旅行马装和法师袍,而是玫瑰色的宫廷贵妇礼服,看到伯里斯时她稍有些吃惊,大概是因为现在伯里斯换了衣服,看起来不像是老法师重获新生,倒像是个真正的二十岁年轻人了。
“导师,”公主压低声音,“今天在外面时我得称呼您为‘柯雷夫先生’,您也要称我为殿下。”
“我当然知道,殿下。”伯里斯瞟向大厅深处开向走廊的门,“你堂妹的事……”
“果然您也听说了……”
洛特凑过来:“她真是榴莲扎死的吗?”
公主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连榴莲的事都传出去了?不,她才没有被榴莲扎死……但这件事里真的有榴莲。说来诡异,我……”
她留意了一下四周,远处的侍女替她望了望走廊内,做出没问题的手势,她才继续说下去:“我检查过了,她中了假死诅咒。事发时现场没有可疑人员,法术应该是通过预置触发术实现的。我试着帮她解除,但没能成功。”
伯里斯点点头:“等一会儿我去看看。那榴莲又是怎么回事?”
艾丝缇带着他们进入走廊,来到一间客房前。这里的客房原本不是用来招待亲王之女的,现在做此安排只是为了保密。塔琳娜小姐情况特殊,帕西亚陛下和亲王都不希望引起骚乱。
年仅十三岁的少女闭眼平躺在床上。她面色苍白,眼窝微陷,嘴唇发乌,胸口毫无起伏,猛一看和已经死去没什么区别。她床前坐着一个身着华服的青年,经介绍,这是艾丝缇的堂弟,塔琳娜的第二个哥哥,银隼堡骑士团的见习骑士夏尔。
听到来客是“法师伯里斯”的使者,夏尔满面的愁容稍稍消散了些。他猛地站起来,伯里斯几乎觉得屋里的灯火都暗了暗……夏尔又高又壮,比伯里斯高出两个头、宽出半个多人。他外形威武,脸上却稚气未脱,恐怕他比“现在的”伯里斯还年少一些。
上次我见到这么强壮的年轻人时,对方是个半兽人。伯里斯默默想着。
和客人们打过招呼后,夏尔缩回床边握着妹妹的手,苦着脸说:“法师们,看看她吧。她被一个邪恶的疯术士害成了这样……”
“跟我说说这个疯术士。”伯里斯边说边在塔琳娜身边施法检查了一下。艾丝缇的判断完全正确,这女孩确实中了假死诅咒。
夏尔正了正坐姿,拿出向长官汇报军情的严肃劲头:“是这样的,我父亲的银隼堡在落月山脉附近,而落月山脉曾经盘踞着一些蛮族和兽人的部族,他们来自山脉另一侧,总是一次次进犯我们的防线。多年前,我父亲率军征伐匪徒,他花了好几年才把那些邪恶的生物赶回深山中,让他们再也不敢侵扰人类城镇。当年参与战斗的不仅有军人,还有一些本地平民武装力量以及零星几个施法者……”
伯里斯很熟悉落月山脉战役。他的兵工厂曾为此为生产了大量附魔远距武器,比如附加魔法伤害的复合弓和单手弩、能连发重弩矢的山地战车、只杀伤生物却不点燃树木的魔法火焰投炸包……面对兽人和蛮族,人类步兵在近战中没有什么优势,而山地战场又不适合骑兵布阵,所以魔法和使用附魔武器的弓兵在那次战役中起到了非凡的作用。
夏尔接着说:“当年我父亲有个术士盟友,大家都叫他红秃鹫。因为他是红发,而且脑袋上残留的头发很少。那人原本住在山脉附近的村子里,村民把他当牧师一样崇拜,我父亲一直看不惯他,因为他经常利用自己的施法天赋愚弄别人。打起仗来之后,他竟然出乎意料的很可靠,于是我父亲对他大为改观,还承诺赢得战争后要请他到城堡里任职……”
少年骑士说到这,洛特又犯了插话的老毛病:“我猜猜!结果你父亲赢了战争就反悔了,导致红秃鹫疯狂地报复你们家……”
“并不是这样!”夏尔涨红着脸说,“红秃鹫确实报复了我们,他是恩将仇报!战争平息后我父亲并没有反悔,他真的把红秃鹫请到了城堡里。红秃鹫这人本来就疯疯癫癫的,不知为什么,后来他疯得越来越严重,几乎什么工作也做不了……当年参加过战争的还有一两个法师,那些法师也觉得红秃鹫奇怪,他们说他从弱到强进展得太快,不正常,后来他突然变弱也是不正常的。只可惜我听不懂法师们的闲谈,只能大概理解到这个地步……”
伯里斯委婉地催促他讲重点:“那么,是这个疯术士伤害了你妹妹塔琳娜吗?”
夏尔说:“肯定是他干的。事情要从我妹妹出生后不久说起……塔琳娜快要满月的时候,我父母在城堡里举办了一场庆典,邀请了附近的各大乡绅和当年参战的朋友……”
洛特再次插嘴:“我听说人们通常在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才这样庆祝,你妹妹都是第三个了……你父母生你哥哥和你之后也庆祝吗?”
夏尔诚实地回答:“都庆祝。我们在整个城市举办狂欢节,整整庆祝一昼夜。”
“这是为什么?当地习俗?”
“不是,因为有钱。”
“……行,你继续说。”
少年骑士继续陈述:“这次庆典,我父亲没有邀请红秃鹫。更确切地说,红秃鹫已经无法参与这类活动了……他的精神不正常,经常胡言乱语,没人看护根本不能出门,我父亲在他的屋子门外设了一个轮班的岗哨,有士兵专门盯着他不让他乱跑。庆典上,负责值班的士兵有点松懈了,于是红秃鹫跑了出来,还一路闯进了宴会厅,当着所有宾客的面大闹了起来……他指责我父亲不守承诺,还叫嚣说要用八百个大火球掀翻城堡什么的……这时,还是婴儿的塔琳娜被他的怪叫吓得大哭了起来,他留意到了塔琳娜,就大喊大叫着要诅咒她……”
伯里斯听得想笑,只好拼命忍住,保持着庄重的表情:“呃……难道红秃鹫诅咒你妹妹将来会被纺锤刺死吗?”
“当然不是纺锤!”洛特替少年回答,“那术士说的肯定是被榴莲刺死。”
夏尔点点头:“对。他说的是榴莲。当时他面前的桌子上正摆着从昆缇利亚运来的榴莲。他想抓起榴莲想扔向我父亲,却被它扎痛了手……于是他丢下榴莲,指着我妹妹说:‘我以元素之力诅咒这个孩子,她长大后会被榴莲刺中手指而死!’”
去他的元素之力吧,塔琳娜中的分明是死灵系法术。伯里斯极力控制着自己脸上的不屑。
这时,洛特的好奇心提醒了大家:“到这里,这事应该还没完吧?宴会上应该还有其他施法者,这时应该会有个人站出来,自称可以破除疯术士的诅咒……”
“是的!是有这么个人!”夏尔说,“我父亲非常生气,叫士兵来把红秃鹫拖了下去。这时有一个法师站了出来,那是个精灵法师,是我父亲的客人,也参加过驱逐兽人的战役……”
伯里斯一愣。据他所知,参加过落月山脉战役的精灵法师只有一个……
“是个男性精灵吗,名字叫黑松?”
“对,是他。”
听到夏尔的回答,伯里斯一阵痛心,感觉自己很对不起无辜受害的塔琳娜。“那个精灵法师……他做了什么?”伯里斯无力地问。
夏尔说:“他叫我父母不要担心,他会阻止塔琳娜的死亡。他在塔琳娜身上留下了一个法术,让她被榴莲刺伤时不会死去,而是陷入魔法的假死状态,他还说,在她假死期间总会有人可以彻底解救她的……后来为了安全起见,我们的城堡就再也不进口榴莲了,塔琳娜一直没有见过榴莲,直到昨天,她在皇宫里到处闲逛时看到了蔬果商会送来的货物……”
很好,很好。黑松你做得非常好。伯里斯把脸埋在双手掌心里,久久没有说话。
那疯术士多半并不懂什么诅咒。他的日渐疯狂和力量波动确实很奇怪,如果将来有必要,伯里斯倒想抽空另行调查……只针对“榴莲的诅咒”这件事来说,这术士根本不具备一句话就夺去他人生命的能力。那句诅咒只是疯言疯语,而黑松不加调查就当真了,于是他给女孩套上了一个真正的触发式诅咒——当她被榴莲刺伤时,她身上的假死诅咒就会生效。
夏尔紧张地问:“法师先生,您有办法救她吗?”
伯里斯当然可以救她。他知道怎么做,可他现在注定没法成功……还是因为那该死的灵魂不同调。而好消息是,骸骨大君可以用神术来解除这个诅咒——就像拯救濒死的黑松时一样。
法师看向身边的洛特,后者猜到了他的意思,刻意地舔了一下嘴唇。
“我可以救她,”伯里斯塌着肩叹了口气,“不过,公主殿下和夏尔爵士……你们需要回避。”
第17章
夏尔看出法师要施法,就赶紧退了出去。其实他并不完全信任这个“年轻”的法师,但他信任帕西亚陛下,所以也愿意信任陛下的客人。
艾丝缇正要离开,伯里斯轻声叫住她:“保险起见,你去查查榴莲有没有问题。应该还没人吃它吧?”
“当然,”公主说,“人们怀疑那批榴莲上有毒,它们一直被单独保管着。”
“我估计不会有毒,不过你还是去检查一下比较好。如果你父亲过问起来,就让亲王家的人去解释吧,我们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公主离开后,房间里只剩下了伯里斯和洛特,还有一个假死的塔琳娜。夏尔爵士没有走远,他在走廊里踱来踱去,像一只机警护院的小獒犬一样,伯里斯怕他忍不住闯进来,就用法术反锁了门。
“好了,开始吧。”伯里斯坐到床边,闭上眼。
洛特坐到他身边,双手扶住他的肩:“你能不能不要哭丧着脸?就像我玷污了你的清白一样。”
“这是很严肃的事情,难道我还得嬉皮笑脸的?”
“至少……你能不能别显得太痛苦?”洛特用指腹点了点法师的眉心,想把那紧皱的眉头舒展开。
伯里斯微微睁开眼:“抱歉,大人。我并不是厌恶被您接触。只是……人们经常会有一些矛盾的行为,比如花很多钱才找到一位名医,却在他看诊时吓得大叫住手……”
洛特问:“还比如,明明心底特别喜欢一个人,却千方百计想保持距离?”
“这个……也算是一种吧,”伯里斯说,“总之,有时人们真的很难控制自己一时的情绪,即使是我也不能免俗。”
“我懂了。”
洛特没再说什么,直接就抱住伯里斯吻了上去。他让法师斜倚在自己臂弯里,一手揽着法师的背,另一手固定着法师的下巴,这样伯里斯的头可以依靠他一侧的肩膀,不至于向后窝得难受。
他慢慢把力量注入人类体内,比上次解救黑松时做得还要缓慢,过程越快对人类的负担也越大,他更愿意慢一点,无论是为了法术,还是为了私心。
法师传递完毕后,伯里斯立刻开始为塔琳娜解咒。塔琳娜身上的诅咒不难解除,施法过程比救黑松那次短得多。结束之后,伯里斯照例有那么一小会儿的恍惚,和上次一样,洛特在背后抱着他,慢慢等他恢复。
清醒后,伯里斯叹了口气:“如果我能自己施法,解除黑松的诅咒恐怕都用不了一两秒……”
“你还要多久才能恢复原本的施法能力?”洛特问。
“估计还要一段时间。其实已经有进步了,前些天我试过一些……呃……”
“你怎么了?”
“眩晕。天哪,那些牧师是怎么施展神术的?让神术脉络穿过自己的血肉之躯,他们就不觉得难受么……”
“这么一说,我还没见过牧师施法呢,”洛特问,“他们施法后晕不晕?”
“他们也会晕的……”
伯里斯望向旁边的软躺椅,洛特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直接抱起他走了过去。伯里斯靠在躺椅上,边闭目养神边说:“绝大多数牧师只是担任神职,并不能真正施展出神术,只有极少数牧师能被神术脉络选中。我有幸见过一位艾鲁本的牧师施展复兴生命之术,他边祈祷边行走,所到之处草木由枯转荣,濒死的牲畜重获新生,受到死亡力量折磨的人类伤患也渐渐恢复了健康……那牧师是个精灵,他救了一整片森林和数个村落,然后就倒下了。”
“死了?”
“没有死。但他恐怕得经历一段生不如死的日子。他耗尽了体力,透支了灵魂,变得十分虚弱,他会长期低烧,无法自理,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甚至不能说出完整的话来。透支灵魂的伤害起码要过四五十年才能逐渐恢复,这期间必须有人无微不至地照顾他,让他不至死于意外……这么长的时间也许精灵还能忍受,如果是人类牧师……这可就相当致命了。总之,毕竟神术是来源于远古诸神的,至高之力对凡人之躯而言太过沉重了。”
洛特想了想:“你说精灵牧师救了一片森林……那片森林之前发生什么事了?它肯定不是自然衰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