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弟,你过来。”齐道仙君唤道,他颤巍巍挺直了背脊,看着云无觅走到自己面前,单膝跪下,方便他师父看向他。
那双眼睛确实淡漠如冰雪,但是却也极其清澈,里面没有悲和喜,却也没有怨和恨。
“好,好,好!”齐道仙君握住了云无觅的手,吐出了最后两个字,“……太清!”
云无觅道:“请师父放心。”
齐道仙君陨落了,他闭目时,嘴角还带着一丝微笑,眼角却有一滴泪,被云无觅抬手擦去。他整理好了他师父几千年也没有穿好的道袍,才起身离开了殿内。
他没有撒谎,只是阆仙心知,若云无觅谁都不恨,那他唯一能恨的人,只剩下他自己。
一月后,太清昭告天下,云无觅成为了新一任的驻云峰峰主,尊号云中君。
第58章 七情之恨(三)
在云无觅继任后,容迟也总算是事务告一段落,可以休息几天。
“你又带酒来了?”云无觅目光扫过容迟提在手上的酒坛,随口道。
容迟嘿嘿笑了两下,举了举酒坛,让云无觅看上面的标识,得意道:“这可是我下山办事的时候特意去隽一楼买的,别家酒可不像他们家酒坛子做得这么花哨,还裹一层镂空的金纱。你想喝吗,想喝就求我呀?”
云无觅在低头擦剑,没理他。
容迟觉得没意思,讪讪坐下了,咂了下嘴。是他的错觉吗?他怎么觉得最近云无觅越发宝贝他那把剑了。再说灵剑周身灵气激荡,从来不染尘,有什么好擦的?但是他害怕自己再被云无觅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也就没问出口。
就算云无觅不向他讨酒喝,这么多年来他也是一直会准备两个酒杯的,云无觅想喝就拿,不想喝他就一人喝两份。大多数时候,情况都是后者,他也习惯了。
今日看见云无觅端起酒杯时,容迟的眼睛都要掉了,指着云无觅你你你了半天,也没说出话来。
“我怎么了?”云无觅放下空了的酒杯,向容迟问道,他唇上染了薄薄一层水光,面颊淡红,比起寻常,更多三分艳色。
“你是不是特意看准了隽一楼的酒贵,才喝的?”容迟郁闷道,摇了摇头,“算了,本来这酒也是为了祝贺你继承驻云峰才买的。”他再次给云无觅的酒杯满上,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话,从从前一直说到如今,又展望到未来。说了这么多,没有一句提到了齐道仙君,害怕提起云无觅的伤心事。
他说到一半,话语突然一顿,看向云无觅,纳闷道:“我怎么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哦?”
“你是不是一直在趁我说话的时候喝酒?”
云无觅瞥了他一眼,容迟闭上了嘴。云无觅看上去像是有些醉了,眼角被酒意熏出一片薄红,眸中水光流转,消去了许多锐利。他们相交这么久,容迟还从未见过云无觅这般模样,他先是一愣,再是一叹,无奈道:“喝吧喝吧,活该是我上辈子欠你的。”他当成云无觅是因为心情不好,在借酒浇愁了。
云无觅不辨喜怒地又看了他一眼,从袖中拿出了一块木牌,放到了桌上,推到容迟面前。
“这是隽一楼的贵宾认证?”容迟拿起牌子看了看,问道。
云无觅自顾自地喝酒,没有理他。
容迟向木牌中输入一缕灵气,看见木牌上隽一楼的祥云纹路一亮,确认了是真品,不由眸光一亮,嘿嘿傻笑起来:“谢了,好兄弟!”他这人没有什么爱好,就是喜欢美食美酒,是个老饕餮,“他家贵宾认证不是一向审核很严格吗,你怎么得到的?”
云无觅答道:“我救了他家老板的小儿子。”
容迟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笑道:“那也蛮不错的!”
云无觅问他:“用这木牌换你的酒,可够了吗?”
容迟喝酒的动作一顿,呛着了,他咳嗽着放下了酒杯,看向还在等他答案的云无觅,问道:“你这是要卸磨杀驴,过河拆桥,去人留酒?云无觅,你还有没有良心啊?”
“那你把木牌还我。”云无觅道。
“不行!到了我手里就是我的了!”容迟把木牌往自己袖子里一揣,跳上飞剑就跑了,山峦间远远传来他的声音,“那两坛酒就当是哥哥我送你了!”
云无觅没有在意容迟走都走了,还要占一句嘴头上的便宜,而是将自己佩剑放在了容迟原先坐的位置上。于是夜色下,只有他与这把剑斟月色对酌。剑自然是不会喝酒的,于是那剩下的两坛酒,通通都进了云无觅的肚中。隽一楼的酒原本就是酿给修真者喝的,用的都是上了年份的灵果,保证无论你有多深的修为都能喝醉。
他喝到最后,酒意上头,起身时觉得星辰和土地一同旋转,身子晃了晃,扶住了石桌。他闭上了眼,眉头微簇,按了按自己太阳穴,才睁开眼想继续向屋内走去,却没走出十步就向后躺倒,瘫在了柔软草丛之上。宽大道袍像是一朵云一般在他身下铺展开来,被他不耐地拽开了衣襟,露出一小片赤裸的精壮胸膛,因为酒意发热而出了汗,胸膛上显出一层细碎的晶亮光芒。似是被轻柔拂过的夜风安抚下来,他松开了眉头,纤长的睫轻巧垂下,遮住了那双含着水光的眼眸。
一时星辉沉静,夜风柔软,流萤歇在枝梢,收敛了振翅轻鸣,静静闪烁着一点微光。
云无觅就在这夜色中悄然睡去。
被他忘在石桌上的佩剑仍然躺在那里,和剑身前的一杯酒液共分一泓星辉。如此不知过去了多久,夜空中的星辰从东方渐渐移到了正中,剑柄上镶嵌的玉佩表面才悄悄浸润出一层微弱荧光。阆仙探出神识,小心翼翼确认过云无觅应是睡着了,才在石桌旁显出身形。他伸手拿起了那杯酒,迟疑片刻,却又重新放下。是因为他害怕云无觅醒来时发现异状,进而起了疑心,虽然在他心中,一直想有这样一个机会,与云无觅共饮,但是并不必是今夜。
放下酒杯之后,他静立在石桌旁边片刻后,才像是近乡情怯的归人一般,移转目光,看向他沉睡的心上人。他走到云无觅身边蹲下,只是看着这个人,就已经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他害怕惊扰这人醒来,并不敢像上次一样悄悄拨弄云无觅的睫毛,忍了又忍,最后还是忍不住伸出手指虚虚描摹过他眉眼,在心中偷偷许愿,这一夜能再长一些。
他并不敢离开玉佩太久,在看过了之后,便依依不舍地准备回到玉佩之中。欲要收回手起身时,手腕却被人精准握住。
“抓住你了。”云无觅低声道,这声音带着笑意,仿佛仍有酒液在他的喉舌之间流淌,将他吐出的每一个字都熏染出醇厚酒香,听得人面红耳赤。
阆仙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对上了云无觅缓慢睁开的双眸,那双眼睛里有漆黑夜色,却又在眼眸深处含进一抹星辰光芒,此刻眸中笑意流转,让人恨不得将全天下的珍宝都捧到这位美人面前。
不过这位美人哪里需要别人送他珍宝呢?他自己便有足够能力取得任何他心爱之物,就像现在一样。
他握住阆仙手腕的力道并不重,阆仙可以轻易挣脱开去,但是他怎么舍得?他看着云无觅眸中的笑,面上惊讶神情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也是笑意。他了然地没有问任何事,也没有说任何话,用手臂撑在云无觅身侧,缓慢俯**去。
云无觅默许了他的一切行动,躺在原地没有动作。阆仙却在最后关头突然退却,侧过头只吻了一下云无觅的唇角,就红着脸趴在了云无觅的胸膛上,用没有被牵住的那只手拽进了云无觅衣襟,将这柔软衣料在五指间揉成一团。待他意识到如此一来,云无觅胸膛裸露得更多了以后,已经浑身都在发热了,羞得恨不得立刻就跳起来逃走,却因为被人用手臂箍住了腰而动弹不得。他感受到云无觅没有再握着他的手腕,而是和他掌心相贴,指腹擦过他五指根部的纤薄**,最后牢牢扣住他手背,和他五指交缠。这个动作云无觅做得极慢,别有一番缠绵和温情,却又不容人拒绝。
这二人不知静默相拥了多久,云无觅才打破了沉默,他道:“……你长大了,阆仙。”
这不是任何单独一魄能够说出的话。
云无觅抱着阆仙坐了起来,双腿盘着,从背后将阆仙圈在他的怀里。阆仙抱着云无觅的腰缩成一团,没有说话,任由云无觅不断安抚地拍过他颤抖背脊,才泄露出一丝压抑泣音。
“不要哭……都是我不好……”云无觅低头亲吻怀中人的耳垂和脸颊,呢喃着安慰他。
阆仙吸了下鼻子,平复了好一会儿,才闷闷出声:“我都知道了,你偷偷做的那些事。”
云无觅不说话了,将下巴搁在阆仙颈窝处,和他脸颊挨在一起,轻轻蹭了蹭,像是只撒娇的大猫。
“所以不许你这么说自己。”阆仙声音里还带着一点鼻音,他似乎也被自己狼狈逗笑了,眼睛红红的,眸中还有水光,却亮晶晶带笑,他将云无觅的腰搂得更紧,低声说道,“你很好,对我来说,世上再没有人会像你这样好。”
“我还记得很久很久以前,我尚未化形的时候,你问我想不想做人。我答的想。云无觅,虽然那时我还不明白,但是如今已经可以告诉你了,我想做人,不是因为做人可以成仙,而是因为做人,才可以爱你。”
云无觅喉结滚动了一下,才哑声道:“我也是,阆仙。”
爱你是我为人的一生中,最漫长的好处。
他们抱在一起,不再说话了,任由时间在静默中流淌而过。云无觅一直在安抚地轻拍阆仙背脊,直到阆仙悄然睡去,他才低声对阆仙道:“谢谢你。”
谢谢你愿意爱我,也谢谢你真的做到了,再一次来到我身边。
第59章 今时
阆仙其实还有许多话想问云无觅,比如你的毒真的已经全解了吗?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元神内的幻境像是一方独立的小天地,依靠药力构成,暂时阻隔毒性对一魄的纠缠,通过吸收药力来增强这一魄的力量,在幻境结束后排除毒性,再由醒过来的魄反哺仍然被毒性压制的魂。
阆仙估算过,在摆脱毒性纠缠的魂魄部分超过一半时,云无觅便有可能回想起一些从前事,在大部分魂魄基本都已经摆脱毒性纠缠时,毒性将反被魂魄压制,剩下的毒性或许凭借云无觅自己便可以解决,也就是说,如果幸运的话,只需要六味药便足够治好云无觅。
但是云无觅体内,却又岂止血滴下的毒?他当初为了胜过明怀幽,还将一半无尽海锁入了自己丹田之内。
阆仙醒来时已经离开了幻境。
他是被云无觅送出来的。
云无觅不在静室里。
阆仙抿了下唇,不太开心,小声骂了一句:“骗子。”刚刚还说喜欢我呢,也不等我醒来。他离开静室,脚步一顿,不知要去何处寻云无觅。片刻后,他将灵气输入心口处,果然发现了深深隐藏在血肉之中的阵纹脉络,在之中找到了云无觅的一滴心尖血。
阆仙决定原谅云无觅了。
他循着那滴心尖血上的气息走过了整个驻云峰,最终在他当初再一次见到云无觅的地方找到了他。
云无觅又在看云。
这里是一处悬崖,崖顶延伸出一块丈宽的平面岩石,崖下便是瀚海云涛。因为驻云峰高过太清所有其他山峰,所以站在这里只能看见云海一望无际,被流云吹动,翻滚着变化成不同形状,偶尔被吹散开来,才能看见一抹遥远绿色,远在千尺之下。
阆仙看见了云无觅的背影,他看上去清瘦而高挑,但是宽肩窄腰,被不停翻飞的袖袍一衬,别有一番美感,仿佛已经与这山峰融为一体,山巅并不是他脚下的岩石,而是他本身。
阆仙一时没有出声,他看见了云无觅腰间的佩剑。这还是他们重逢之后,他第一次在幻境之外看见这把剑。此剑与云无觅元神相通,之前云无觅元神被毒性纠缠,自然是不能唤出这把剑的。此刻看见了它,阆仙心中的猜测也被验证,云无觅的元神确实压制了毒性。
“云无觅。”阆仙唤了一声,看见云无觅回过头来,看向自己。
“你来了,阆仙。”云无觅道,他的眼睛本就生得艳丽,是浑身上下最像他的母亲的地方,眼睫纤长浓密,眸色又黑白分明,眸光柔和地看人的时候,天底下很难有谁不动心。但此刻他看向阆仙,阆仙心中却是一颤,那目光是没有变的,变化的是云无觅的瞳色,太黑了,一点光也看不见。像是一株洁白优昙却有着漆黑花蕊,因为对比过于鲜明,反而比纯黑色的花朵看来更令人心惊。
阆仙笑容收敛,走上前去,握住了云无觅的手,问他道:“为什么不等我?”
云无觅乖乖答了:“我想来看一看你找到我的地方。”
阆仙扣住了云无觅手腕的脉门,向他体内探进去一缕神识,云无觅也任他做了。但是阆仙没有在云无觅体内发现任何异状,紫府也好,识海也好,丹田也好,都很正常,除了识海内还剩有一些残毒,也已经在被云无觅的元神一点一点消磨干净。
阆仙收回了神识,并没有松开云无觅的手,而是自然而然地和他十指相扣,他做得坦然,面上却泛起一点红意,向云无觅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我很好,阆仙。”云无觅答道,“不用担心我。”
“你还差最后一味药,毒性才能完全解开,你知道吗?”阆仙抬头看向了云无觅,他眼瞳深处有一抹秾艳深绿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