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了魔将后,她无法再遮掩行踪,只能急掠而出。最开始,她一掠便是数十丈,但随着围上来的魔修和魔物越来越多,她腹背受敌,前进的速度也就越来越慢。到最后,只能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剑光护在周身,每一步脚下都要踏过新鲜尸体。
魔修们前仆后继地涌上来,又全部成为了她剑下亡魂,之后新鲜的血肉味道又引来了更多的魔。在她离开此处,成功与极意道君汇合时,身上已经全是血腥味道。
她伤得不轻,但是与魔域付出的代价比起来,已经足够划算。
在接过极意仙君赠给她的丹药之后,碧海心便回到了自己的帐篷疗伤。
她点燃了桌上青灯,看见了坐在桌后的不速之客。
她们相对着沉默,直到血滴先开了口:“你们营地的防守还是太松懈了,要是太清,我可溜不进你的房间。”她说着话,面上沉凝表情如冰雪化开,露出轻松笑意,仿佛她们只是久未相见的好友,随意挑了个话题打趣。
碧海心在她说完后才开了口,唤了声阿雪。
血滴面上笑容一僵,她看着碧海心神情,收敛了笑容,眼里涌了泪。她眼眶泛红,含了怨,看上去简直像是想要扑过来咬人了,却因为不能肯定碧海心的态度而还在克制。
直到碧海心主动对她伸出了手,血滴才扑了过来,死死搂住碧海心的腰,嚎啕大哭,一边道歉一边骂她一边撒娇,声音哽咽,字不成句:“我后悔了,我后悔了,阿瑟,我以为你再也不理我了……”眼泪温热,打湿了碧海心胸前衣襟。
碧海心安抚地拍过了血滴背脊,低声道:“我身上都是血。”她离开战场,就回到了这里,尚未来得及更换衣装。
血滴闻言才抬起头,却还是拽着她的衣服不肯放手,那张美人面哭起来一点也不漂亮,咧着嘴,颊边肌肉颤抖,纤长眼睫被眼泪哭得乱七八糟,糊在一起,眼睑周围通红一片。她用袖子擦掉眼泪,看见碧海心眼神温和,不再是绝情模样,才乖乖松开了自己拽住的碧海心衣料。
碧海心不止是衣服上,连头发间也夹杂了不少血污。此时条件简陋,她只能随意收拾一下,换了一身法衣,掐了水诀将头发冲过一遍。她做这些事的时候,血滴一直坐在原地,眼睛跟着她转,直到碧海心披散着发丝,坐到她面前,血滴才收回目光,垂目看向身前地毯花纹,手指将自己裙摆上的系绳卷起又放开。
碧海心直视血滴,开了口:“阿雪,我从前从未想过要去了解魔族, 我拜入太清门下,本就是注定要与魔修为敌的。”
血滴手指动作一僵,松开了系绳,抬眼看向碧海心,但是下一刻,却又避开了碧海心目光,只将眼睛盯住碧海心道袍上的太清纹路。
碧海心继续道:“后来你入了魔,我觉得明怀幽抢走了你,更不愿去了解魔修。”她声音低沉,语速缓慢,在幽幽灯影中如清风拂过,带来远方的苦涩草药味道。
“直到之前我做了那件错事,我才开始反思自己,我是不是太天真又太自私了呢?就算你入了魔,你说要跟我继续做朋友,我就答应了。我没有想过你入魔这件事会对我们之间的关系产生什么影响,才会在后来犯下大错。”
碧海心的眼里含了泪,她看向血滴,继续说道:“而且,阿雪,我竟然没有问过你,你是不是一直都很痛?”
血滴终于开了口,她神色倦怠,眸中却有泪光,她道:“阿瑟,你为何总是这样?明明不是你的责任,你也要揽到自己身上,不是你的错,你也要先反思自己。我总是在想,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又为何偏偏让我遇见你?”
“你说自己没有问过我痛不痛,为何却不想是我自己入的魔?你说自己不愿意了解魔修,为何却不想想整个修真界都对魔修喊打喊杀?我由道入魔,本就可以被视为背叛,是你重新接纳了我。”
“……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好。”碧海心道,“只是因为入魔的人是你,我才会去想这些。修真界与魔域之间确实有血海深仇,包括我刚刚才从战场上下来,身上都是魔修和魔物的血,但是你不是也没有怨怪我吗?”
血滴嘴角一翘,想要打断她,却被碧海心的眼神制止,她道:“况且魔道之争古已有之,但是向来如此,就是对的吗?”
“阿瑟,你不应该以己度人的。”血滴道,“道魔之争不像你想象中的那么简单,即使是从前天梯尚未崩毁,修真界资源丰富的时候,魔道之间的争斗也从来没有停止过。魔气与灵气不能共存,注定此消彼长,不可能和平共处。且魔修可以将灵气转化为魔气,道修却不能将魔气重新转化为灵气,更是加剧了这种矛盾。”
碧海心沉默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阿瑟。”血滴身体前倾,握住了碧海心的手,对她一笑,“你想劝我离开明怀幽,对不对?”
“可是离开了明怀幽,我又能去哪里呢?”
“我并不是因为遇见明怀幽才入的魔,离开了他,我也没法重新修道的。”
是因为你啊。血滴在心底悄悄说道,她眼睑四周还有红意,看向碧海心的目光却极温柔。她有足够自信,自己比世上所有其他人都要更喜欢碧海心,但是这喜欢,并不需要说出口。
血滴继续说到:“况且我知道,阿瑟你身为驻云峰下一任峰主,是不可能离开太清的。”
碧海心回握住了血滴的手,她直视血滴双眼,认真问道:“若是我说,我可以呢?”
血滴双眼睁了睁,心神俱震,听见碧海心说道:
“待到此间事了,天下之大,总有你我容身之处。”
第63章 筹谋
“若是我能从这一战中活下来,我会向师父禀明一切,自废功法,离开师门,我们可以一起去凡间界隐居。你不修魔,我也不修道了,若是你担心你我二人容貌惹来麻烦,我可以在山林之中布下阵法,确保不会有人打扰。”碧海心继续道,“我在思过崖上灵气被封,想了很多事,才发现我其实并没有……”她话语一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是说了出口,“我想象中那样喜欢我的师父。”
“那是因为你不再受到银铃花和雪裘花的影响,即使有幻阵,但是单单幻阵又怎么困得住你?”血滴在心中补充道,并没有开口。她已经重新在碧海心对面坐下,垂着头,看不清楚神情。她听着碧海心一点一点剖白自己心迹,眼里又涌出温热的泪,好像今天她从见了这人之后,就一直在哭,但是与此同时,她缓慢却坚定地,一点点从碧海心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
“我做不到。”血滴道,“已经太晚了,我的阿瑟。”
“事已至此,我不可能离开明怀幽,也不可能放弃一切,与你归隐山林,即使提出这个要求的人是你,也不可以。”
“你明白我是哪一种人,应当知道我愿意为了获得更强的力量付出任何代价,我不可能放弃我的修为。”
“下次再见面,我们就会是敌人了。”她说完,起身要走,却被碧海心叫住。
“阿瑟,我知道你在我的妆匣里放了一朵银铃花。”碧海心坐在原地,平静道。
血滴的背影僵住,好半晌,她才重新转过身来,看向仍然坐在原地的碧海心,明明是俯视姿势,却觉得自己已经低到了尘埃里。
“为什么呢?”碧海心问道。
血滴没有回答,只道:“以你的修为,一朵银铃花并不会对你造成什么影响。”
“但是在你赠与我的那些簪花中,里面还有一朵雪裘花。”
这两种花的香气混合起来,即使只有一丝,银铃花的威力也会放大成百上千倍,日积月累之下,足以消磨碧海心的道心。
血滴不再辩解了,她问道:“是云无觅身边的那只妖吗?”
“那是我师公。”碧海心道,“不过并不是他,他没有看见那朵银铃花。”
“所以呢,阿瑟,你想听我说什么?”血滴反问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甚至是我为什么要入魔?”
碧海心默认了。
“因为我喜欢你。”血滴道,“不止是朋友间的喜欢。”
我说出来了。血滴想到,缓慢地呼出了一口气,感觉身体内空荡荡的,好像拨开了一个珍藏已久的秘密,才发现里面的泪早就已经干了,如今空空如也。她感受到自己的视野变得模糊不清,用手背擦过眼睛,在皮肤上留下一片湿痕。
她太累了,一个人守着这个秘密这么久,这疲累并不源于喜欢本身,而是因为她一直选择压抑。
“你现在明白魔是什么了吗,阿瑟?”血滴继续问道,她弯下腰,手掌贴上了沉默地注视着自己的碧海心的脸颊,“你瞧,我虽然确实是喜欢你的,却并没有为你做过什么好事,反倒是一直在害你,只是因为我想得到你。”她原本想将这些话说得残忍一点,表现出自己冷血无情的真面目,眼泪却一直在掉,怎么也止不住,声音里带了泣音,自然也谈不上什么气势了。
碧海心道:“那又如何呢?”
她原本想说,就算你使了些小手段,但是最终,终究是我自己的道心出了问题,但她想了想过往交谈中血滴的思路,觉得这么说这人只会更愧疚,只好换了个角度。
“我现在不是很好吗?道心圆满,修为也晋阶了。师父也很好,所以我现在才能坐在这里跟你谈话,因为你并没有真正伤害到我。”
“师父选择了原谅我。”碧海心对血滴道,“他清楚地知道我做过什么,但仍然选择了原谅我。我也一样,阿雪,我愿意选择不计较你做的那些事。”
强大的一方才会选择包容弱小。
血滴看着碧海心的眼睛,这双眼睛多么漂亮,永远清澈又平静,让人看一眼,就觉得没有什么事值得烦恼。血滴坐回了原位,仍然没有更改自己的答案,她对碧海心道:“就算你愿意为我做这些,可是阿瑟,你对我的喜欢,仅仅只有朋友而已。你这人看着清冷,少有人敢主动与你相交,剥开来却像是一只蚌,里面是柔软的贝肉,哪怕是一粒沙子,也会被你含在心尖尖上当成一颗珍珠。你不明白吗,阿瑟,对你来说,我只是一粒足够幸运的沙石。”
“就算我告诉你,你对我来说如此重要,仍然不够吗?”碧海心低低问道,她垂下眼,看见了自己腰间的剑。
“是的,不够。”血滴颤声答道,最后一次擦干了泪,她站起身来,最后看了碧海心一眼,说道,“即使是同等的重要,不是相同的喜欢就不够。”言罢,她转身欲要离去,却听见了长剑出鞘的声音,营帐中寒气肆意。
“你受伤了,并不是我的对手。”血滴没有回头,只道,“且若是我被你强留在此,明怀幽必会前来救我。”
她身影化为一道不可见的青烟淡去,如清风般吹动帐帘一角,掠了出去。而碧海心,终究还是没有出手。长剑归鞘,溢出一声光滑叹息。
太清,驻云峰。
云无觅迎来了一位客人。
北帝看上去仍然如他们上次相见一般,风流含笑,抱琴而来,只是在见到云无觅时,笑容一收,抱怨道:“这可是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离开月烛君,还完这次人情,我们最好不要再相见了。”
云无觅平静道:“我亦有此意。”
当初他用来钓上那只蛟龙的鱼饵,正是北帝逐月一族的族人转生的雪莲。那只蛟龙身上被北帝下了禁制,一直不能开启更高的灵智,但是只要能吞下寄宿有逐月一族族人魂魄的雪莲,他便可以破开禁制,真正成龙,怎么会不心动?就算是湖面上传来白虎威压,它也是要拼命一试的。
后来蛟龙尸身被交给北帝处理,他自然能感受到蛟龙腹中的雪莲,将其取出。逐月一族因为其特殊性,极少有新生命诞生,每一个族人都弥足珍贵。云无觅将这朵雪莲交给北帝,北帝便欠了他一个大人情。后来他来找云无觅相商,也是问的此事,单单一个简单幻境,可换不回一条逐月族人的性命。
那时云无觅尚未完全恢复记忆,但是之前去过太清之后,足够他了解清楚自己处境。
局,从那时起就已经布下,如今,云无觅只是开始收网而已。
北帝被他噎得一哽,翻了个白眼,问他道:“阆仙呢?”
“阆仙在陪花花。”云无觅答道,他并没有要解释花花是谁的意思,只是领着北帝向待客的正厅走去。二人进门后,便看见阆仙正坐在主位上,陪花花数叶子。数的是当初阆仙给花花的那一根树枝,这根树枝和花花一同闭关了一段时日,竟然繁茂了不少,生出了根茎,被花花当成宝贝一样养着,每天都要数一数它有没有长出新叶子。
北帝亦看见了那根树枝,毛发一悚,对云无觅叹了一声:“怪不得。”驻云峰上竟然种有一株建木,虽然只是幼苗,但是建木为天下灵气之源,只要能够长成,便意味着修复天梯指日可待,怪不得即使是天下第一的云中君,处事也要慎之又慎。
从前太清可从来没有寻求过北域的帮助。
“北帝。”阆仙看见他们,起身对北帝行了一礼,北帝回了他一礼,坐在了下位。
“所以呢,你想要我做什么?”北帝看见云无觅自然而然地牵住了阆仙的手,为此也坐在了阆仙的下位,他的对面,情不自禁牙酸了一下,出言道。
云无觅道:“我希望在我不在的时候,你能代替我支援太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