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我身处何方,只知道双眼如两盏微弱的烛灯,映照着他熟悉的面容,仿佛他就是我的心跳与呼吸,我的整个世界。他邪肆地打量着我,冷酷的面容逐渐放大。我靠近了他,蝰蛇滑腻的鳞躯从他挺拔修长的身体爬向我的四肢。我们被蛇缠绕在一起,被那些情|欲灼烫的毒蛇舔舐诱惑,在十字架上颠簸摇曳。他红色的发丝拂到我的皮肤上,如锋利的钢针,将我的皮肉细细割裂。
他紧紧地抱着我,鼻端贴紧我的脖颈。我抚摸他的红发,不一会儿感到手里抓着一团软韧的干皮,是从我自己掌心剥离的皮。他舔舐着我血淋淋的手心,眼睁睁看我的皮囊层层剥落,成了一个红通通的血人。
罗……
他低沉地呼唤出一个名字。我由此而生。冷却的鲜血更快地化为红线缠绕着他的每一寸肌理,我的鲜血浸染了他白皙的面容,那一瞬我感觉不到皮肉分离的疼痛,只有几欲灭顶的快|感和陶醉。我感到自己没有皮囊的身体在溶化,溶化成一颗颗黏稠的脂粒,穿过凝滞的空气,落入血腥的浓池。我与他的皮肉粘连在一起,就像两颗相溶的液滴,如此温暖,如此充实,使我热泪盈眶。
我爱你。
我爱你。
我们彼此交换着爱语,仿佛已经相互诉说了无穷多个世纪。然后他发出了一声惨厉的嘶吼,我在他剧烈的痉挛中几乎从十字架上跌落。我艰难地攀着他的脖颈,忽然发现我的每一丝筋肉都化为闪烁着金光的硬针,它们如针丛般钻出我的毛孔,将红发的男人死死钉在了十字架的木桩上。
我变形的面庞刺穿了他的脸,我尖叫着要离开他,他却咬断了自己的手腕,用那没了双手的残臂抱住我。不,罗,不要走——他任我的躯体更深地刺入他的皮肉,即使没了束缚的绳索,却仍被钉在忏悔木上,刺得千疮百孔,血流成河。他更猛烈地带着我一起颠簸,疼痛贯穿了我们的大脑和心脏,脚下的熔浆在鲜血的刺激下沸腾得更旺,烧灼着我们的脚心。
一团火球呼啸着从远处坠向我们,将空气震荡成好几层热流。火焰包裹住了我们,肉体成为灰烬,灵魂蒸腾破裂,仿佛从未存在过般消弥不见。
是龙。
****
“不!”
我猛地醒了过来,捂住了抽搐不已的面颊,手心疼得仿佛被什么锐器割裂了表皮。大脑突然间变成了一片混沌,我茫然地盯着墙壁,试图从刚刚那个令我心悸的梦境里找到一些线索。
然而一无所获。
此时尚未天明,窗边只透出一道幽凉阴郁的蓝。尽管我的五脏六腑都要绞成一团,我的皮肤却冰凉如初。
“罗。”菲琳在门的另一侧唤道,“你一直在惨叫,哪里不舒服吗?”
“不。没关系,菲琳,我只是做了些噩梦。”我喊道,捂住抽搐的面颊。我拒绝待在杰里米的家中,菲琳便让我和她住在一起。杰里米偶尔会来找菲琳聊天,顺便求我回家一趟。我明白他的目的是什么,所以每次只是为他收拾些家务,却并不愿与那个女人见面。
“好吧。”她顿了顿,说道,“离清晨还有一段时间,你再休息一下吧。”
“嗯,谢谢你,菲琳。”
我听到菲琳的脚步声远去,终于长舒一口气,悄然无声地离开了屋子。黎明前的清冷天光僵硬地挤开绵厚的云层,从北方飘来的雪气呼呼作响。我咯吱咯吱地踩在昨夜的冻雪之上,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轻。在无人注视的寂静中,我化为虚无缥缈的亡灵态,飘到半空,离开了沉眠的兀鹫城,飘到人蝠长城沧桑的墙砖之上。
“我知道你们痛恨亡灵,痛恨我,将恐惧和欲望植入我的大脑,从潜意识逼我堕落,逼我沦陷。”我对着肃杀的银白色风雪,静静地说,“但我希望你们明白,我不会伤害你们,不会伤害你们所珍视的人。我理解你们的痛苦,理解你们的怨怼,我将尽我最大的努力使你们得到解脱。”
亡魂们没有说话,我能看到它们时隐时现的形体。它们手拉着手飘在我周围,像一团茫白的雾气,隐没于寒风凛雪。
【我们不想要解脱。】
在白得透明的天地间,我听到它们微弱的声音。
【我们只想复仇。】
然后,它们的声音消散了,卷起的雪花飓风也逐渐落下。我仰头望着漫天飞舞的雪粒,那阴冷得像厚厚的干油漆般的穹顶。我在阒无人声的一处角落坐下,眺望茫白的雪线尽头,似乎看到了海天交接的一角。
就在不久前,莱蒙也孤身坐在花牌镇旅店的屋顶,对着月与星辰拨弄竖琴。那流水般悦耳动听的旋律此时在我耳边回响,如梦似幻,抚慰了我躁动不安的神经。
城墙上凝着不少亮莹莹的冰棱,参差如牙,我拔下一根,手指抚过冰面,低声吟出一串咒文。
这是亡灵法师之间可用于通讯的咒文。不一会儿,冰面的另一端就变幻出一个迷蒙的漩涡,如沙般扭曲铺展,直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我的眼前。乌鸦歇足的孤木,幽暗静谧的古堡,还有塔顶后那轮惨白的圆月。
“哦……我可爱的小太阳,怎么想起来找我了?”法师用迷人的声调说道,目光有些慵懒,仿佛刚从深眠中清醒。我恳切地说,“不好意思,打扰了您,我只是做了一个……呃,糟糕的噩梦,想向您寻求启示。”
她敏锐地说,“你的主人,那个嚣张的红发小子不在你身边?”
“嗯……最近我们分开了,他有事情要忙。”
“他对你不太满意?”
“我……”
“好吧。我当初就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她淡淡地说,犀利的目光勾住我的视线。我感到有把尖钩勾住了我体内什么东西,下一瞬我就视线一颤,落在了一间幽谧的屋子。
“好久不见,罗。”亡灵法师端坐在一张桌后,宽大的帷幔如两扇圆弧遮在她身后。小小的紫色光球如萤火虫般飘荡萦绕在我们周围,我局促地坐在她对面,她从柔软的线织桌布中取出一副牌,端正地摆到我的面前。
我望着她,“这是……”
“占卜用的阿尔卡纳牌,古老牌类的一种。”法师抿唇一笑,“若不是我的小太阳请求,我是不会用这么高级的占卜术的。”
我感激地说,“谢谢您,法师。”
“不必谢。等我为你占卜后,留在这里陪我一阵子吧,我想听听你和那红发小子的历险。”
她说着将那些花纹华美繁复的硬纸牌铺在桌上,按顺时针角度熟练地洗起来,拢成一叠。她把那叠牌交给我,“你再随机洗一洗,洗到觉得合适了就停。”
我点点头,手指抚上那些纸牌,打乱它们的交叠顺序。起初只能感到牌面很光滑,慢慢地,牌面上似乎有什么不可思议的纤薄膜体在流动。法师在我洗牌时,将桌上均匀地铺了一层紫黑色的细沙,用朱红色的颜料在不同的方位画出图案,我看了看,正是古体语法中的数字,从一到八,足有八个固定的牌位。
“这是我新研究出的牌阵,最适合亡灵占卜。”她勾唇笑道,“我叫它‘沙漏牌阵’。”
牌阵的最上方和最下方分别对称摆着三张牌,而八张牌中剩余的两张牌搁在中间,对准了三张牌的两道间隙,组成了一个沙漏的形状。法师犹如陷入梦境般轻声哼道,“世界是一只沙漏,时光是流逝的沙,而你与我呀,不过是沙粒中的千万分之一……”
我道,“真是个含义深刻的名字。”
“沙漏牌阵最大的特点,在于它强大的交互能力。”法师道,“上方的三牌阵代表‘主动’一方,而下方的三牌阵代表‘被动’一方,中间的两张牌代表连接双方的线索。就如沙漏一般,不可迂回,无法改变。”
这让我心头骤然涌起一股不安。无法改变的事实,真的只凭这几张牌就能显现么?见我焦虑的模样,法师轻声笑道,“不必紧张,占卜不过是预言一种,天下间没有牢不可破的预言,自然也不会有一语成谶的占卜。跟着你的心,虔诚地对待它便可。”
我听从法师的话,认真地抽了八张牌,按数字的顺序将牌摆在干涸的颜料上。幽谧的莹光似乎在牌底闪动,那紫黑色的细沙蕴藏了魔力,潜入了纸牌,再度归于平静。
我稳定了一下心神,犹豫道,“按照数字揭开牌面么?”
“不必。”法师神秘地笑道,“听从你内心的声音,随意地揭开它们便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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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揭开了第一张牌。
第一张牌上画了一个毛茸茸的半兽人,兽头人身,两只鹰爪般的脚抓在石碑上,虎豹模样的头顶长着一对弯曲的羊角。巨兽一手拿着火把,在它身前站着一对男女,脖间系着锁链,有着恶魔的触角和尾巴,令整个牌面显得压抑又污浊。
“呵,竟然第一张就是魔鬼牌。”法师笑道,“魔鬼,代表‘诱惑’。它狭隘的心胸孕育着邪恶,滋生强烈的控制欲和占有欲,引诱人们激发内心的原罪,堕入深渊。”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主动’三牌阵的头一张,不是么?”
我默然盯着这张魔鬼牌,将它搁在一边。还有很多牌,我如此告诉自己,不让我动摇的心神搅乱牌本身的魔力。就这样,我恍惚地掀开第二张,魔鬼牌斜对角线的一张牌,位于被动三牌阵上。
“审判。”法师瞟了我一眼,“含义是‘复活’。天使吹响生还的号角,而死去的人们重获新生。我认为审判牌是属于你的牌型,罗,你最近是否在思考自己存在的意义,并试图去理解这个崭新而陌生的世界?”
我一惊,“是的。”
法师将两张牌叠在一起,低声道,“属于你的审判牌出现在那家伙的魔鬼牌后,就比较耐人寻味了……继续掀牌吧,罗。”
的确如法师所说,在经历了最初的两张牌后,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引导着我去触碰那些神秘的纸牌。我听凭直觉,在主动三牌阵掀开了第二张牌。
是一座塔。
“哦,大惊喜!”法师咯咯笑道,“最糟的牌——高塔!”
这个说法令我惴惴不安,我不明白法师为何笑成这样。她笑吟吟地拿起那张画有一座断裂的高塔的牌,上面画着两个从塔上惨叫坠落的人,而一团从天而降的烈火焚毁了金色的塔顶。
“‘毁灭’。无能为力的毁灭。当你位于高高的塔顶,以为睥睨众生,不可一世,拥有的一切却在一瞬间化为泡影。你的希望变为绝望,你的信仰变为玩笑,而你无力改变,只能等待着粉身碎骨的下场。”法师沉吟道,“与压抑的魔鬼牌摆在同一牌阵,倒是提供了根基。”
我突然没有揭下去的勇气了。我盯着牌底,昨夜的噩梦仿佛被唤醒般涌了上来。火,焚毁一切,从天而降的火。
法师观察着我的神情,放缓语气道,“如果没有勇气翻开主动牌阵,不妨翻一翻被动牌阵,那是属于你的牌阵,而别忘了,沙漏牌阵的根本在于‘联系’。”
我冷静下来,接连翻开了被动牌阵剩下两张牌。一张是“倒吊人”,一张是“力量”。法师摩挲着牌面,对我玩味地说,“莱蒙平时总是欺负你么?或者对你做了什么让你难过的事?”
“没有……”我听到自己艰涩的声音。力量牌上,狮子在女人温柔的爱抚下宁静而温顺。而被倒吊于十字架上的人则平静又坚韧,用慈悲的笑容回以众人的怒视。法师忽地叹气道,“我从一开始就知道……难为你了,罗。”
我不明觉厉,但依稀觉得她在暗暗指控莱蒙,便道,“我没有感到为难……他跨越生死的界限,赋予我重生的灵魂,我永远铭记于心。”
法师注视着我,摇头道,“那揭开最后一张牌吧……属于他的最后一张牌。”
我凝视着那张仅存的牌底,伸出手,将它缓缓掀了开。
马蹄踏过满地的尸骸,骷髅骑士举着黑色的旗帜,如提灯的幽灵,照亮了国王惨白的脸。
法师低沉的声音响起,“他的最后一张牌,‘死神’——代表‘终结’。一切将画上休止。”
我后退几步,撞到了后桌上的一只玻璃瓶,听到自己急促的喘息声,“上帝啊……”
“罗!”
法师在身后大声地唤我,我却不想回头,慌忙奔出了古堡。扼住我咽喉的窒息感卷土重来,我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呼吸,倚靠着苍老的朽木,紧紧抱着它们粗糙的树皮,望向沉寂无垠的夜空。
几片乌鸦的残羽落在我的肩头,我揪紧头发,听到了自己发疯般的低喃声,“莱蒙……莱蒙……不会的,我决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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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两张最关键的牌没揭呢,这是怎么了?”
亡灵法师摇了摇头,坐在桌边,凝视着沙漏牌阵。上方的主动牌阵和下方的被动牌阵已经空了,唯独中间,连结两个牌阵的关键纸牌没有揭开。
法师沉吟道,“罢了,既然他现在情绪不太稳定,我就先替他揭开看看,待他恢复冷静再告诉他结果……”
她打定主意,伸出两只苍白纤细的手,将最后两张启示牌一同翻了开——
左边的一张牌内,宛如开天辟地的光明普照大地,天神宽阔的背影屹立如山,知识树与生命树在一对象征着爱与幸福的恋人身后拔地而起,葱郁茁壮。而在恋人牌的右边,“世界”牌则安静地躺在一侧,牌面仿佛被圣光拂照般闪闪发亮。
作者有话要说:嘿嘿,算是过渡章,下回视角重新切回主线。。。阿尔卡纳牌其实就是塔罗牌,解读可能略显片面,还请老司机轻喷。。。=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