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士们骑在高大健硕的骏马上,昂首挺胸,就像一条银光粼粼的浩荡长河。
为首的骑士摘下头盔,“莱蒙·骨刺?”
莱蒙道,“哦,我的名声已经传得这么远了么?”
“百里挑一的恶名,要是我就不会像你这么得意。”那高大的骑士冷冷地说,从箭筒里抽出了几张通缉单,攥在手里晃了晃,“你杀了格森·伦瑟尔和黑德·范文特,关于你的通缉单贴满了迟暮帝国,包括这里——”
“所以啊,我不是来了吗?”莱蒙大笑,我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开心到了极点。
那名骑士不动声色地将通缉单收回,问,“那个本该看管队伍的领头呢?”
莱蒙解开腰间的包裹,将那颗头拎出来晃了晃,道,“迟暮帝国的走狗,被我剁了。”
我听到群众里传来吸气声,那位骑士道,“罪加一等。”
“随你的便。能遇上头头,我就不会和小喽啰一般见识。”莱蒙耸了耸肩膀。
那人冷冷地说,“大概你也只配见我这种‘小喽啰’。”
“放心吧,等我见到了你的长官,第一件事就是让他踢翻你屁股下的椅子,让你仰视我的脸汪汪叫。”莱蒙吹了声口哨,下了马,任其他士兵将自己的手腕铐住。
我在流放队里同样看到了赖格、阿姆和艾厄——他们跟着莱蒙。想到乞乞柯夫的话,我垂下头,一丝不甘从心底滋生。
流放的队伍被骑士队看管着,从右侧向左侧的王城前进。我一直在不远处凝望着莱蒙的背影。他的肩膀动了一下,随即漠然回头瞄向这边——那一瞬我以为他在注视我,然后他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嘴角,移开了视线。
芭芭拉笑骂道,“该死的臭小子,和那三个残废倒是找到个好地方住了!”她在几步外说道,“走吧,你还愣着干什么,小死鬼。别拖拖拉拉的了。”
我迈开步子,刚要走到她身边,忽然在人群的间隙里看到一个影子。
****
——喂,你上哪儿去?!
芭芭拉的声音在我身后淡去。我拔步飞奔,急切地挤开涌动的人群,连道歉也顾不上,一心只想追到那个影子,抓住她的手臂,呼唤她的名字。她的名字在我齿间翻滚,有关她的记忆在我脑中涌动,属于她的那根“线”随着我的脚步在我身上愈缠愈紧,几乎让我眼眶涩痛——
我以为我再也不会见到她了。
菲琳。
作者有话要说:本砣:莱蒙,长点心吧,媳妇要被人拐跑了。╮(╯▽╰)╭
莱蒙:剁了吧。
罗:——?!!QAQ
莱蒙:哦,我不是说剁了你……乖啊不准哭。
第23章 兄弟
“为什么不反抗?”
十二年前,曾有一个女孩这么问我,淡漠的瞳孔犹如纯粹寂静的黑曜石。那时我被其他男孩包围,蜷缩在地,身上满是他们踢出来的淤青。菲琳揪过一个男孩的衣襟,一拳打中了对方的鼻子。
我听到那个男孩的大叫声,刚小心地挪开捂着双颊的手,却见对方哀嚎着倒在我身侧。其他男孩见状,气势汹汹地朝菲琳扑去。她只极快地瞥了我一眼,解下箩筐一抡,顿时把那些男孩打翻在地,顺便扇了那个将脚踩到我头上的男孩好几个耳光。
“杀人犯的女儿!”那些男孩打不过她,指着她恶狠狠地叫喊。“杀人犯!杀人犯!迟早被烧死!”他们齐声起哄道,菲琳面无表情地站在他们之中,黑色的短发和简陋的布衫被适才的厮打弄得乱七八糟。
她攥了攥拳头,发出冷硬的咔咔声,阴森的声音比磨刀石还沙哑,“想真见识一下什么是‘杀人犯的女儿’么?”
那些男孩一哄而散,其中一个还泄愤似的将手里的石子扔向我的脑袋。我呆坐在地,菲琳在不远处盯了我很久,这才慢慢靠近,蹲坐下来,仔细看了看我身上的伤势。
她低头摆弄着一小卷绷带和纱布,“……罗,对吗?”
“啊,是的。”我惊异地看向她,说,“刚才谢谢你。”
“菲琳,我的名字。”她抬起那双黑沉的眸子看我,“我见过你几次。我们去交易所换用品的时间差不多,我经常看你在赶去那里的途中被这伙人欺负。”
她手臂上还留着刚刚被划烂的伤口,却将纱布绑到我的脑门上,盯着我道,“真让我吃惊,明明你在干农活的时候比他们的力气大得多,为什么他们打你你却不还手?”
我听到自己僵硬的声音,“我不想还手。”
“为什么?”
“我曾经……也还过手,甚至打伤过其他人。”我苦笑道,“我在孤儿院的时候,和街边一个男孩起了冲突。他的妈妈生气地领着他,在孤儿院前大吵大闹。那时候不但我受到惩罚,还连累了看管我的修女……”
是啊,从此我就不会还手了,那份记忆一次次扒开我紧攥的拳头,到最后竟成了一种习惯。一时泄愤的暴力无法解决任何问题,只会使更多的人受伤。
“原来如此。”她冷漠地点点头,突如其来的沉默令我不安。她替我处理好伤口,我急忙道谢,也替她包扎起来。她很安静地看着我,看绷带一圈圈在伤口处缠绕,静静地说,“那你是怎么看待一个杀人犯的女儿呢?”
晚霞给她的身影镀上一层寂静温柔的光辉。一道光束穿过我们双手间的罅隙,那一瞬她心底某种未知的哀痛仿佛通过温热的皮肤传到了我的手心。我看向她,不假思索地说出了那个答案。
“你是菲琳。”
****
日暮的钟声飘荡在旷远无垠的兀鹫城,霞光犹如橘色的轻纱,单薄地悬挂在我们的窗棂上随风拂动。窗外的天际似乎被分割成黛黑、幽紫、澄黄三种层次分明的色块,就像画布上的颜料那般厚重而明艳。
波波鲁头顶《天经》,半跪在地,声情并茂地说,“仁慈的主说,我给了你们所有东西,让你们得到和平与希望。可你们违背了我的心愿,为争夺权力和财富彼此仇杀,为满足野心和欲望丧尽天良。不配拥有我吹渡之气的人类,我将取走你们的命之气,让你们污浊的肉体被彻底焚烧……”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能被人类顺走钱袋的亡灵。”
乞乞柯夫眯起那双冷厉讥诮的眼睛盯着我。我缩在角落,忍受他犀利的盯视,“对不起……”
“难怪莱蒙不愿带上你呢。”他冷哼一声,猛吸了几口烟。芭芭拉坐在一旁说道,“你的眼睛不是能看到过去吗,乞乞柯夫?看看是哪个混账顺走了钱,这小死鬼已经难受得要命了。”
“死人的我可看不见。”老人冷冷地瞪了我一眼,站在窗边凝视着街道上来往的人群。我苦恼地低下头,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攥着那本从花牌镇带出来的线装书——《荒原之梦》,这是那本书的名字,讲述了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出逃的故事。
芭芭拉凑过来将书抽走,对我低声道,“待会儿乞乞柯夫让你做什么,认真做好它,知道么?别再魂不守舍的啦,老头子可不比莱蒙好说话多少。”
“有了。”乞乞柯夫转过身,将烟斗收回口袋,“跟我走,小亡灵。那个偷了钱袋的小子在下城区的黑街,我们去把它拿回来。”
我不敢怠慢,尤其对方是乞乞柯夫。这位捉摸不透的老人常常带给我比莱蒙更强的压迫感,似乎他打心底对我难以信任。“不要以为你手里掌握着毁灭性的力量,就掉以轻心。”他冷淡地告诫我,“野狮都能死在跳蚤足下,实力可不是唯一的制胜法宝。”
我点点头,跟着老人沿街道向下城走去。随着豔丽的霞光逐渐消散,黑夜的手掌抹去了光明,给大地覆上了一层黑油油的绒毯,只有零星的火光如红宝石般点缀其中。兀鹫城的贫民窟比我想象得还要破败,所有人几乎是住在一只宽大的长方盒里。干裂的泥墙中抠出了一个个无规则的洞,挂上厚实的帘子,熏人的油烟味糅合着清冷的空气拧成了一股沉重的苦味。
微弱的火光前晾着破旧的衣物,垃圾被丢得到处都是,几个坐在街头的青年一直鬼鬼祟祟地盯着我们,在他们身前,孩子们则近乎赤|裸地爬在泥地上打滚玩耍。
我试图躲过那些滚在地上的孩子,衣角却被一只小手扯住了。一个满脸污垢的小女孩望着我,恳求道,“大哥哥,我妈妈病了,能给我一些钱救她吗?”
我摸了摸衣袋,内疚地说,“抱歉,我没有钱……”乞乞柯夫盯着那女孩一会儿,我刚想跟女孩提出看看那位母亲的病情,她却害怕地跑走了。
“别信这些小骗子。”乞乞柯夫摇头晃脑道,带我走入一排低矮的酒馆。推开门扉,喧嚣声当即如蒸腾的热气扑面而来。这近十间酒馆的墙壁竟然是打通的,长长的空间只用两扇暗门分隔。第一间用来进行货物交易,第二间用来吃饭喝酒,第三间则是赌场。
一进入第三间屋子,烟气就像湿黏的泥浆封住了我的呼吸。我艰难地喘着气,乞乞柯夫闻了闻,蹙眉品评道,“劣等烟,能毒死你的肺片。”
“臭小子,你他妈敢给老子使诈!”
嘈杂的源头是最角落的一桌,我转头看去,乞乞柯夫忽然道,“就是那小子!”
一个无奈的笑声夹在那粗犷的嗓音中格外突兀,“我可没有耍诈。来玩就要输得起,你们手气差,难道能怪我运气好吗?”
“你他妈少废话,把赢的钱交出来!”
“哈!当我不知道吗,这钱再回到你们口袋里就别想拿出来啦!傻子才会还给你们呢!”
“你个该死的婊|子养的,还他妈嘴硬——”一个壮汉掀翻了牌桌,花牌纷纷洒落在地。
“像拿钱滚去做梦吧,你们这些只会用暴力威胁人的流氓!”
牌桌在地上四分五裂,掀起一阵,那些魁梧的男人伸手去捉那个男孩,对方左闪右闪,手里紧紧揣着那只钱袋,从长椅上一跃而下!四周哄然大乱,我夹在混乱的人群中,猛地被身后扑来的一道身影撞了一下,撞掉了头上的兜帽。
“让开!”那个焦急的身影正欲从我身侧挤过,棕发少年的视线短暂地在我脸上停留一瞬,失声喊道,“你——你是……哥!”
我怔愣半晌,看清了少年面容,感到失去眼球的双眼深处如刀割一般疼痛不已。
这一声“哥”使两拨剑拔弩张的人不约而同停顿了一下。杰里米又难以置信地仔细瞧了我一眼,惊道,“天啊,哥哥——真是你吗?”
“……”我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身后手持锐器的壮汉,艰涩地说,“杰里米……”
杰里米惊喜地欢呼一声,从凳子上轻轻一跃,热切地朝我奔来。他长大了,身材劲瘦有力,棕色的头发扎成一个短短的发辫,显出几分吊儿郎当的玩世不恭。他死死地抱住我,我犹豫片刻,还是没有推开他。
乞乞柯夫嫌弃地说,“……你可真是个麻烦精,罗小子。”
“好哇,小耗子找到了他的耗子哥哥,那可好办了。”那些威胁杰里米的男人们凶神恶煞地说,“喂,你是他的哥哥,让你的贼弟弟把赢的黑钱交出来,否则我们连你一起教训!”
“我没有使诈!”杰里米怒道,转头对我说,“相信我,哥哥!我很会玩牌,他们诬陷我!”
“信你才有鬼了。”
乞乞柯夫冷哼一声,走上前,从杰里米的裤兜里揪出一只钱袋,“在集市上偷了自己瞎子哥哥的钱袋,真是个千载难逢的好弟弟啊。”
我看向杰里米。他的脸青一阵白一阵,不知所措地说,“哦……上帝啊,我不知道那个人是……”他紧张地抓住我的手臂,恳切地说,“原谅我吧,哥哥,我是无意的……你戴着兜帽,我没有看清……我要这个钱是有理由的,妈妈……妈妈她……”
乞乞柯夫淡淡地说,“罗小子,你跟那你那便宜弟弟要叙旧就站到后面去,别碍着我解决当下的麻烦。”他那只灰蓝色的眼睛朝杰里米一刺,杰里米当即打了个寒颤。
“把钱拿过来,小子。然后老实缩到你哥哥身后,不准惹事。”
“这个老头是跟你一起的,哥哥?”杰里米悄悄对我说。我点点头,他不情愿地哦了一声,将赢得的钱币全数递给了乞乞柯夫。沉甸甸的,确实不少。
“哈哈哈,还是老家伙明白事理!”那伙人哈哈笑道,刚要伸手去抓,乞乞柯夫身体一侧,眯眼笑道,“钱给你们可以……跟我赌一局,赢了我赔你们双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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乞乞柯夫吸着烟斗,哼笑着将几枚金币夹在指缝里把玩。他身前搁着棕灰色的钱袋,里面装满了亮闪闪的金币。今晚他几乎赢遍了整个赌场,我替他挡下了所有好事之徒的威胁和愤懑,他则付给杰里米相应的报酬,只要求住进他的家。
杰里米趴在桌边看他,目光里充满了惊叹和憧憬,“上帝啊,您是怎么做到的?其他人都管我叫‘幸运的杰里米’,但我这点小运气跟您相比不值一提!这其中一定有什么技巧吧,您能教我吗?”
乞乞柯夫瞄他一眼,“不。我不收徒,更不教徒。教会了徒弟师父就得等着饿死哩。”
波波鲁一进门就看见墙壁上一幅干裂的油画人像,手舞足蹈地蹦了过去,“哦,我亲爱的主!”
芭芭拉解下那件厚实的绒袍披风,环顾一圈,显然没找到衣架,抱怨道,“哦,放着大旅店不住,我们干嘛要住这种脏兮兮的小屋子?”
乞乞柯夫道,“这是罗的家,总比那些旅店安全。我们在兀鹫城是生客,还是谨慎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