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受不了烈火的烧灼,将血倒到了自己的身上,却只使得火焰更旺。
“必须是他人的水。”
他被高高绑在十字架上,俯视着我们,目露叹惋,“你们必须相互解救。”
我们的内心充满了纠结和挣扎。每人手里都有着一只水囊,却只是死死搂住,在火海里翻滚。
到最后,态势直接演变成众人宁可一起死,也不愿冒着风险相互解救。
“呜啊啊啊!”
在我被热烫的黑烟熏得头晕目眩之际,忽然听到了孩子的哭声。一个小孩满头蹿着火焰,跌跌撞撞地倒在地上,疼得直打滚。
周围的人奄奄一息地注视着尚有力气哭闹的孩童,有些人目光动容,可紧抓水囊的手却纹丝不动。
孩子没有水囊,救了也对己无用。
恍惚间,我仿佛感受到了他的视线。他正在注视着我,注视着“懒汉约翰”,他入世之后的第一个旅伴。
我本来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却在那似有若无的眼神中,艰难地撑起身子,拧开水囊,周身环绕着灼烫烈火,走到凄厉恸哭的孩子身边。
“别哭!”我头晕目眩地喊道,“我这就来救你!”
霎时,血水飞溅,落到了孩子的头顶,浇熄了烈火!我挥着胳膊,不顾自己身上的熊熊烈火,将剩余的血液朝四周的人泼去,边泼边喊:“站起来,我为你们浇熄火焰!不要害怕,我们会一起活下去!”
我浑身冒着金灿灿的烈火,竭尽全力地朝天吼叫,将水囊里的血一滴不剩地泼了出去――
噗通!
我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正眼冒金星地倒在地上,一丝幽凉的液体却顺着我的发鬓,滴到了干裂的大地。
“……?”
我目光呆滞,怔然摩挲着湿漉漉的头发,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目光震颤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在我面前,无数人拧开了水囊,将血液泼向其他人燃烧的身体!血水在空中划过一道道莹亮的光弧,所落之处,那些狰狞的火焰当即化为一股黑烟,离开我们的身体,升腾入空。
而我们喊叫着,奋不顾身,泼洒着那曾视为己命的源泉,只为洗脱他人身上的火焰与灰烬。
我惊异地看着其他人,看那无边火海逐渐被我们这一只只水囊里微不足道的血水浇熄,逐渐露出了原本的面貌。我们搀扶着起身,拥抱着痛哭流涕,感谢彼此,感谢上帝,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劫后余生的欣喜。
而他也在这时,从十字架上解脱,浑身裹着那件肥大的长袍,撑着拐杖,走到我们前方,饱经风霜的面容透出平静的微笑。
“我很高兴。”他道,“你们摆脱了魔鬼的束缚。”
我泪眼滂沱地抬起头,在他曾指向的地方,隐约发现了星星般的光芒。
没有任何人伤亡,所有人都在他人的扶持下站起。他看着我们,长袍被夜风吹起,猎猎作响,就如飘荡的旗帜。
他仰望西北方的天空,轻声说道:“我们很弱小,也很渺小。正因如此,我们联系在一起,是为了在必要之时递给他人一只温暖的手,而不是捅出锋利的刀。”
“所以……”
他回过头,双臂抬起,向我们恳切地伸出手,“让我们相爱吧,朋友们。我比谁都懂得恨的痛苦,所以更清楚爱的力量。倘若你们愿意牵起他人的手,从此以后,我们就是兄弟姐妹,患难与共,生死相依,不会抛下其中任何一人。”
“我们不会再惧怕,也不会再慌张,因为最亲近的人就在自己身边。无论日后是跌入悬崖,还是落入深渊,我们相信,总会有一只手候在身侧,将自己拯救……”
****
其实,在听到他的话时,我就想,若这番话由其他人来说,我们怕不是会将对方打个半死。
但现在,这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我们却牵住了他人的手,跪地长拜,伏地痛哭,热泪盈眶地歌唱着爱与希望。
从那时起,我就知道,原来我们每个人——一直流离失所,争抢厮杀的我们……
打从心底里,竟是如此渴望遇到这样一个人,带领我们爬出深渊,引导我们脱离苦海。
【神啊,我的心切慕你,
如鹿切慕溪水。
唯有你是我心所爱,
我渴慕来敬拜你。
你是我的力量盾牌,
我灵单单降服于你。
唯有你是我心所爱,
我渴慕来敬拜你……】
我流泪望着他,望着那个瘦弱伛偻的身影,重新审视这个在尸海里偶遇的陌生人。他看上去依旧弱不禁风,高大的身影却坚不可摧。
透过他的身躯,我仿佛看到了万千绚烂的色彩,杂糅在一起,描绘着他奇迹般的一生。
他像一位威严仁厚的国王,又像一个颠沛流离的浪子。
他像一个兴风作浪的恶棍,又像一个悲天悯人的圣者。
他饮过腥臭的鲜血,也捧过馥郁的鲜花。
他有过撕心裂肺的恨,也有过刻骨铭心的爱。
就像是弥留在这个可怕地狱里的,唯一的光与奇迹。
作者有话要说:文中众人齐唱的选自赞美诗《如鹿切慕溪水》。
“约翰”这个名字算是个梗=v=有小天使能猜到么~
第129章 渡(下)
“走吧,我们继续前行。”
他拾起拐杖,步履缓慢,依旧朝着光源所在的地方前行。这次没有人再故意生事,我们忍受着饥饿与干渴,努力踏出脚步。谁因体力不支落后了,其他人就会伸以援手,助其渡过难关。
而我跟在他身旁,与他一齐虔诚地望向西北方那颗明亮的星光,仿佛想从他那坚韧的身躯和信念中,汲取一些勇气与力量。
漫长的旅途又进行了三日。第四日清晨,我们醒来,忽地听到了潺潺的流水声。
我们又惊又喜,沿着水声奔去,竟然在荒芜的原野上发现了一条绿洲!
“是水,真的是水!感谢上帝,这不是幻影!”
我们欣喜若狂,纷纷俯身啜饮清澈的佳酿。货真价实的清水可比鲜血好喝多了,我们喝得肚子浑圆,脸上挂着惬意的微笑,将自己空荡荡的水囊又一次装满。
我将满满一袋水递上去,期待地望着他。他倚靠在一块大石头上,听到我的脚步声,这才疲倦地睁开了眼睛。
“谢谢。”
他接过水囊,缓慢地喝了起来。我兴高采烈地问:“既然已经有了水源,我们离你口中的圣地是不是又近了一步?”
他微笑着点了点头。当夜,我们在入睡前齐唱圣歌,仿佛见到了前途的无限光明。
而他依旧躺在不远处,凝视着深夜的苍穹,唇角微弯,静寂的影子潜在微风中摇曳。
我猜他一定看到了漫天的星河。
****
在获得了充足的水后,没走几日,我们又惊喜地发现了动物和花草。
那是一片茂密的小树林,起初我们以为走入了女巫的幻境,直到有人逮住几只新鲜肥美的野兔,摘取饱满多汁的浆果,我们才意识到这是一座真正的森林。
现在,我们不但有了水,还有了食物。树林里没有太多攻击性的猛兽,倒是有许多麋鹿、白兔和黄牛。我们猎杀了一些动物,洗净脏腑,把肉切成块,架在火上烧烤。
我用木棍串了一块滋滋冒油、肉质鲜美的鹿肉,想带给他吃。他依旧倚着树木,疲累不堪地闭目养神。
他闻到了烤肉的香味,看着我手里的鹿肉,笑着摇了摇头。我挠了挠脑袋,爬上树摘下几颗红彤彤的大苹果,用溪水冲洗,塞到他怀里。
他依旧对我道谢,倚着树根嚼苹果。我在旁边嚼着那块油滋滋的烤鹿肉,含糊道:“先生,现在我们离圣地有多远?”
“应该快了。”他道。
我想,无论离圣地有多远,现在我们已有了水和食物,就算要走上几年,也没关系。
当我们沉浸在生还的喜悦中时,有一天,我忽然发现他的步伐越来越慢了。以前他走路虽然也不快,但脚步很沉稳,踏实有力。
现在,他的身体更显单薄,外袍就像一只巨大的麻袋。
与此同时,他歇息的时间也变长了。我拿更多的水和食物给他,他只是笑着说不饿,自己不需要吃太多的东西。
随着我们离西北方愈近,一股新的恐惧慢慢将我笼罩,根源就是日渐虚弱的他。现在人们已经不需要他走在最前方,他们唱着圣歌,精神抖擞,大踏步朝前行进,欣赏着路过的葱郁密林和清澈泉水。
而步履缓慢的他,逐渐从队伍最前方到了中央,再到最后方。只有我一直跟在他身后,紧紧盯着他的背影,生怕有一天他孱弱的躯体会倒下,会消失不见。
我提心吊胆地跟了他一个月,直到有一天,他依在一块粗粝的岩石上,问我:“你为什么不到前面去呢,约翰?”
我没说话,直勾勾地盯着他肥大的衣摆。一阵风吹过,我看见衣料紧贴于他的身体所勾勒出的轮廓,瞳孔猛地一缩,扯开了他的长袍——
“你——!”
我至今忘不了当时看到的画面,只知道我没过几秒就哭了,恨不得撞死在他背后的岩石上。
他的身体,脖颈向下,已经变成了一副惨白的骷髅架。
“约翰……”
他伸出干瘪的手,抚摸我的头发。我泣不成声,这才发现他已然苍老,满脸都是风霜的侵蚀与岁月的沟壑,唯独红发依旧鲜艳似火。
我抓住他粗糙的手,哭泣道:“为什么?!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看着我满脸的泪水,目光里透出几分温柔的慈爱。他说:“我将血液灌入大地,大地予我以甘冽清泉;我将皮肉填入土壤,土壤便予我以茂密的森林和鲜活的走兽……”
我泪流满面,望着他一只干涸的眼洞,道:“那你的这一只眼睛呢?”
“这只眼睛?”
他抚摸着右边的眼洞,笑了笑:“在我从这世上醒来后,就不见了。但没关系,我还有左眼……就是这唯一的左眼,让我能够看到天边的光。”
我一边听他诉说,一边抑制不住地哭泣。他撑起身子,声音明快,望着天空道:“别哭了,约翰。或许我们明天就能抵达圣地,也说不定。你看其他人,他们现在多么快乐啊,你也要像他们一样,笑着面对这个世界。”
我拼命点头,擦干眼泪,将他搀扶起身,请求道:“若是可以……您允许我称呼您为‘老师’么?”
他笑道:“当然可以。这是我的荣幸。”
我也笑了,苦兮兮的嘴角扬了起来。我扶着我的老师,穿过葳蕤的草木和蜿蜒的溪水,穿过这个由他的血肉重塑的美好世界,一步步朝西北方前行。
向着他口中的光源,也是我们所有人心中的天堂圣地。
****
约翰是个很好的小伙子,见我落在队伍后方遭遇不测,刻意放慢脚步,伴同我前进。
但最近,我的确经常感到困倦,不知不觉就会陷入深眠。而每当入睡后,我的脑海中便会显现出一个个温柔的梦。
我梦见辽阔的天穹,梦见蔚蓝的碧海,梦见一双紧紧相牵的手,还有两个在夕阳下相依相偎的身影。
它们犹如火苗在我干瘪的躯体内摇曳,闪烁的光芒使我神魂欲醉,在我醒后,偶尔还会摸到眼角的泪渍。
我的人生,我的爱恨,全在那里面。
“有时候,我真的看不清,现在的‘你’到底是谁。”
在一个寂静的夜,人们均进入甜美的梦乡,一个女人的声音却将我唤醒。
我看向身旁的黑衣女人,她面色苍白,如一道鬼魅之影,静伫在天地间,淡漠地凝视着我。
她又问我:“你到底是谁?”
我一怔,不知她这个问题所指为何,思忖片刻,答道:“我就是‘我’。”
她盯着我,忽地轻笑出声,声音里再无讥刺和冷漠。我道:“你很久之前就存在于这世上,为什么现在活得像个幽灵?”
她淡淡道:“因为我本就不是真正的‘人’。”
“哦?”
“我曾是一名亡灵法师。真正的,存于人间的女法师。”她道,“后来,我爱上了一个男人,他名叫格森·伦瑟尔。”
我问:“他现在在哪里?”
“很早就死了。”她望着我,似乎忆起了什么,冷漠的眼神现出裂痕,“我们曾是一对情人,但他寿命有限,无法与我长相厮守。”
“为了让他复活,我前往地狱,恳求地狱之主,放回我爱人的灵魂。地狱之主答应了,只是要我成为他的手下,为他效劳。”
我道:“为恶魔效力,你同意了?”
“没错。”她漠然道,“为了心中所爱,我什么都能做,包括牺牲我自己的血肉,来拯救他——”
她掀开斗篷,扯下了罩在头颅的皮囊,露出一颗森冷的头骨。
女骷髅继续道:“如你所见,我成了一具可怕的骷髅架,再也没有美貌和温度。所以即便我复活了自己的爱人,下场却是和对方日渐疏远……”
我道:“他未必是憎恶你的外表。”
她自嘲般地轻笑道:“我知道,但我们也终究回不去了。后来,他也被迫成了地狱之主的手下,接受了一个任务,要到凡间找一个女人,让她生下一枚‘棋子’……”
女骷髅深吸了一口气,手骨攥得咔咔作响:“其实,我明白他也是迫不得已。而我跟地狱之主的力量相差悬殊,也无法阻止……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竟对那个女人动了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