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第八十章 太玄
第二天一大早,赵擎就带着徐临善回了大罗天,连个面都没和绛屿见,什么话也没跟他说。直接导致的结果就是——绛屿他真的以为自己被逐出师门了。
明溪和在盛仙门里住了一晚,实在是住不习惯,想他这几十年,有一半的时间都在跟盛仙门对呛,这会儿住在别人的地盘上,总觉得要被暗杀。于是天一亮就要辞行。
按赵擎的意思,只要不让绛屿回京就行,明溪想了一晚上,自认为没那么大脸带着皇子跟他上太玄去开荒,于是就想让他留在桐城,等大罗天尘埃落定,这事儿也就算了结了。
可是明溪刚一提,绛屿就把手里的石头扔进了池子里:“行吧,等我换个衣服就走。”
明溪:“?”
事情发展有点不太对啊?
就这么,绛屿舍了锦衣玉食的生活,跟着这几位乡巴佬上了鸟不拉屎的太玄山。
他自认为他现在算不得盛仙门的人了,不该总占着人家的地盘,大罗天他是不想回了,不如就跟着他们看看内丹道。
可是,没人告诉他,太玄山荒成这个样子啊。
他不敢置信地问:“我觉得隔壁那个乱葬岗都比这里好,你们觉得呢?贵派要不要考虑到那边视察一下?”
明溪难得地有些尴尬:“我觉得这里还可以,清净。”
绛屿从袖子里摸出一把种子,就地撒了下去,只见种子落地没入土中,当即冒出了芽。然而不过一瞬,那芽就枯死了。
绛屿:“是清净,毕竟没活物嘛。连天下最不讲究的月见草都养不活的山,怕不止是没灵气哦。几位确定要偏向虎山行?”他抱着臂,“我倒是没关系,就怕有的人晚上不敢睡觉。”
天衍:“……”
太玄山死气太重,重到近乎邪。绛屿说得没错,隔壁乱葬岗的死气都没它重。
天衍本来还想劝他师父再考虑考虑,可是一听见绛屿意有所指地看向自己,闷着头就往山上走。
他俩一定八字不合!
“我以前看过一本书,太玄山隆起之前,这里曾经是一片大平原,是远近闻名的魔域。魔族世世代代奴役着百姓,后来玩脱了,被起义军亡国灭种,当然,起义军也没有好到哪儿去,离全军覆没也就差一点吧,听说太玄山就是让这两族的骸骨垒起来的——你们真的觉得这地方适合修炼?”
陵泉:“那本书叫什么?”
绛屿一本正经地说:“《你所不知道的上古神话史之惊天大魔窟》。”
陵泉低声笑了一下,绛屿也觉得自己拿个神话传说当历史根据有点脑残:“哎——解铃还须系铃人,偶尔也听一听先民的声音嘛。既然你们执意要在这儿,总得先活山,再活人。”
明溪和陵泉压根没理他,找落脚的地方去了,反而是天衍挪了过来,低声说:“你说的那个传说,能不能讲得详细点?我记得我小时候我娘跟我讲过,不过和你说的好像不大一样。”
绛屿眼角一吊,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那玩意儿是绝版,就那一本,一直在我们——他们盛仙门,还是用来垫桌脚的那种,没几个人知道。”
天衍看着他:“你说不说?”
他认真得有些好笑,全然不像是在追问一个神话,像是在追寻一个过往。
绛屿不知怎么就想逗逗他,他把手搭在他肩膀上,笑着说:“你叫我一声哥哥,我给你讲怎么样?”
天衍想都没想:“屿哥。”
绛屿:“卧槽,你节操呢?”
天衍:“快讲。”
绛屿看这书的时候还是刚认字那会儿,要他讲个大概他能脱口而出,可要让他讲细节,他就有些力不从心了。
天衍听他磕磕巴巴地讲了好大一会儿,终于心累地提醒道:“得罗,大魔王得罗!整个故事就一个名字你都记不住,你到底有没有看过啊?”
绛屿让他弄得脸上有些挂不住:“你再打岔我就不讲了。得罗——得罗他有个儿子,他儿子里通外敌,把他爹坑了,然后灭国了,就这样。”
天衍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我娘说,是大魔王想要推翻奴隶制,得罪了一干贵族,才导致灭国的。贵族和奴隶组成了联盟军,太子殿下也被杀了。”
绛屿:“神话而已,那么较真做什么?就是现在把全天下人杀了堆到一起,也堆不出个太玄山来,更别说那么久远的时候,肯定是人牵强附会胡扯出来的。”
绛屿站起了身,靠着腿长飞快地走出洞穴喘气。
天衍简直是个话痨!
没过多大会儿,天衍也跟了出来:“我娘不会骗我的。她给我讲的所有故事都是有迹可循的,不会单在这一件事情上说假话。”
绛屿叹了口气,懒得跟他纠缠,半天下来,他发现天衍有点死心眼。
太阳眼见着也要下山了,明溪提着汤汤水水就从山下走了上来。绛屿活像看见救星似的,屈尊纡贵地上前去接东西,走前还没什么诚心地和天衍搭了句:“那有机会让我也听听你娘的高论?”
明溪和陵泉都已经辟了谷,吃不吃也不是什么大事,可是底下还有两个小的,总不能放着他们不管。明溪还买了一把种子,打算在太玄山开荒。
绛屿边吃边说:“月见草都养不活,还指望长出谷子来?听我一句,你们要真想活山,先搞明白问题在哪里吧。”
绛屿把碗递给天衍,让他拿着,自己则站起来往空地上走了几步,把手指放到眼睛前头量了量,一脚踢开一块石头。
紧接着,他也不闲着,换个方向继续踢,统共踢了八脚,那些石头一个碰一个的,竟然汇聚成了一个半方不圆的法阵。
“寻常修士结阵需借符为媒介,而阵修,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只要这世间有的,都能为他们所用——你是阵修?”
绛屿没有回答,他只是踏了一下地,就感觉到地表微微地开始颤动,石头一下一下地敲击着地面,隐隐的,似乎听见了什么声音。
那是战火连天时的呐喊,那是流离失所的呜咽,那是沧海桑田的浪潮,那是长埋于此的不甘。
明溪心中一恸,浑然不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陵泉扶着他:“怎么了?”
绛屿脱力地半坐在地上,山音戛然而止,他呼吸急促地朝天衍一招手:“水!”
接过水的他胡乱灌了自己几口,剩下的全都浇在了自己的头上,闭着眼睛调息了好半晌,才勉强找回了呼吸的本能。
他朝天衍笑了笑:“看来神话有时候,也不全然是空穴来风嘛。”
第83章 第八十一章 相怜
人们总是把久远的、不可思议的东西打上“神话”的标签,以此来显示当代的科学性。可是回过头再来看,神话里的飞天遁地,和如今修仙问道不是一回事吗?
若是沧海桑田,将来的人们又会怎样看见如今的仙道?
明溪已经在山头上坐了好几个时辰了,从听见山音开始,他的魂都好像被这座山给勾住了,连带着思绪也被扯得四分五裂,乱七八糟地散在巍巍太玄。
“我来过这里吗?”
明溪生在东川,到他十六岁之前都没挪过窝,虽然这些年打打闹闹地跑了不少地方,但诚如西南这块全国最大的边陲,没点远大理想的人还真不大愿意涉足。
那他第一次来这里,为什么会让山音牵着鼻子走呢?
绛屿的法阵早就被他撞得支离破碎,可那纷繁的山音像是刻尽了他的脑子里,像大罗天的孩子们用来录音的留声机似的,一遍又一遍地循环播放。
哭声,都是哭声。
男男女女,分不清谁是谁……为什么要哭呢?
明溪抱着头:“别叫了,求你们了,别叫了!”
山洞里,绛屿已经睡了一觉起来,昏黄的烛光晃了他一眼。
他暗骂了一句,抬起手招呼了一声:“那个谁,劳驾,把您手里的灯灭了成不?节约啊!”
洞穴本就不大,丁点动静都能一览无余。天衍缩在角落里,救命稻草似的抱着一根蜡烛,嘴巴还一张一合的,不知道在念叨些什么。骤然听见绛屿出声,他吓得浑身一颤,哆哆嗦嗦地偏过头去看了他一眼,然后抱着蜡烛转过了身。
火光一下子就弱了,整个被他的身体挡着,绛屿眼角一眯,睡意顿时消了大半,他懒洋洋站起身,朝天衍走过去——
“别过来!”
绛屿立马举起手,往后退了一步。
天衍拿着蜡烛当剑使,还怂得直发抖,那只剩下拇指长的蜡烛总好像下一刻就得作古。他的手上也到处都是水泡,蜡油滴了一手,亏得他还能一直拿到现在。
人家怕黑都乖乖地往人身边蹭,他这黑怕得……怎么好像是怕人?
绛屿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两眼,召出飞剑丢给他:“别用那个了,节约点,咱们现在没钱。这个纯天然的,对眼睛也好,送你了。”
天衍迟疑了一下,没动,绛屿一看他望过来,连忙又后退了几步,对着墙又躺下了。
不过后半夜,他一直没睡着。
绛屿有点敏感,他睡觉得摸黑,稍微有一丁点光都不行。到最后,索性坐了起来,不停地给自己扇着风,又热又亮,让人怎么睡嘛!
天衍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抱着剑睡着了,蜡烛被燃得干干净净,一手的蜡油和水泡,眉头皱得快有太玄高了,绛屿轻手轻脚地挪了过去,刚刚还睡着的人忽然出声道:“我娘不在了。”
绛屿吓了一跳,天衍睁开了眼:“你不是想听她的高论吗?”
绛屿:“……”
他叹了口气,指了指他旁边的位置,那两撮成了精的眉毛趾高气扬地问着:给不给坐?
天衍往旁边挪了一屁股,算是答应了。
绛屿从乾坤袖里摸出一根金针,就着飞剑的光拉起了他的手,天衍本能地缩了一下,绛屿警告地瞥了他一眼:别动。
绛屿低着头,几乎把眼睛埋到了他手里,天衍就只能看见他头上的旋,不知怎么的,他的心忽然就跳了一下。
一个泡破了。
绛屿挤出了里头的水,天衍疼得吸了口凉气,绛屿一边往伤口吐着口水,一边说:“忍着,自己作的。”
天衍:“……劳驾,用口水就算了,能别用您老人家那金贵的舌头吗?您这是治病呢,还是吃豆腐呢?”
绛屿上下打量了一下:“脸和手是鲜豆腐,脱了衣服就是臭豆腐……我谢谢您,下次请把防晒霜抹匀好吗,宝贝儿?”
绛屿把他的死皮都用刀割了,现下手上都是粉粉嫩嫩的鲜肉,稍微一碰就得杀人。绛屿手上也没个把控,不敢乱动,只好用舌头给他舔一舔,消消毒。
结果这小子还不服好!
绛屿觉得自己没发火真是像春风一样和煦,他一边感慨着自己怎么就这么的善解人意呢,一边助人为乐地把天衍的手上好了药。
天衍缩回手,低声说了句:“谢谢。”
绛屿:“谢谁?”
天衍:“屿哥。”
绛屿突然背过头去,肩膀不住地颤抖,从他的指缝中隐隐漏出来几缕笑意,天衍感觉自己脸上有点发烫,小心翼翼地用仅剩的一点好皮肤碰了碰,温度没问题,他才松了口气。
把手放下来的时候,他的指尖好像还能感觉到那柔软而顺滑的触觉,和上次重影给他的感觉一样,可是好像又不太一样。
明明绛屿为了作弄他还专程整了些幺蛾子,可是出人意料的,他好像一点也不觉得恶心。
天衍用胳膊肘戳了戳他:“别笑了,有什么好笑的?”
绛屿彻底不加掩饰了。
天衍踹了他一脚:“……幼稚。”
天衍抱着剑偏过了头,打算抓住望舒姐姐的尾巴补一觉,正在这时候,一只手臂虚虚搭搭地揽过了他的肩膀。
天衍眼皮动了动,不知道他又要做什么,然而终究是没有睁眼——他太累了,并且也懒得理某个幼稚鬼。
绛屿唇边的笑意还没散,食指卷着天衍的碎发,轻飘飘地说:“我后娘搞死了我妈,我爹不敢认我……”
天衍睁开了眼。
绛屿继续笑着:“上头有个哥哥从早到晚都想弄死我,底下有个弟弟还在穿开裆裤,还有两个妹妹,没见过,不熟。”
有那么一瞬间,天衍从他眼里看见的不是笑意,而是杀意。
“绛屿……”
绛屿安抚性地就着他的肩膀拍了拍:“我爹不敢认我,我后娘和我那位大哥倒是天天把我往他们祖坟里捣腾,总以为天下人都想沾他们家的晦气,也不知道是谁给他们这么大脸。”
天衍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临到末了,洞穴里都安静了好半晌,他才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
他好像是在安慰自己。
拿自己的悲惨经历来安慰人,很舍得下血本了。关键这血本还下的,阴差阳错地就了位。
绛屿听他半天没说话:“睡了?那就睡吧。”
天衍:“……我也觉得他们脸大。”
不知过了多久,洞里响起了两道轻轻的声音。
“我想我妈了。”
“我也是。”
天已经蒙蒙亮,绛屿就顶着一双熊猫眼爬了出来,正好碰见了脚步虚浮被陵泉从山顶上掺下来的明溪,他非常没有眼力见地跳过了面前的这个患者,转而问道:“天衍是怎么回事?”
明溪让山音搅和了一晚上,都快耳鸣了,一时也没听清楚绛屿说了些什么。陵泉皱了皱眉:“他又犯病了?”
明溪这才反应过来,连滚带爬地跑了进去。
绛屿偏了偏头:“哟,看样子毛病还不小呢。”
陵泉叹了口气:“我也不大清楚,听说他亲娘没的早,后来他爹娶了个母夜叉,经常晚上去找他麻烦,久而久之,一到晚上就觉得他那后娘要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