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这件事,阿加雷斯足足消沉了一年多。他消沉的表现就是游走于魔界的边缘地带,一边走一边往地上丢他曾经和安格列一起研究过的法阵。经常被叫去替阿加雷斯善后的撒旦每每同尤利尔谈及此事,都叹气道:“难得有个人能消耗掉阿加雷斯对法阵学过剩的热情,他这一走,魔界是永无宁日了。”
那时的尤利尔尚不懂得友谊的珍贵,只觉得自己真是不能更机智。后来长出一点儿人性后,每当想起这件事,尤利尔就觉得挺对不起阿加雷斯,有几次险些就对他说了实话,可总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岔过去了。再后来,天魔两族交恶,尤利尔便觉得这事已经失去了说的意义。如今倒是给他今日的行事提供了个便利。
由于时隔太久,尤利尔早记不清自己扮作安格列时的长相。此刻,看着镜中那个娃娃脸精灵嘴角的两个梨涡,尤利尔觉得顶着这样一张脸实在太过违和,便对艾玛兰德说:“雷米尔,你确定,安格列是长成这样?”
艾玛兰德笑得一脸怀念,语调轻快地说道:“殿下,这张脸可是我应您的要求造出来的,堪称我当年最出色的作品,我怎么会记错。”
尤利尔实在想不起自己年少时还有装可爱的恶趣,一脸怀疑地看向艾玛兰德。
艾玛兰德笑道:“您当年对我说,想要一张跟您原来风格迥异的脸。我想了想,就只有这种可爱的样子,才最符合您的要求。”
尤利尔心想,原来我还对雷米尔提过如此没有意义的要求。以及,“这种可爱的样子”怎么就与我原来风格迥异了!
艾玛兰德看着尤利尔虽然郁闷却生动起来的眼神,笑得更加愉快:“殿下,我承认,是我当年判断失误。其实,这张脸跟您真是绝配。”
看着艾玛兰德促狭的笑容,尤利尔只觉得,在这个全民都喜欢败他人品的世界里,他已经找不到一个精神正常的人了。
装扮成安格列后,尤利尔通过一处黑市走私用的传送门来到了魔界。
由于鬼域在魔界的地位特殊,不支持除鬼族外的人自由进出,所以尤利尔与阿加雷斯约好的碰面地点,是位于第六狱北部近邻鬼域的魔界重镇丧钟镇。
鬼域并入前,第六狱北境刚被血祭,又被炎爆弹彻底轰炸过一遍,当时基本已经沦为一片赤红色的焦土,即便时隔近百年,仍没有恢复元气,这就使后来并入的鬼域反倒显得更加“生机勃勃“,连带着丧钟镇也成为了如今第六狱北境比较重要的一处落脚点。
这个镇子是在鬼域并入后,为了方便鬼域和魔界的原住民交易物资才兴建起来的,因此只有几十年的历史,规模却已经不小,人口和占地直逼魔界其他大型城市。可因为当初完全是为了发展商业才存在,选址的时候真是各种四通八达,地理位置也是无险可据,并没有高级魔族将其作为领地进驻,所以还不能被称作“城”。
尤利尔与阿加雷斯相约在丧钟镇北部住民区的一个小酒馆里见面。虽然尤利尔已经掐准时间赶到,可架不住阿加雷斯迟到,所以尤利尔便只能坐在酒馆的角落里等他。
由于这家酒馆并非处于闹市区,所以除了提供做工和口感都十分粗糙的烈酒外,并不提供其他特殊的娱乐项目。可魔界的酒馆与天界最不同的地方,那就是,没有娱乐项目也可以创造出来。如果说魔族的节操值本来就徘徊在一个濒临崩盘的水平,那么醉酒的魔族,他们的节操值绝对是负数。
只坐了不到五分钟,尤利尔便已经至少看见五个魔族去撩拨过酒馆那位看起来比酒桶还粗的老板娘,然后被老板娘提起来,挂在吧台旁边墙壁凸出的木钉上。刚进来的时候,尤利尔还以为木钉上挂人是什么特殊的地域习俗,如今看来,那恐怕只是老板娘自己的特殊爱好。
不得不说的是,尤利尔还挺欣赏那位老板娘的,看得久了,甚至觉得她油腻腻的脸看起来都是那般亲切。尤其当老板娘将骚扰他的醉汉也一并挂上了墙后,尤利尔不禁对她欠身致谢,并付了她双倍的酒钱。
老板娘在这里开酒馆也开了几十年,像尤利尔这样一看就长得不错的客人也见过不少,他们来酒馆大多都是来找“生意”的。可尤利尔这样有礼貌,出手又大方,显然不是为了那个而来。便好心一边俯身状似殷勤地擦着桌子,一边压低声音提醒他道:“孩子,有个我惹不起的人盯着你呢。我们这厕所通着后门,找机会赶紧走吧。”
结果她话音未落,尤利尔便听见一把粗哑的嗓音,拉着怪调的长腔说道:“你个多管闲事的老娘们儿,不是又想坏大爷的好事吧?”
光听声音,尤利尔便感觉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丑恶之气,抬起头,果不其然看见了一张十分对得起“丑”这个字的脸。来人看起来像是有巨人族混血,身材高大臃肿,近三米的身高,足有三个老板娘加起来那么宽,走起路来地都在震。
尤利尔看着他一脸□□的样子,想的是:老板娘说惹不起,难道是因为他太重挂不到墙上?
混血巨人三两步走到尤利尔面前,一只油手伸向尤利尔的兜帽,吸着口水说道:“小子别怕,大爷最会疼人了。”
老板娘叉着腰,冲着他吼道:“我说巨山老爷,你也知道我这酒馆里的规矩,只负责卖酒,不搞那些别的营生……”
被唤作“巨山”的混血巨人不耐烦地一巴掌朝老板娘糊了过去,结果还没打到人,就觉得手腕一紧,随之便是一阵剧痛袭来。那一瞬间,巨山简直怀疑自己的手腕是不是断了。
看着掐在自己手腕处的那只纤细又苍白的手,再看一眼面前这个穿着灰色粗布斗篷的纤细身影,巨山怒吼一声,另一只手迅速成拳全力朝斗篷下的那张脸抡了过去,结果只听“咔嚓”一声,伴着更加剧烈的疼痛,巨山发现自己的胳膊居然被硬牵着撞上了自己的拳头。纵然他经常自吹是钢筋铁骨,也受不住自己全力的一击,愣是让自己打折了两根臂骨。
在这以低等魔族为主要住民的丧钟镇北区,巨山自认也是为霸一方的人物,哪里吃过这种亏。再加上他本来就眼界浅,如今被收拾了之后想到的不是对方是硬茬惹不起,而是,尼玛老子怎么能输给一只看上去很弱鸡的小个子?
想到这里,巨山便真当自己是座巨山,朝着尤利尔兜头便扑了过去。站在一旁的老板娘为了表达自己还是个女性的事实,一边尖叫着一边推开了附近的桌子,全力维护着自己的财产安全。
面对抡着拳头举身压过来的“巨山”,尤利尔迅速一个侧步旋身绕到巨山身后,足尖轻点、出手如电,在巨山胸椎上一点轻轻一敲,那座“巨山”便悄无声息地趴伏在地。暴起的尘土缓缓落下,尤利尔朝着老板娘微微一个欠身,操着一把温软的嗓音说道:“给您添麻烦了。”
老板娘看着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大块头,再看一眼听见动静纷纷聚拢过来的客人,心里也明白,眼前这个“孩子”的来路只怕不简单。可他在自己店里伤了人,无论这巨山现在是死是活,以后自己都免不了麻烦,只想让这孩子给个说法,又不知他的来路不敢轻易开口。老板娘此时的心情可谓十分复杂。
酒馆里其他的客人见状却是一片哄闹,有喝彩的,也有平时被巨山欺负过,今天趁机说几句风凉话的。跟着巨山来的几个人脸色晦暗,但对于眨眼间便将他们老大揍趴在地的人,别说找回场子,就是声讨几句,他们也不敢。
尤利尔看出老板娘的顾忌,便说:“您不用担心,他就是休克过去了。几个小时就能醒。他醒了如果找您麻烦,您也不用怕。”说完,他拉起老板娘的手,在她掌心画了几道符文线,然后掏出一把小刀凌空一划,那巨山的手臂就被他划出一道小口子,一滴血刚好飞溅过来没入老板娘的掌心,瞬间消失不见。做完这些,尤利尔微微一笑:“这是血咒符文,你如果有什么事,他也活不了。如果他想伤害你,你可以凭意念杀他于无形。”
此刻尤利尔的脸刚好迎着棚顶的照明,老板娘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兜帽下的面容。惊异于眼前这个少年眼神的清澈和面容的可爱,然后联想一下他的行事和说出来的话,纵然是看尽世情的老板娘,也忍不住好奇,这特么到底是谁啊?
就在这时,酒馆的门口突然传来几下清脆的掌声。要说以酒馆里的喧嚣程度,几声鸣掌应该是可以被完全淹没的。可那人显然是用了魔法,掌声的穿透力惊人,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尤利尔顺着人群的目光一起看过去,就看见了站在酒馆门口的两名魔族。
那两名魔族其中之一穿着贵族礼服,长成一副青年的模样,黑发黑眸,皮肤苍白得几近透明,五官精致却不失英挺,是典型纯血魔族的长相。尤利尔认出来,他就是阿加雷斯。
阿加雷斯身旁站着的,就是那个鼓掌的人。那人穿着一身法纹绒的防风斗篷,脸埋在兜帽里看不清晰。注意到尤利尔的目光后,他摘下了兜帽,露出了一张谈不上多英俊,却很容易令人印象深刻的脸。他的脸型略窄,下巴很尖、鼻子细长,一双灰色的眸子锐利又明亮,如果单这样看来,难免会显得锐气逼人。可是他的唇形饱满又微微上翘,配上一头乱糟糟的棕黑色卷发,看起来慵懒又随性。
此刻,那人灰色的双眸中正浮着一层笑意,可更深的地方,却沉着审度与玩味,盯着尤利尔的娃娃脸打量不停。
尤利尔心中默念着艾玛兰德给自己拟定的人设:一个十分嘴欠、脾气火爆、实力逆天的精灵族活化石。虽然他对这个人设的评价只有三个字,那就是“什么鬼”,可艾玛兰德对此的解释是:“殿下,您不觉得将‘精灵族’替换成‘天族’,这句话基本上就是您本人的写照吗?扮演起来多么即性无压力。”
想到这里,尤利尔迎着魔族打量的目光坦然地回望回去,心想,老兄你谁啊,眼神怎么跟变态恋童癖一样。他将这个想法很直白地表现在脸上,那人看了却弯唇一笑,迅速对他挤了一下左眼,态度挑逗至极,意思大概是:我愿意怎么看就怎么看,你还能挖了我的眼睛不成。
尤利尔心想,参照艾玛兰德的人设,我现在是不是应该冲过去将他眼睛挖了?就在这时,阿加雷斯似乎终于从记忆的犄角旮旯里翻出了安格列的长相,只见他一脸狂喜地走了过来,将尤利尔一把抱进怀里紧紧搂住,声音略带哽咽地说道:“啊,感谢魔神!安格列,真的是你!”
尤利尔发誓,这辈子这么抱过他的成年人绝对不超过十个,但是他可以忍受的名单里显然不包括阿加雷斯。所以毫无悬念地,他轻轻一个肘击,就将阿加雷斯给打成了胃痉挛。
阿加雷斯弯下腰捂着自己的胃,却仍是抬起头,笑得一脸怀念:“啊,亲爱的朋友,连你的肘击都让我如此回味!”
虽然觉得阿加雷斯的行为实在像是个受虐狂,可尤利尔的心中依然升起一丝负罪感。勉强笑了笑,他朝阿加雷斯伸出一只手:“确实好久不见,难得你还记得我。”
阿加雷斯迅速握住尤利尔的手,然后,更加迅速地在尤利尔手背上印了个吻:“我的朋友,我忘记谁也不会忘记你……”
结果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严格遵从人设的尤利尔给掀了出去。同阿加雷斯一起来的那名魔族见状手轻轻一抬。尤利尔以为他是想伸手接住阿加雷斯,结果那人却挥出一道旋风。阿加雷斯被吹得在空中转了个向,准确地飞向了老板娘用来挂人的那面墙,礼服的后领刚好勾住了一根木钉,就这样被挂在了墙上。
虽然对自己被挂在墙上这一点觉得十分不可思议,阿加雷斯还是坚持说完了剩下的半句话:“……谢谢你对我在法阵学上的帮助。你简直就是我灵感的源泉和人生的导师啊!”说完,他一脸郁闷地看向门口那名魔族,委屈异常地说道:“您真是太没有同情心了。”
那名魔族勾了勾嘴角,轻声说道:“你活该。”
阿加雷斯闻言十分受伤又颇为认命地在木钉上挣扎了几下,试图挣脱下来。尤利尔却被那把低沉又磁性的声音给钉在了当地。
那魔族此刻已缓步走到尤利尔面前,朝他伸出一只手,嘴角噙着一丝玩味依旧的浅笑:“阿蒙。”
尤利尔看着对方不含感情的浅灰色眸子,机械地伸出手。温暖的体温自掌心传来,那触感同那把声音一样熟悉,却令尤利尔一时间有些失神。
“安格烈。”尤利尔听见自己用精灵那温软的嗓音报上了名字。心里却想着:我肯定不会认错。认错谁,我也不会认错他。
为什么路西法会出现在这里?
他为什么要伪装成魔族?
他认出我来了吗?
☆、阿蒙
尤利尔握着路西法的手。这是近百年来,他第一次友好地接触到他的体温,那种温暖又熟悉的触觉,让他一时不想放开,可理智却只留给他一握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