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路西法突然缓步走了过来。
尤利尔觉得如果自己这时还不去看他,实在是有些欲盖弥彰,便抬眼看了过去。
虽然这已经不是尤利尔第一次看见成年后的路西法,可每次看见他的时候,尤利尔都会有些失神。那挺拔的身形、极具侵略性的面容、深邃悠远的目光,还有那把低沉又温柔的嗓音,无不提醒着尤利尔,这个人,他和撒旦是同一个人。
那个他爱了几万年却不自知、知道了却已太迟、迟了还有机会弥补、弥补却补不回来的人。
尤利尔曾经很认真地想将撒旦和路西斐尔区别开来,告诉自己,那是两个人,一个是深沉的魔王另一个是明媚的少年,一个属于数万年流逝的岁月另一个活在鲜明的当下。他那样区分着他们,用以告诫自己,分清过去和现实的界限。可事实是,过去和现实是没有界限的,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能成为过去。在和路西法决裂近百年后,他想起路西斐尔的时候,心中的明媚也蒙上了灰尘,知道那个少年已经不复存在,一如逝去再难归来的撒旦。
路西法一直走到尤利尔面前,才停下脚步。
路西法成年后,已经比尤利尔高出半个头,只是站在那里,就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尤利尔突然有些紧张,怕他说出什么让自己难受的话来。他还清楚地记得,上次路西法同他说话的时候,说的是:“您挡住我的路了。”
那还真是一语双关。
结果路西法停住脚步后并没有看他,只将目光落在他肩头趴着的萨麦尔脸上。用辨识度极高的低沉又磁性的声音,路西法说道:“萨麦尔,如果你有什么意见,尽管冲着我来。不要再对他说那种话了,明白吗?”
萨麦尔显然是想反驳他,可被尤利尔充满警告地瞥了一眼,便耐住了性子,沉声说:“知道了。”
路西法闻言微微一笑,温声道:“也是我不好。不应该让你看见那种事。但是,下次进别人办公室之前要敲门,知道了吗?”
尤利尔心里蓦地一缩,有些犯傻地想着:那种事是哪种事?该不会真是我想的那种事吧?还是在办公室里。这样说出来真的好吗。
萨麦尔显然已经快忍无可忍了,从尤利尔身后绕到了他身前,不耐烦地说道:“知道了。您不是还有公事吗,我就不送您了。您快回去吧。”
路西法伸出手,也在萨麦尔头上敲了个响,刚好落在尤利尔敲的那个位置。不过,他敲的可比尤利尔狠多了,“咣”地一声,就跟敲钟似的。
尤利尔直替萨麦尔脑门疼,看向路西法的目光不经意间便流露出一丝嗔怪。
路西法挑衅似地朝他一笑,也展翼飞走了。
萨麦尔揉着被路西法敲过的地方,抽着气说:“阿父,你别多想啊。他就是被米迦勒亲了。没做别的。”
尤利尔给萨麦尔额头丢了个治疗术,心想,我看起来很像是多想了的样子吗?
那还真是越来越沉不住气了。
以及,都亲在一起了,还有什么是不能做的呢。
☆、苦与痛
看着萨麦尔赔着小心的表情,尤利尔低下头,抚摸着他额头被路西法敲过的地方,轻声道:“以后别说那种话了。撒拉弗的高贵容不得污辱、也不容你去污辱他人。”
萨麦尔听着尤利尔并不严厉的训诫,反手将他抱住,闷声说:“我知道了。阿父,都是我不好,您不要难过。”
尤利尔笑了笑:“知道错了,就不要再犯。阿父没什么可难过的。”
这时,卡麦尔突然开口说道:“要我说,这根本就是件不值一提的事。这么多年给路西法殿下投怀送抱的人,多得都能排去地狱之门了。都是逢场作戏而已,我看哪个也没长久。”
萨麦尔听了,连忙补充道:“阿父,您也不是不知道,父亲他可不止跟米迦勒亲过。父亲对仰慕者那真是来者不拒,我都看见好几回了。”
卡麦尔也大肆渲染道:“可不是!这市政厅里来来往往的美人哟,那真是多得数不清。要不是您修改了关于□□罪的定罪及惩治条例,我估计大天使长这些年干的那些事啊,啧啧,去炼狱转个万把年都未必回得来。”
萨麦尔连连点头:“所以说,父亲他就是个渣渣啊。”
卡麦尔也附和道:“简直是渣得发指!”
听着面前的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起劲,而且配合默契得就跟排练过一样,尤利尔也猜到萨麦尔那些低俗的话是跟谁学的了。
抬起一只手,示意他们到此为止,尤利尔淡淡说道:“《法典·圣言篇》,每人一百遍,明天傍晚前给我。缺一罚十。”说完,他便掏出传送符文回了至高天,留下卡麦尔和萨麦尔俩人面面相觑。
愣了不下三秒后,萨麦尔一脸悲怆地说道:“看来阿父这回是真生气了。”
卡麦尔揉了揉鼻子,笑道:“嘿,生气总比伤心强。”
萨麦尔一脸同意地点了点头:“说得没错,还是你机智。”
卡麦尔得意地一笑:“那你看,几万年岂是白活的!”
回到光阴圣殿,尤利尔第一时间解开了约线的屏蔽,看着那道已经变成鲜红色的符文,感觉着灵魂深处的锐痛,尤利尔捏紧了手指,闭上眼,等着这阵示警的疼痛过去。
对于萨麦尔和卡麦尔的态度,尤利尔还是领情的。
他还爱着路西法这件事,其实鲜有人知道,可架不住萨麦尔一直在他身边,拉贵尔从来不信他能放下,而卡麦尔,大概是凭着他异于常人的直觉感受到的吧。
而最可悲的是,路西法对此,也是知道的。
在路西法成年礼的宴会上,路西法曾对他说:“尤利尔殿下,我由衷地佩服您。您对自己和对这个世界一样严苛。像您这样严苛的人,如果无情无义反而轻松,可您是怎么做到一边爱着一个人,一边将他推落深渊的呢?”
尤利尔回答他说:“在最大的利益面前,私爱没有价值。”
当时,尤利尔正站在帕格特瑞宴会厅的一根立柱下面,路西法听完他的回答,突然伸手将他推靠在立柱上,低下头,淡淡的酒气喷在他的脸上,姿势暧昧得就像是要吻他一样。
尤利尔也不知道自己那一刻是怎么了,居然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心中浮起了一丝不应存在的期待。
也许他心中的期待直白地表达在了眼中,路西法嗤笑一声,带着胜利者的笑容,凑在他耳边说道:“尤利尔殿下,您对我的防备,明显还不够啊。”
话音未落,他的脑海中便响起一阵嗡鸣,随之而来的疼痛告诉他,是路西法扯着他的头发,将他的脑袋磕在了立柱上。
路西法下手很黑,比他在神塔那次不遑多让,愣是将那根立柱给震裂了。
不过他的头却比路西法的要硬一些,即便是撞裂了同样是被守护之力加固过的建筑,他一滴血都没有流,而且还能神志清醒、不动声色地立即将那根濒临崩塌的立柱还原回去。更值得庆幸的是,由于他站的位置比较偏,宴会厅中又十分嘈杂,这一幕根本就没被别人看见。
而眼看着他修复了立柱的路西法,显然是被他不太正常的淡定震撼住了,脸色变了数变,眼中晦涩的情绪更是奔腾汹涌。
尤利尔见状对他微微一笑,说道:“这么多年,你还是没什么长进。只会一些幼稚的把戏。”
事后回到光阴圣殿,尤利尔对自己很是鄙视了一番。
自己那时候到底在想些什么,怎么能被路西法给推了呢?
被推不算,还被打了,简直就是窝囊废。
而最窝囊的是,他居然没有打回来,看来当时的脑震荡还挺严重的。
就在他一边无语,一边对着自己的脑袋丢着治疗术的时候,他收到了路西法的传信。
那是一封魔法信件。
信中说:“如果我当时吻了你,是不是就不算是幼稚的把戏了呢?”
尤利尔一愣,然后看到了近一页留白后的下文:“可是,那样做实在是太恶心了。”
尤利尔很想回信给他说,你这封信比你宴会上的行为还幼稚!
不过出于理智,他最后还是忍住了。拎着那张信纸,尤利尔倒卧在床上,随即迅速被后脑的激痛刺得弹坐而起。
尤利尔的内心一度是崩溃的。也就是那一次,尤利尔才真正认识到了,什么叫做欲哭无泪。
时至今日,想起那日的情景,尤利尔还是忍不住苦笑。
路西法知道他爱他。
这真是一件尴尬的事实啊。
第二天的傍晚,尤利尔收到了两份风格迥异的作业。萨麦尔那份,笔迹工整纸面整洁,但很明显,大部分都是用魔法复制出来的;卡麦尔那份倒是每一张都不一样,不一样到连同一页内笔体都不能统一,字迹潦草不堪入目,不用想都知道是他发动能天使大军帮他抄的。
尤利尔勾了勾嘴角,连气都懒得生了。虽然十分想让这俩人返工,后来一想,就算那样做了也只是浪费纸张,便将这两份作业丢在办公桌上,展开了他们各自在作业后面附加的小纸条。
卡麦尔的小纸条写的是:殿下,您都懂的。高抬贵手啊,下次不敢了。啊不,是没有下次了!
萨麦尔的小纸条写的是:阿父,我想你了。
尤利尔觉得自己真是败了,居然一个没留意让萨麦尔和卡麦尔玩到了一处。揉了揉跳痛加剧的额角,他抬手将卡麦尔的小纸条挥成了一团辉屑,又拿起萨麦尔的纸条,犹豫了片刻,终是将它折好,收进了储存空间。
这时然德基尔正好来找他。看着办公桌上厚厚的一叠魔法纸,然德基尔清了清嗓子说:“殿下,下次罚他们抄书的时候,记得让他们抄成正反两面,比较省纸。”
尤利尔几分无语地看着然德基尔,提醒他道:“魔法纸是可以重复利用的。”
然德基尔正色道:“可以重复利用,也会磨损。”
尤利尔突然觉得,跟然德基尔说这个的自己真是傻透了,便迅速进入了正题,说道:“我要离开天界一段时间,但不想让路西法的人知道。你帮我掩饰一下。”
然德基尔闻言面色一凝,皱眉道:“殿下。您要去哪里?”
尤利尔说:“魔界。”
然德基尔沉默一瞬,问道:“是您自己有事,还是魔界的人让您去的?”
尤利尔心里默默为然德基尔敏锐的直觉点了个赞,说道:“是阿加雷斯拜托我修复鬼域的结界。”
话听到一半,然德基尔便仿佛被呛到般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可他依然挣扎着说道:“殿下!阿加雷斯,他的话,早就不可信了。您不是不知道,路西法他……”说到这里,他扶着尤利尔的办公桌,弯下腰,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尤利尔快步走到他身边,扶着他在椅子上坐下,抚着他的后背,治愈术缓缓流入他体内。
半晌,然德基尔终于缓过口气来,他立即攀住尤利尔的手腕,急道:“魔界现在局势紧张。在这个节骨眼,阿加雷斯对您提出了一个基本上非您亲自解决不可的要求,您不觉得太可疑了吗?”
尤利尔拍了拍他握得死紧的手,笑道:“我并不打算让他们知道是我亲自去。所以,我才拜托你帮我掩护。魔界的大结界与天界的同样重要,事关这个破碎世界的稳定性,我不能不慎重。况且,这大天使长的位置,我早晚要还给路西法。就是掉进圈套里,也无所谓。”
然德基尔看着他笑容中难以掩抑的倦意,心中突然涌上一阵哀恸。不忍再看他的笑容,然德基尔垂下头,轻声说:“您这是何苦!为什么不能直接对他说,您做的这一切,都无关权势。您只是想留给他一个更好的世界。您为什么总要把苦自己咽了呢?”
听着然德基尔关心则乱的话语,尤利尔突然有些无所适从。
总有人会问他何苦,雷米尔问过、拉贵尔问过、亚列问过、卡麦尔也问过,这回,连一向对他的做法不甚赞同的然德基尔都这样问了。
可这个问题,实在是不容易回答。
从他出生到现在,六万多年了,不自讨苦吃的日子加起来能有多少?
未成年的时候,主神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不喜欢他,无论他做得多好,都无法从唯一的父那里得到肯定。对此他并非毫不在意,却从未表露。当时作为他导师的雷米尔便说:“你才多大,何苦什么事都憋在心里。”
成年后,每天忙于平衡天族和魔族的关系,还得收拾神子在人界弄出来的烂摊子。七重天界忙完,撒旦还有事没事给他添乱,经常将他往魔界请,而且每次都没什么好事,动不动就弄一身的伤。拉贵尔给他治疗的时候,总会说:“你何苦要去管魔界的事,我看撒旦就是不安好心。他身边的贝尔芬格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后来天火降世,三界战乱,大结界崩塌,他不得不放弃家园、牺牲故友,在贫瘠的土地上带领着残存的天族与魔族争夺资源和土地,保护着弱小的人类,在被他们交托信任的同时,谋取着他们的信仰之力。出生在那个动荡年代的亚列对他说:“殿下,您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大爱,何苦总是想着那些不得已的牺牲和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