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利尔没有理睬他言语中的讽刺,只是垂眸而立,呼吸声低得细若游丝。
贝尔芬格觉出几分不对,探过身去,却见尤利尔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结果竟没有站稳,双膝一弯便蹲跪在地上。
贝尔芬格这才注意到,尤利尔的长袍不知何时已经被汗水打透,连银色的长发都已经被汗水浸得半湿。
贝尔芬格不由自主便想去扶他,尤利尔却抬起一只手阻止了他的动作:“贝尔芬格,魔核这件事的真相,到底有多少人知道?”
贝尔芬格见他问的慎重,不由也收起戏谑,略一沉吟,他说道:“王说,魔神之力已经耗尽的事,会动摇残余魔族的意志,并没有让太多人知道。连负责看守第七狱的阿加雷斯都不知内情,只告诉了我和莉莉丝殿下。”
尤利尔听了,不由心中一松。
事情还没有糟糕到最坏的情况,席欧乌尔和彼列是真的认为那里有一个魔核。
这样就好,尤利尔低声笑了笑:“这样就好。”
莉莉丝的心思素来好猜,那孩子从来不是玩阴谋诡计的料,大约,是真的太为撒旦不值,便没将真相告诉他。恐怕在莉莉丝心中,自己是不配拥有撒旦这数万年的记忆的。
自己这万年来,或多或少对魔界的扶植,看在贝尔芬格眼里,大概就是撒旦那数万年的情分起了作用。所以,他也就一直不知道自己并没有知晓真相。后来得知自己要归还魔核,只当是为了掩住席欧乌尔的耳目,顺便支援一下魔界的建设。
伊利斯说了那样的谎言,直接的结局就是,将自己在天族的声望败了个彻底,险些逼着自己直接与主神拼刀,也就给了主神一个堵住悠悠众口收回自己圣灵的机会。又将可能会继续支持自己的席欧乌尔和一部分能天使军刺激得堕天成魔,更是保障了主神的绝对权威。
至于拉贵尔为何会突然同贝尔芬格私奔、拉贵尔当年又是如何拿到一颗生命之种,这些事,恐怕也离不开那位主神的手笔。为了拉贵尔的事,自己只能被主神种了光之荆棘,如今想想,倒是自己掉进了早设好的套里。
对于魔核的真相,主神未必知晓。但路西斐尔是撒旦转生,恐怕正是主神所为。主神一心所求,莫过于寻回魔神和爱子。撒旦是魔神分离灵魂所造,如今魔神灵魂已被天火焚尽,主神保住撒旦的灵魂,让其重生成路西斐尔,并向让他拿到魔神遗留的力量,企图将其重塑成魔神,这当然也说得通。
难怪对于路西斐尔,主神的态度一直十分暧昧,虽没有像对拉斐尔那般宠爱,但他一出生,主神便将大天使长的位置指给了他。大天使长在主神不能擅离神塔的情况下,就相当于神的代言人,其重要性绝不是可以被随便牺牲掉的弃子。如若不然,主神当年也不至于费那么大劲,将自己从那个位置上拉下来。
原来,主神对路西斐尔,还存着那样的心思。
想通整件事的脉络后,尤利尔终于从无法掌控局面的困境中摆脱出来,但着实差点儿给折腾死过去。
擦了擦额角不住渗出的汗珠,尤利尔有些意外地摸了一手的血。抬起头,就看见贝尔芬格略带惊悚的目光。
他不知道自己刚刚笑得着实瘆人,还以为是自己满脸血把人吓着了。
将手上的血甩了甩,尤利尔站起身,又恢复成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表情。
这回轮到贝尔芬格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结果退得太猛,脚后跟磕在了石床上,发出了“哐”地一声闷响。虽然不怎么疼,听起来却比较丢脸。
尤利尔倒是没注意到他是不是丢脸,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块手帕开始擦脸,擦完脸又擦了擦手。由于手帕上绘着清洁符文,擦干净尤利尔那一脸血后,居然还能保证洁白如新。
素来与整洁无缘的贝尔芬格心里真的给跪了。
将自己擦干净后,尤利尔慢悠悠地开口道:“多谢你告诉我这件事。不然我还真不清楚魔核的去向。撒旦也算用心良苦,你放心,我会如他所愿,必不会任魔界被天界倾覆。”
终于露出真颜的尤利尔嘴角含笑,目光清冷,美则美矣,十分冻人。
贝尔芬格看在眼里,却忍不住心酸。
原来王的一心付出,最后看在尤利尔的眼中,也不过是为了保全魔界的手段。他本能地想要替撒旦辩驳几句,可却不知能说什么好。王付出了生命、给出了灵魂,将魔族的命运都交到了这个人手里,连绵了数万年的情意,都换不来这位曾经的大天使长一个回眸,他又能说什么呢。
贝尔芬格突然感到一阵意兴阑珊,原本想助眼前人一臂之力。但想来以他这样的心智,自己也帮不上什么,不如就在近处看着吧。
欠了欠身,贝尔芬格说道:“那我就静观其效了。如果有需要我的时候,您知道如何召唤我。”说完,贝尔芬格便召唤出一道传送门,走了出去。
贝尔芬格彻底消失的一瞬,尤利尔终于忍不住摁住了小腹,弯下身去。
闭上眼,尤利尔深深吸了几口气,觉得自己这次受到的精神打击似乎有些大,腹中的孩子被自己不稳定的情绪影响,闹腾起来,真不是一般的疼。
可他却无法平定自己的情绪。
尤利尔突然意识到,撒旦已经变成了自己心中的死结,比起光之荆棘、比起生命之种,还能令人痛不欲生。
这都是活该啊,尤利尔想道,活该你当年不懂,如今再怎么痛苦,都是活该。
等尤利尔缓过这阵疼痛,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感觉到自己的后背隔着湿透的布袍贴在冰冷的石墙上,那刺骨的寒意穿透血肉直接渗到心里,却让他觉得似乎好过了一些。
门口响起极轻的脚步声,如果尤利尔不是常年生活在黑暗中,恐怕都不会注意到。拼着圣灵受损,尤利尔对自己用了一个清洁术。无论外面的人是谁,自己这般狼狈的样子被看见,总是有些被动。
囚室门上的结界锁被无声打开,彼列穿着一身华袍站在门口。若不是习惯于用圣灵感知人,尤利尔觉得自己可能没把握认出彼列来,此时的彼列,一张娃娃脸因为极度的消瘦凹了进去,面色苍白晦暗,无神的眼睛下面挂着很重的青痕,在快瘦没了的脸上,显得大得有些惊悚。
用空洞的双眼盯着尤利尔,彼列声音虚浮地说道:“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尤利尔心想他当时留在彼列身上的伤看着吓人,其实根本不算什么。不过半年多的光景,彼列能把自己折磨成这样,只怕是故意的。
这也就难怪席欧乌尔跟疯了一样,换谁的爱人被人坑成这幅尊容,只怕都会接受不了。
彼列如今来找自己的动机并不难猜,尤利尔笑了笑,轻声道:“我不会在这做太久的阶下囚,你不用担心。”
彼列抿了抿唇,反手掩上囚室的门,“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殿下,算我求您,您现在就走吧,我放您走。”说完居然掏出了一张传送符文:“这是通向人界的符文,您拿上快走吧!”
尤利尔被他跪得一愣,心想,如果不知道彼列对自己的厌恨,这一幕看起来还真是情真意切。但自己好不容易才让席欧乌尔抓了来,怎么能随便就让他放了。
看着彼列急切的目光,尤利尔说:“你可知,席欧乌尔为了捉我,费了多大力气,又是为了什么?”
彼列愣怔了片刻,嘴角扯出一抹苦笑,瘫坐在了地上,哑声说道:“他想找你要回魔核。他明明说只是找你要魔核,但是为什么还是搞成那样。”说到这里,彼列目光一厉,扑到尤利尔面前,拉起他的前襟,嘶吼道:“为什么你不肯放过我们!你回来做什么!他都已经不再提起你了,可抓到了你,他又跟着魔了一样,你不是说你能帮我把刺□□吗?你不是说长痛不如短痛吗?那为什么我还是在痛,那根刺还是越陷越深?你说啊?你告诉我!”
尤利尔被彼列晃得一阵恶心,但也听出了个大概。就是说,彼列还是怀疑席欧乌尔对自己余情未了,所以开启了“不能爱你就虐死你”的模式,一边虐着自己,还一边精神自虐着。
好吧,这种可能性虽然不能说没有,但这种畸形的感情,哪里值得羡慕嫉妒恨了?
抓住彼列的手,尤利尔缓了口气,平静地说道:“你是说,他将你捧在手心里呵护,你觉得不够好,倒羡慕起我被他坑还被他揍?”
彼列显然是被这个逻辑吸引了注意,安静了片刻,突然又惨然一笑:“那不一样。”说完他将脸埋在尤利尔胸前哭道:“我该怎么办啊!殿下,您告诉我,您不是对什么事都有办法吗?您告诉我啊!”
彼列的眼泪流得跟喷泉一样,瘦消的肩膀一抖一抖,看起来说不出的可怜。
鉴于尤利尔是个完全的实用主义者,他实在无法理解感情洁癖主义者的纠结。此刻他想的就是,彼列搞不好就是个受虐狂,放着好日子不过净找罪受。这种错误的思想好难纠正,该如何说服他好呢?早知道脸上的血就不擦了。
看着趴在怀里还是少年模样的彼列,尤利尔突然就想起,他以前的时候,也曾这样抱住自己哭过。
那是在一次与魔族的小规模冲突后,亚列被对方的黑暗法阵所困时间过长,圣灵受到污染,拉贵尔帮助亚列驱除黑暗的时候,说亚列的圣灵上已经留下黑暗的印迹。彼列就来找自己,求自己帮亚列驱散黑暗印迹。
那时候彼列也是哭得如此伤心。因为彼列知道,完全驱散圣灵中的黑暗只能靠意志力,他怕还是个孩子的亚列并不具备那样的意志。
用外力干预黑暗侵袭的方法只有一种,就是将那抹黑暗引渡到别人身上,靠意志力更强的人去化解。
那时候,尤利尔就已经看出彼列的自私,可他还是答应去帮助亚列。
可亚列却拒绝了他的帮助。最后,只有不到十岁的亚列,靠自己的意志驱走了黑暗。可彼列却觉得是尤利尔不肯援手,在本就偏颇的心中,种下了憎恶的种子。
尤利尔静静地看着囚室的门,就在不久前,又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停在了囚室的门外,但那人只是静静地听着室内的情形,并没有推门而入。
彼列此刻已经哭得有些脱力,整个人靠在尤利尔胸前,还不时抽噎一声。
心念一动,尤利尔轻声说道:“彼列,如果你继续放任自己的灵魂沉浸于黑暗,席欧乌尔会离你越来越远。即便已经身陷黑暗,天族的心,却永远向往光明。”
感觉到彼列的身体僵硬了一下,尤利尔不动声色地将一只手覆在小腹上,画出一道防护符文。
微微提高了音量,他微笑说道:“我就是席欧乌尔心中的光明。”
彼列汹涌的杀意,在这一刻终于脱下了故作虚弱的外衣。
被契约之力惩戒的疼痛与彼列的攻击几乎同时击中了尤利尔的身体。
尤利尔感觉到自己的后背深深地陷入了身后的墙体,胸前的布甲被磅礴的魔力震得粉碎,皮肉也都绽裂开来。血被冲击波模糊成淡红色的雾气,弥漫到整间囚室。
伴随着魔爆术的炸响,尤利尔耳边响起的还有席欧乌尔的怒吼。
蕴含着巨大黑暗力量的假魔核在他的面前竖起一道壁障,帮他挡住了部分冲击波的余震,然后,自他掌心滑落,在地上滚了几下,停在了墙边。尤利尔觉得自己像是个破布袋一样摔在了石床被震碎后的碎石堆上。
席欧乌尔的惊吼声听起来撕心裂肺,可却似乎响在很遥远的地方。尤利尔用力睁着眼,席欧乌尔有些扭曲的面容在他眼前已经变得模糊。
用力笑了笑,尤利尔低声说道:“送我回天界,如果我死在彼列手里,天界不会罢休。”
席欧乌尔颤抖着将尤利尔从碎石堆上抱起来,他并不会使用对天族无害的治愈术,只能眼睁睁看着血从尤利尔的胸口涌出,染红了他白色的衣摆。
彼列跪坐在席欧乌尔面前,眼含着期待和恐惧,痴痴地看着席欧乌尔。
可席欧乌尔却没有看他一眼,只展开黑色的六翼,带着尤利尔瞬间消失在空气里。
彼列趴在成堆的碎石上放声大哭。
他不甘,他不服,他恨得心都要炸裂开来。
可他却挥不去自己击中尤利尔时,尤利尔用圣灵之力传入他脑中的话语:“魔核的力量过于黑暗,不能直接吸收。龙岛的老祭司瑟拉可以净化它。”
☆、梦游
尤利尔自认不是一个会沉溺于虚幻的人。但是由于最近昏倒的频率有些高,昏习惯了之后,便觉得能梦见撒旦或许可以聊作补偿。
可惜,最近他都不怎么能梦见撒旦了。
贝尔芬格告诉他,撒旦几万年对他的思念,都被那个不太会说人话的家伙封在了万魔殿。但其实他并没有看见,那么,就极有可能被路西斐尔的灵魂给吸回去了。
也就是说,或迟或早,路西斐尔会得到撒旦的记忆。
同一个灵魂、同一个记忆,等于同一个人吗?
尤利尔觉得这个问题太过哲学,他有些搞不明白。
但换位思考一下,如果他是路西斐尔,他不大能接受这个设定。这就好比有一天,主神将他吸收了回去,他便拥有了主神的记忆,主神也有了他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