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细思恐极。
被这个想法一惊,尤利尔猛地睁开眼。周围的声音有些嘈杂,但他并不是特别能听得清。眼前的世界也十分朦胧,就像是沉在极深的水底看水上,无论是人还是物件都荡着涟漪。
似乎是注意到他睁开眼,一堆人围到了他面前。那些颜色各异的头发垂下来,就像是彩虹树的气生根一样在他眼前晃动,尤利尔觉得喉咙一痒,歪过头吐出一口腥甜的液体,那是血掺着治疗药水的味道。
周围的声音变得更加嘈杂,尤利尔还是什么都听不清,只感觉到什么人握住了他的手,圣灵之力不要命一样往他身体里灌,那个温暖又熟悉的灵魂……是撒旦的。
尤利尔恍惚地笑了笑,念出了撒旦的名字。
他终于又梦见他了。
尤利尔有些不能理解,是什么让撒旦单恋了自己几万年。
论长相,他真是长得不能更禁欲,用魔族中主管□□的阿斯莫德的话来说,“每次看见天族的大天使长,我都会觉得我整个人都纯洁了。”
论性格,大概也不怎么样,连对他耐受力最佳的拉贵尔都忍不住说:“幸亏父神造你的时候你还不会说话,否则一定会被当场人道毁灭。”
最大的优点,大概是能打。但其实他也没打赢过撒旦,倒是弄死了不少撒旦的族人,这当然必须不是加分项。
第二大的优点,似乎是讲理。但其实撒旦大部分时候都不怎么会同人讲道理,不止如此,每次他试图同撒旦讲道理的时候,都能从对方眼中看到避之唯恐不及。
当然,这个问题反过来问,他到底爱着撒旦哪里?也不是很好回答。
难道只是那些点滴石穿的付出,还是经过了时间雕琢后那副极具侵略性的容颜,亦或是他那历经数万年仍可以浓烈如初、忠贞不渝的爱情。
尤利尔觉得,以上任何一点如果构成答案,都是在亵渎撒旦的爱。
可如果没有了这些,他还会爱撒旦吗?
尤利尔回答不出来。
果然,爱情是一种虚伪的感情。它披着伟大的外衣,却是由私心堆砌而成。因为付出所以珍贵,因为诱惑所以芬芳,因为死亡所以永恒。
尤利尔即便爱了,却仍不相信爱情。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尤利尔很欣慰地发现,他躺在自己的床上。
白色的床单、米色的帷帐,还有憔悴的拉贵尔。
拉贵尔就坐在他的床边,看样似乎很久没有离开过,身下的法袍都让他坐出了皱褶。
见他醒来,拉贵尔几乎喜极而泣。
附身在他额头印了一个吻,拉贵尔眼含热泪,声音喑哑地说道:“感谢法则之力,你终于醒了。”
尤利尔看着拉贵尔眼睛下面的黑眼圈,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虽然基路伯没有撒拉弗作弊般强大的圣灵,但如果不是力量过度消耗,也不会面露疲色。
尤利尔伸出手,虽然牵动了伤处有些疼,但他还是将手伸到了拉贵尔眼前,抹掉了拉贵尔眼角的水迹:“你打算怎么对人解释,说我没死成,你因此流下了悔恨的泪滴?”
看着拉贵尔眼中瞬间生出的、恨不得将他掐死的那抹生动的恼意,尤利尔终于心满意足地笑了。
拉贵尔发誓,如果不是因为眼前这个家伙现在脆弱得不堪一击,他一定把椅子砸他脸上去。
醒了就意味着必须面对严峻的现实。尤利尔首先受到的拷问,自然来自他的主治医生拉贵尔。
为了祸水东引,尤利尔特意渲染了卡麦尔是如何臭不要脸地邀请他去帮忙清理深渊之地的,更加表达了他的内心其实是拒绝的,但一个战士的战魂是不受内心控制的。然后,他又渲染了魔族是如何以多欺寡地将他困住,而大天使长又是如何坑队友地踩了魔族的陷阱,结果在敌人无比狡猾的安排下,自己被坑去了魔界。
魔界的部分就更好编排,反正死无对证。尤利尔瞒下魔核的事、贝尔芬格的事、还有他最后故意激怒彼列的事之后,整件事就简化成了——席欧乌尔和彼列想给儿子报仇,把他打了个半死,但考虑到睦邻友好,就把他送回来了。
拉贵尔听完之后,一甩衣摆,就去找涉案人中他唯一能找到的卡麦尔算账了。
尤利尔在心中为卡麦尔连念了三遍愿主保佑你。
目送走了拉贵尔,尤利尔开始消化从拉贵尔那里得到的信息。
首先,他全身断骨头少肉、唯一护住的就是肚子里那条命的行为,极大地取悦了父神,父神决定对他这次轻率的举动既往不咎,这算是一条放狗屁的好消息。
其次,为了从根源上遏制他这种轻率的行为,父神决定关他的禁闭。但考虑到关禁闭不利于胎教,又考虑到方便就医等诸多因素,就把他丢去了自带圈禁系统的天使学院当教员,还要在他身上捆绑不能离开学院的禁令。这算是一条很难评价的不坏不好的消息。
最后,路西斐尔强行对他使用愈灵术的时候,突然吐血倒地,一查之下,路西斐尔圣灵受创的程度居然不下于他。主神对这件事的官方解释是大天使长在搜救他的时候受了伤。这无疑是个坏消息。
这个消息告诉他,撒旦对他许下的灵魂誓约,依然存在。
在受到危及生命的攻击时,灵魂誓约便会起效,将他受到的伤害转移。
转移多少,取决于立誓者的能力。立誓者能力越强,转移的部分越多。
当年不可一世的魔王撒旦,把主神倾力一击全都挡了下去。
尚未成年的大天使长自然没有那种力量,只分去了一部分。
尤利尔突然有些后怕。他本来觉得,自己作死最多作掉两条命,如今看来,似乎又多了一条。
这条消息,真是坏得不能更坏了。
尤利尔顿悟了主神为什么要给自己种上光之荆棘——因为那种缓慢的死亡,无法触发灵魂誓约。
主神,是为了保护路西斐尔的灵魂。
也许当年,也正因为此,主神才没有坚持置自己于死地。
主神对路西斐尔的爱,还真是深沉。
尤利尔这次被彼列的魔爆震裂了心肺,肋骨都碎成了渣渣。为了修复他的机体,拉贵尔用浸满治疗药水的绷带将他的上半身捆成了个筒,还勒令他一动都不许动。
尤利尔也不想动,因为怎么动都疼。但架不住他缺钙,缺钙腿就会抽筋。大家不妨想象一下,当你腿抽筋的时候,你还不能动,那是一种何等憔悴的状态。
而对于尤利尔来说,这种状态持续了三天三夜。可他还不能说,因为丢脸事小,如果被拉贵尔知道,给他弄来些口味独特的补钙大餐,那就大条了。
顺便一提,这世上如果真的有什么东西能让尤利尔感到恐惧,拉贵尔的手艺绝对位居榜首。你无法想象一个活了几万年的人,他连一锅饭都不能顺利煮熟,只是因为他觉得往米里加水不如加水元素晶石这种谁听了都不会信的理由。但那确实是真的。尤利尔觉得,连法则之力都无法纠正拉贵尔做饭时的逻辑,因为做饭时的拉贵尔根本就没有逻辑。
饱受□□的贝尔芬格曾经很严肃地向尤利尔询问过,为什么拉贵尔这样正常的一个人,在做饭的时候会变得比魔神还可怕。然而这个问题,已经可以归类为这个世界的未解之谜了。
这一夜,尤利尔照旧被腿抽筋给疼醒,结果没睁开眼,就感觉到身边有人。
尤利尔觉得自己的警觉系统大概也跟心脏和肺一起被彼列给炸没了,不然身边多了个人都没警醒,实在没法解释。
就在尤利尔脱线思考的时候,一双温暖干燥的手摸上了他的小腿,在他的肌肉和肌腱间不停地揉摁着,不多时,便将他僵硬的肌肉揉得放松开来。折磨了他多日的腿抽筋,终于有一次以一种比较人性化的方式结束了。
顺便一提,以前他都是用蛮力把腿掰开的,没把筋掰折了是他运气好,请爱好走路的朋友切勿模仿。
揉开了尤利尔的腿,那双手从被子里退了出去,然后其中的一只手牵起了尤利尔的手:“我知道你醒了。”
少年的声音低沉干裂,如果不是因为天族没有变声期,尤利尔简直要认为路西斐尔这是要进入青春期了。
虽然尤利尔不想承认,但也不得不承认,他此刻,是不想见到路西斐尔的。
因为他还没有想好,该如何面对这个人。
路西斐尔还是个孩子,他今年只有28岁。如果不是生为大天使长,恐怕此时还在父母身边撒娇弄痴。
可这个孩子与自己有了肌肤之亲,还是自己肚子里孩子的父亲。其实这也不算什么,本来不过只是个意外。
可他同时还是魔王灵魂的转生,并且,很明显主神对他别有所图。
这是一种何等沉重的设定,简直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感觉到手上的力度越握越紧,小腹的地方又转筋一般疼起来,尤利尔睁开眼,看见了路西斐尔被天窗漏下的月光映得惨白的脸,和明显沉着怒意的眼神。
瞄了一眼卧室顶端大开的天窗,尤利尔有些无语地想,原来这位是从那下来的。他都差不多忘了那里还有一个被魔法掩藏的天窗,似乎是当年谁嫌他卧室窗户太小,硬从屋顶抠出来的。随即他心中一凛,目光都凝重起来。
他都不记得的事,路西斐尔是如何知道的?
尤利尔不由自主地坐起身,却被瞬间袭来的剧痛一滞,又跌回了床上。
由于他起得快跌回去的也快,路西斐尔还来不及反应,此刻原本愤怒的目光完全化作痛意:“是我不好,你别着急!”
尤利尔其实特别讨厌听人认错。
知道不对,就别做。做都做了,认错有什么用。
吸了口气,尤利尔反握住路西斐尔的手,将其轻轻压在小腹上,缓缓开口道:“我带着它,还屡屡以身犯险。所以你生气了?”
路西斐尔看着尤利尔澄澈的目光,他此刻的目光说不上冷,却冷静得有些近似冷漠。路西斐尔下意识地想摇头。可他必须承认,尤利尔说的话,虽然不是事实的全部,却令人无法反驳。
感受着手下面那个已经成形的生命,路西斐尔承认,对于这个孩子,他充满了期待。这是他最爱的人,同他共同孕育的孩子。可他爱的人,却并不怎么将这个孩子当回事。
在需要的时候,他利用它;在不需要的时候,他漠视它。他留着它,是出自对生命最起码的尊重,但他同时也会为了更多的生命牺牲它。
这就是尤利尔。
这世上,没有他不能利用的人,也没有他不能利用的感情。
可他的心,却拥有悖离行为的柔软。当然,这颗心的另一个特点就是特别宽大,否则,估计他早就心塞而死了。
想到这里,路西斐尔突然笑了。
俯过身去,路西斐尔在尤利尔覆在小腹的手上轻轻一吻:“本来有一点,但是看见你这样,就觉得都无所谓了。”
尤利尔带着些许诧异看着面前笑得一脸宠溺的少年,蓦然发现,少年原本湛蓝的眸子,此刻看起来却深邃仿若夜空。
一个猜测,令尤利尔的手都禁不住颤抖。
路西斐尔却在此时站起身,轻轻松开了他的手。
走到天窗下,路西斐尔抬起头,目光飘向窗外即便是夜晚仍明亮的天空。尤利尔沿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感觉到不远处的几许嘈杂。
用一种仿佛凝炼了时间的流连的目光看着尤利尔,路西斐尔轻声说:“尤利尔,法则之力与契约之力此消彼长,总有平衡的一天。魔界的事你不要再管了。”
说完,他便展翼朝着嘈杂的方向飞去。
屋顶的天窗在他消失的瞬间合拢,变成隔绝了一切光线的天花板。
尤利尔感受着路西斐尔向光耀圣殿方向极速移动的身影,想道,这个人今天来这里,恐怕是为了他在魔界受伤的事。因为他受伤,所以这个人告诉他,魔界的事,不需要他管了。
他觉得他应该感动,可心中能感受到的感觉,就只有戒备。
路西斐尔居然表现出了撒旦的人格。
这已经无法用普通的记忆觉醒来解释。
一阵寒意袭上尤利尔尚未完全愈合的心脏,让尤利尔觉得窒息。
这就是他对撒旦的爱。
无法因为重逢而感到喜悦,无法因为温情而感到温暖。面对魔王无我的爱,尤利尔首先想到的,居然还是警惕和防备。
尤利尔在此刻想通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就算他很早就意识到撒旦的爱意,也很早就明白自己的心迹,恐怕也不会对现实有什么更改。
恐怕撒旦正是看穿了这一点,才数万年也未曾点破。
毕竟,无意间的伤害可以去无视,故意的伤害却可以被称作折磨。
他和撒旦,都不喜欢被折磨。
☆、路西斐尔
尤利尔这一夜都没能再睡着,他的焦虑影明显响到了他儿子的心情,他儿子的心情影响到了他的肠胃,结果一大早他就趴在床边呕得眼前一阵阵发黑。他很讨厌自己现在的状态,动辄悲从心来,身体还特别不禁糟害。心想难怪神圣阶级都拒绝自己生孩子,这滋味,真是谁试谁知道。
拉贵尔一大早过来帮他换绷带,看见他趴在床边,就差点儿从门口瞬移过来。
尤利尔扶住拉贵尔伸过来的手,定了定神,说道:“我没事,再过些日子就不会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