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罗伊已经飞快地洗完澡出来,听见了马蹄声,也抱怨了声:"不速之客!"
"你先吃,我出去看看。"法兰蒂尔站起身,走了出去。
罗伊没有动手,心里琢磨着发生了什么事,不一会儿,法兰蒂尔回来了。
"没事,用餐吧。"法兰蒂尔轻描淡写地说,但是他的脸色却变得苍白,眼底参合着复杂的神色,加深了呼吸平稳着自己的情绪,努力地装作若无其事。
"怎么了?"罗伊很担心,伸过去握住他的手,冰凉的。
"没事,我们继续吧。"法兰蒂尔挤出一个笑容,却难掩眼中的挣扎。
马蹄声没有响起,报信的人还没走,罗伊决定自己去问个究竟。
法兰蒂尔没有阻止他,独自举起桌上的酒杯,把杯子里的酒都灌到嘴里,闭上眼睛艰难地咽了下去,他的脑海一片空白,嘴唇微微颤动,各种尖锐的情绪刺激着他的心。
很快,罗伊推开了门,焦急地说道:"法兰蒂尔,你父亲病危了!"
"那又怎么样?"法兰蒂尔冷冷地回应着,拿起酒瓶往杯子里又倒了一杯酒。
罗伊以为他没有听清,走到他面前:"你父亲病危了,他想见你最后一面!"
"我没有父亲。"法兰蒂尔的语气冷得像冰,眼神流露出对他的无限怨恨。
罗伊却感到不解,觉得是法兰蒂尔的父亲长年不在他身边,没有给到他应有的父爱,让他心底埋怨,于是依然耐心地调解着:"法兰蒂尔,我知道你们关系不大融洽,这当中可能存在什么误会,如果现在不去弄清楚,以后就没有机会了,会落下终身的遗憾哪......"
"你不要再说了!"法兰蒂尔打断了他的话,咬牙切齿的决绝,"我不想见他!也不会见他!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
法兰蒂尔的反应让罗伊感到惊讶,他不明白亲人之间有什么仇恨是解不开的,难道对一个将死的人,连一点宽恕都不能给吗?
他一把夺过法兰蒂尔凑到嘴边的酒杯,摔到了地上,拉着他的手臂把他提了起来,不由分说地往门外带。
法兰蒂尔用力地拽开了他的手,一脸的激愤:"去哪里?"
"去见你父亲!你现在不去,以后一定会后悔!"m
"我有什么好后悔的?我的噩梦就要结束了!我有什么好后悔的!"法兰蒂尔怒吼着,情绪几乎失去了控制。
"我不明白你到底想些什么?我连我父亲的脸都见不到,而你却连父亲的最后一面都不去见!"罗伊也感到了愤怒,说话的声量随之大了起来。
"你知道什么?像你这种自小被呵护着长大的亲王殿下,能体会到我的心情吗!"怨恨,愤怒,委屈,悲哀,统统涌上了法兰蒂尔的心,他感觉自己快要支撑不住被洪水般的痛苦冲垮得不住颤抖的身体,指着门对着罗伊,"你不是一直把他当父亲看待吗?你去呀,去呀,去听听他有什么话对你这个儿子说!"
罗伊气得握紧了双拳,他无法想象平时通情达理的法兰蒂尔,今天怎么如此地蛮不讲理,深吸了口气压住了怒火,决定不和他纠缠下去。
"好吧,那我自己一个人去,你慢慢享受你的晚餐吧,希望这件事不会影响到你的胃口!"
罗伊黑着脸,从衣挂上扯下外套,"啪"地一声摔上了门。
不多久,门外又传来了马蹄声,这次却是渐行渐远,声音也越来越细。
法兰蒂尔感觉全身无力,胸膛里有无数种情绪相互冲击着,回忆像开了闸门的洪水,硬生生地把他冲回到过去。
他转身,望着空无一人的餐厅,餐桌上的各式美味还完整无缺地摆放,已经失去了原有的热气,看上去死气沉沉,原本花费了一整天的心血,现在成了一场刺眼的闹剧。
法兰蒂尔的手搭在餐桌上,一咬牙,把整张桌子掀翻了过去--
"哐啷"一声,一场盛宴转眼成了地上狼狈的垃圾。
41回忆
罗伊的马赶到首相府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偌大的首相府邸埋藏在茫茫的夜幕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刚一跨进来,如同走进了死亡的领域,连夏日里欢唱的鸣蝉也失去了声音,周围竟然是一片死寂。
罗伊的心如火焚烧,害怕见不着恩师的最后一面,那个温和儒雅的男人,总是带着亲切的微笑,总有办法对付他的顽皮,总在他未开口时就猜到了他的心意,让年少时的他朦朦胧胧地感受到了父爱,填补着他空缺的心灵。
一下马,他就往大宅的方向走,报信的人却告诉他:"老爷住在西塔楼。"
"西塔楼?"罗伊顺着那人指的方向望去,黑暗中耸立着一幢突兀嶙峋的高楼,显得阴森可怖,只在楼顶隐约看见一点闪烁的光影,证明里面确实有人。
罗伊更加诧异了,为什么放着这么大的宅子不住,要搬到偏僻清冷的西塔楼去?但是他无暇细想,跟在报信人的后面,向那边快步走去。
脚刚踏进西塔楼,一股阴森的寒气就从脚板窜上了脊椎,仿佛置身在一个冰窖里。两边是冰冷无语的墙壁,夹着一条盘旋向上的楼梯,虽然有火把照亮,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在这座孤冷的塔楼里,罗伊感觉到了异常,流动在身边的不仅有空气,还有一种比空气更阴寒的东西--死灵。
从小他就有双奇特的眼睛,可以看见不属于物质界的奇异灵体,但是看到这些东西的机会并不多,他住的地方很"干净",而且死人的灵魂会在短时间内有所归属,不是上天堂,就是下地狱。残留在物质界的死灵会遭受极大的痛苦,导致他们滞留的原因,可能是什么心愿未了,或是被其他力量定住无法脱身。罗伊很想知道为什么这里会聚集这么多漂泊的灵体,可惜身上的阳气过于强大,鬼魂一见到他就纷纷躲开了,丝毫不敢靠近。
好不容易到了第七层,打开门,看见四五名医护人员围在床前,做着最后的努力,罗伊走过去,问其中一名医生:"怎么样?"
医生摇了摇头,说:"病人衰竭得很厉害,已经到了药石无效的地步,还是去听听他有什么遗愿吧。"
罗伊叹了口气:"你们都退下吧,让我一个人陪陪他。"
待众人出了门,罗伊走近床沿,看着病床上如同风中枯灯的兰帝维,差点认不出他是谁。病床上的人,只剩下一口气,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奕奕风采,头发全部花白,脸上的皮肤如同一张揉皱的纸。一双浑浊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却是固执地睁开着,仿佛在等待谁的到来。双手好像秋天里干枯的枝桠,颤抖着想要握住什么。
"格兰特叔叔......"这是他们私底下的称谓,看到以前敬重的人,现在落得这副模样,罗伊心里发酸,握住了他枯木般的手。
病人似乎感觉到了,用尽全身力气,紧紧地抓住罗伊的手,眼睛顺着手的方向微微侧移,双唇激动地颤抖着,却发不出什么声音。但是,很快,他的眼睛流露出失望,那个人并不是他所等待的,紧握的手瞬间失去了力气,迅速地垂了下来。
罗伊知道他在等谁,心里只觉得愧疚和懊恼,他抚了抚病人的额头,轻声哄骗着:"法兰蒂尔在路上,要过一段时间才到,你先睡一会儿,醒来就见到他了,好不好?"
或许在沉睡中死去,是给承受着巨大痛苦的人最好的解脱,可惜病人却摇了摇头,执意不肯。
罗伊心里也在责怪法兰蒂尔,为什么不来成全他父亲的最后心愿!如果死者不能遂愿而去,这里又要多一个孤魂野鬼!看他今天决绝的眼神,只怕是不会来了,看来只好自己想想办法,帮兰帝维走完最后一程。
罗伊念起了一段安魂咒,这是帮临死的人安心上路的咒语,让他抛开凡间的挂牵,走向另一个世界。但是念了一段时间,都没有见到效果,反而让病床上的人越来越不安,越来越恐惧。罗伊停下了咒语,观察着兰帝维的表情,安魂咒的前阶段会让他回顾到从前,如果说这辈子犯下了罪恶,那么也会浮现在眼前,莫非格兰特叔叔也做了什么亏心事?
如果不把这些心结解开,他很难安心上路,罗伊决定把他正在回顾的记忆引导出来,看看能不能帮忙开导他。
于是,他望向了兰帝维的眼睛,念了一段引导的咒语,让沉淀在眼睛里的回忆慢慢地扩大开来,放散到整个房间里,自己则作为一个旁观者,共享他的记忆。
一切回到了兰帝维的少年时代。
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深受皇室的喜爱,招进皇宫当王子的陪读,罗伊在他的记忆里也看到了年轻时的父亲,心里的激动表露成嘴边的微笑。
然而,从记忆中看得更多的场景,却是兰帝维时常偷窥着一位美丽的少女,这名少女原本是要安排给父亲当王妃的,但是她却喜欢上了一个穷画家,这件事让兰帝维窥见了,发疯似的砸碎了房间里的所有东西,嘴里喃喃道:"姐姐......你怎么能爱上其他人!"
更加让罗伊震惊的还在后面,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兰帝维借着酒醉闯进了那名少女的房间,硬生生地强暴了她!
看到这里,罗伊松开了刚才握着兰帝维的手,不可思议地望着他,刚刚那些事情是真实发生过的吗,那个在众人眼里文质彬彬的绅士,竟然做出这种暴行!
后来,那名可怜的少女疯了,而且还怀了孕,十个月之后,在这狭小的房间里,一个婴儿诞生了。
"法兰蒂尔......"罗伊心疼地念着他的名字,原来他一生下来就是个不被祝福的孩子。
往后的十年里,兰帝维自私地在法兰蒂尔身上灌输着他所谓的爱,把他像宠物一样禁闭起来,让他尝尽了寂寞的滋味,送他生日礼物又当着他的面狠狠地摧毁......
他是那么地孤独无依,经常瞪大了恐惧的眼睛,在夜里被噩梦惊醒,在角落里暗自哭泣,没有人安慰他幼小的心灵。直到十岁生日那天,他遇见了肯达,也是在这可怕的西塔楼里,被父亲强迫着,用一种残忍的方式,烙下了他们一生的烙印。
后来的日子里,他渐渐有了笑容,那多半是肯达给他带来的吧,无论是谁给他的,罗伊都感到欣慰。那种笑容,是没有掩饰的纯真,是在漫长的寂寞后的小小快乐,肯达是他在长夜里的一盏明灯,照亮着他悲哀的人生。
可惜接踵而来的,竟是更深的灾难,只因为一次短暂的出逃,两个孩子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兰帝维当着法兰蒂尔的面鞭打肯达,威胁他不许再逃,看着法兰蒂尔泪流满面地向父亲求饶,罗伊心如刀割,他握紧了双拳,愤恨地瞪了床上那个男人一眼,沉沉地骂了句:"衣冠禽兽!"
灾难并没有阻止两个渐渐长大的孩子萌发爱芽,长期的虐待让他们靠得更近,像是在风雪中相互依偎的两颗幼苗,艰难地成长着。然而他们的秘密还是被人发现了,兰帝维得到暗报,肯达在小主人的房间里过了一夜,得知这个消息,他疯狂地冲进法兰蒂尔的房间,凶狠地扼住了他的脖子......
"住手!"罗伊急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虽然这只是回忆,也遏止不住他满腔愤怒,如果不是肯达闯进来救人,他的法兰蒂尔早就死了!
"天底下哪有你这么残忍的父亲!不,你根本就不配当父亲,你是禽兽!"认清了兰帝维的真面目后,罗伊对这个人简直咬牙切齿,猛地想起晚上还对法兰蒂尔横加指责,心里顿时懊悔万分,"你走吧,法兰蒂尔不会来了,你带着满身的罪恶下地狱吧!"
床上的人听到了,立即陷入了绝望,隐约中他的眼睛似乎恢复了片刻的清明,看见提着镰刀的死神步步向他逼近,就在一刹那,他看到后面还有人跟了进来,竟然是他等候已久的人,激动的泪水涌满了浑浊的双眼。
"法兰蒂尔......"罗伊担心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能否承受得了。
"我没事,谢谢。"法兰蒂尔已是一脸的沉静,没有之前的痛苦和激愤。
他走到床前,握住了那只干枯的手,平静地说:"上路吧,我们的恩怨就此了结。"
仿佛漫长的等待得到了答案,病床上的人终于松了口气,转眼又迷茫地望向了罗伊。
罗伊明白了他的意思,"放心,我会照顾好他的。"
听到这一句,他终于安心了,轻轻地闭上了眼睛,一滴泪水从眼角滑落。
很快,守在一边的死神收走了他的灵魂,连同聚集在西塔楼里长年不散的阴魂,浩浩荡荡地引向了冥界之门。
一道柔光照进了窗台,驱走了满室的阴郁,原来已经是清晨。
法兰蒂尔看着罗伊,对着他不解的目光,淡淡道:"我不打算原谅他的,他毁了我的童年,忏悔多少次也补不回来,只是我觉得累了,不想再憎恨一个死人。"
罗伊的心冽冽地疼,他走到法兰蒂尔面前,紧紧地抱住了他,深深地说了句:"对不起。"
法兰蒂尔贴在罗伊的怀里,略感疲惫:"我也有错,我隐瞒了很多自己的过去。我一直害怕,如果让你发现另外一个我,你还会这么爱我吗?"
"我爱的是现在的你,将来的你,以前所失去的一切,都由我来弥补吧。"
法兰蒂尔的脸埋在罗伊胸前,淡淡地笑:"那以后还敢跟我顶嘴吗?"
"不敢了。"罗伊很诚恳地认错,像个悔改的小孩。
法兰蒂尔抬起了"怒气冲冲"的脸:"记着,以后我说对就是对,我说错也是对的!"
"好,你说什么都是对的!"罗伊摇头笑了,心甘情愿地吃着亏。
确定自己占尽便宜之后,法兰蒂尔才笑逐言开:"来,带你去参观一下我以前住的地方,也不全是灰色的记忆,我和肯达发现了很多好玩的地方,你也来看看!"
罗伊跟在他后面,看着他兴高采烈的样子,心底也松了口气。以前他一直害怕提起过去,现在终于肯勇敢面对了,看来他的心结正在一步一步地解开。
随着他走进首相府的大宅,这里真的大得可怕,丝毫不亚于深宫内苑。难得的是,这里一直让人收拾得干净整齐,连楼梯的扶手也擦得闪闪发亮,一点儿也不像没有人住的地方。看来法兰蒂尔虽然没有回来,他的心还是留在这儿,这里保藏了他人生中最初的回忆。
小东西带他游遍了整座城堡,让他看见了小时侯练习曲子的钢琴,两人一起读书的书房,学习剑术的地方,甚至还带他参观了初夜发生的房间,竟然还笑嘻嘻地问他:"怎么样,吃醋吗?"
罗伊简直想揍他,捏了捏他的小下巴,酸酸地说:"吃醋又怎么样,你还能把第一次给我吗?"
法兰蒂尔笑得更欢,忽然又意味深长地望着他,霸道地说:"不许吃醋!"
看完了室内,又带他跑遍了外景,到处都是风光秀丽,鸟语花香,也难怪之前两个小少年会动情。最后,法兰蒂尔带着罗伊,走到了一处废墟。
走进这里,法兰蒂尔就有无限的感伤。
"这里曾经是一处美丽的枫树林,秋天一到,叶子就会像火一般地燃烧,像血一样地飘落。这里是我们最爱来的地方,像我们的爱情一样地灿烂、短暂,只求烧尽,不求永恒。"
从地上被烧剩下的树桩来看,这片枫叶林曾经很茂盛,不知这里发生过什么悲壮的事情,烧成一片荒凉。
"我和肯达的事情被人发现之后,遭到了追杀,我为了救他,在物质界动用了尚未成熟的魔力,烧死了追兵,也烧光了树林。"
罗伊感叹了一声,点了点头,紧紧地握住了法兰蒂尔的手,两人一起漫步,走到两座坟前,是肯达和法兰蒂尔互立的碑,上面刻着"深爱的人,永爱的人。"
法兰蒂尔蹲在肯达的坟前,抚着刻在上面的名字,对着身后的人说:"罗伊,你不能吃他的醋。十四岁之前的法兰蒂尔是他的,谁也夺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