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忧郁的大盗————墓园
墓园  发于:2008年12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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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径直来到阳台上,指了指那一盆开得显眼的三角梅,问道:"你就说它?"


我点点头。虽然是匆忙胡乱掐的理由,不过我的确颇羡慕他这盆花儿。从自家阳台上就能看到这儿盛放得一片火红,而我自己养的那盆,只稀稀拉拉开了二三朵,且色泽暗淡。


少年笑了,神色还颇有些得意。


"这可是我独家培育的优良品种。你看这土--"他睡意全消,眼珠灵活得转动着,很有精神的样子。我这才发现他有一双十分漂亮的眼睛,不大,却很清澈有神。他从盆里捏出一点黑褐色的泥土,拿到我眼前。我发现这土的质地疏松,带着湿气,颜色很黑,还能隐隐嗅到一股腐烂植物的味儿。


"这可是我特意从郊区的山里挖来的,就是青苔下面的那层。"


我恍然大悟,暗自盘算着下次和更更去爬山也挖一些回来。


"你够聪明!"我由衷的赞叹着,忽然意识到自己此行的目的。踌躇片刻,总算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寒暄话题,并且,也包含着我自己的疑问。


"对了......你是不是新搬来的?好象不常见到你呢。"


"是啊,我刚搬来将近两个月而已。"我的称赞他显然很受用,脸上挂着笑容。


我回忆一下,大盗光临我家,应该是一个多月前的事。


"你是不是还养着条狗?"我于是进一步试探着。


"哦,你见过它啦?"他说着,往外走几步,冲卧室叫一声:"来福!"


一只半人高浑身披着长毛的牧羊犬懒洋洋得从卧室里走出来,抬头看了我一眼,满不在乎的样子,又走到主人面前,舔舔他的手。


"它叫来福?"我有些哭笑不得。这样名贵的狗却配了这么个通俗的名字,还真挺逗的。


"它姓张,叫张来福。"少年颇郑重得说。


张来福神气得望了我一眼,又转过了头。它看起来年纪不小了,腿脚已经有些不灵便,但毛发却仍然柔顺漂亮,洁白如雪,没有一根杂毛。少年斜倚在窗台上,身畔是云朵般的大白狗,和谐得没有界限。这是一种非常奇特而又美好的感觉,就好像,就好像童话一样。


我呆了一下,心里已经不可抑制得对这少年产生了好感。我想自己不可能没头没脑就问他一句:"你是不是到过我家偷走了我的日记?"他脸上还有两三颗未褪的青春痘,看起来,就只是一个单纯的少年,并且与我毫无干系,那香水,也许只是巧合罢了。


犹豫着,我说:"我是住五号楼701的,我叫何青彦,有空过来玩。"


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补充到:"哦对了,我还有一个房客,他人很好很开朗,叫陈更。"


"OK,"少年快活得应到:"你人真热情,来这儿你是第一个邀请我的。"


我有一种被谬赞的感觉。事实上,如果不是大盗的事情,我又怎么可能贸然拜访一个陌生人?对了,陌生人,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呢。


"我叫裴旭。"少年像是看出来我想什么,很快得说道,微微一笑。


"哦,我记住了。"


我环顾下四周,觉得这房子虽大虽整洁,却像是少了什么。


"你父母......"我试探着问,看向他。


"就我一个,他们俩现在都满世界乱窜着呢。"他语调轻松得说道,并没有显出什么忧伤寂寞的样子,仿佛这只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无所谓,"他拍拍身边的大狗,说:"不是有张来福给我作伴嘛。"


我禁不住笑了,这实在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临走时,裴旭忽然叫住我,问道:"你是个作家吧?"


我一惊。


"你怎么知道......"


他狡黠得一笑。


"一眼就看出来了。"

9.
我没有将独自拜访过裴旭的事告诉更更,之前我对居民们的猜疑已经引起他的不满了。我若再在他面前显现出对大盗事件的过分执著,他一定会认为我无理取闹。

然而我没料到裴旭那么快就响应了我的邀请,他在我去过他家的第四天的下午,按响了我们家的门铃。

开门的是更更,他刚刚下班回来,在门口换鞋。

我坐在客厅看电视,忽然就听见走道里的门铃隔着一堵墙大声叫唤起来,而后更更在那边诧异得问我:"青彦,你邀了人吗?"我大声应一句:"没啊--"暗自思忖着我们这个万年不变的二人世界里会有什么客人。我们两人的父母亲戚都在外地,而纯净水还有满满一桶。

门铃又叫了几声,更更终于打开了门,他似乎很意外,默了一会儿,才听到他礼貌的声音:"你......有什么事儿吗?"

而后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请问何青彦是住这儿吗?",顿了一下,那人又小心翼翼补一句:"你是不是叫陈更?"

我一下子从沙发上弹了起来。

几步走到门口,更更正满腹狐疑得回身望着我。裴旭站在门口,嘴里正嚼着口香糖,看见我,他快活得向我招招手,说:"嗨--"

尽量言简意赅得向更更解释了自己如何认得了这个新住户,当然,我只字未提他就是那天碰到的少年,我想,更更也许早都忘记了。

更更毕竟是个爽快的人,所以也没有太在意。更何况裴旭实在是个很能活跃气氛,也很健谈的人,不一会儿,我们仨就逐渐熟络起来。

裴旭在这所城市上大学,已经是大二的学生了,可他看上去也就十六七岁。闲聊中我们了解到他是个十分喜欢到处走的人,虽然才十九岁,但已经只身一人走遍半个中国。最远的一次是到了西藏格尔木一带,他和穿着粗布大氅的藏民挤在一辆充满了膻味的中巴里,打扮得像个民工。还有一回他跑到了昆明,身上只剩两块钱,而银行卡一天只能取三次钱,于是他用一块钱打电话给前一天打的认识的出租车司机,恳求在他家里住了一晚。像吃霸王餐给人家打工偿还这类戏剧化的事情,更是频繁小插曲。

谈起这些经历时他显得兴致盎然,脸上的小青春痘红彤彤的,他还不时说下次把他各地旅游拍的纪念照片拿来给我们看,上面还有他文字解说什么的。我渐渐觉得他的形象比上次见他时丰满了许多,他一定,是个颇有故事的人。

更更似乎也对他这些经历颇感兴趣,他特意拿出我们珍藏的从云南买来的冷香茶招待裴旭。裴旭对这需要用凉水冲泡的异香扑鼻的茶叶赞不绝口。

谈话中我注意到,有那么几个瞬间,更更的目光会似不经意得从裴旭脸上飞快得划过,而裴旭也似在迎合着。我试图说服自己是多心了,可心里的在意却始终去除不掉。

不知不觉到了中午,更更张罗着要去做饭,裴旭本来说不好意思打扰,我再三挽留,他就还是留下了。

裴旭嚷嚷着说他的麻婆豆腐做的一流,要给我们露一手,跟着更更进厨房去了。给他一激,我也斗志昂扬的要做我那道传说中的红烧带鱼。三个人在厨房里挤作一处。忽然想起来家里已经没有带鱼,跟他们打了个招呼就出去买鱼了。

在超市里转了一圈,拎了两条冻得硬邦邦的带鱼到出口结账。这一天人挺多,六道出口都排了长长的队伍。我排在最后心急如焚,想等我回去那两人饭都做好了。我这人有个习惯,一急就浑身都安静不下来。我在原地东张西望抓耳挠腮,只听"叮"得一声,身上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扭头一看,是枚一元的硬币,我正弯腰去捡,视线中却出现一只手,先一步替我把它捡了起来。

那是一只手指异常灵活的手。

那只手把硬币递在我手里。我抬起了头,正对上了面前人的眼睛。

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每天发生的事情,有多少是遵循了某种叫做宿命的东西;每个人每天的每一个感觉,又有多少是实实在在的。有时候走在街上只是被太阳晃了眼,都会生出幻觉来。生活是真实的么?我们所过的每一天,会不会终有一天恍然发现,那竟只是一个长长的梦呢?那么谁来告诉我,现在的一切,是真实的么?是我真真切切看到的么?为什么在离开了上海那么久,我会又一次看到这双令人揪心的眼?指尖的划痕早已结痂脱落了,新长出的皮肤早已平滑如初。那么为什么,一时间,我竟会有种想哭的感觉。

我怔在原地,内心有某种辛酸的洪流在涌动着。周围的一切抽象化了,满目只是流动的瘦长人体,大片的色块。仿佛幼时所看的万花筒,不过是一些带颜色的碎片,经过玻璃的骗术,却就成了规则奇幻的图案。这个世界的原状,会不会就只是一些反复重组的碎片?

一部分碎片组合起来,成了一个场景,在眼前,逐渐得清晰起来。

"你怎么下得了手?!他是我爸爸!也是你爸爸!!就算他没有生你,就算他强迫了你妈,他难道就不疼你吗?!他难道不是养了你吗?!你他妈的怎么就下得了手?!!"

有人在咆哮着,有人在角落里不动声色的站着。我看清楚了,那个激动得全身都在颤抖的人是坤哥。而另一个--

另一个人僵直的站着,单薄而消瘦,嘴唇却倔强得抿着。

我是谁?我是旁观者吗?

那个人只是不发一言的听着,忽然,他向我看过来。

依稀是一双忧郁的眼,漆黑如两粒矿石,长长的睫毛一眨,从那晶莹的眸子中掉下两颗滚圆的泪珠来。

我忽然心里一痛,有某种比悲伤更加深刻的情绪占领了心胸,我情不自禁的大叫一声:

"你别走!"

一片哗然。

超市里的人神情怪异的看着我,而面前的人,早已不知去向。
10.

回到家,才刚进门就听到裴旭和更更两人有说有笑,从厨房里飘出一股很大的油烟味儿。我咳嗽着走进去,更更一把抓住我,笑得直不起腰来。

"青彦,你瞧裴旭他炒得什么麻婆豆腐,都成黑豆腐渣了还--"

裴旭辩解:"还不是你把火开太大,我都说了炒这个要文火的!"

更更在他脑门上轻敲一下:"得了吧你,自己技术不行还怪别人!"

不知为什么,更更这个动作竟给我一种习惯而来的熟稔的感觉,他的手势和神态都是那样的自然而然,没有一点彼此还不熟悉的矜持。我站在他俩之间,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插进去。

更更好象注意到了我的异常。他停下手里的动作,凑过来问:"青彦,你怎么啦?心不在焉的。"

我一下子想起了超市里的事情,下意识的摆手:"没......没什么。"

这顿饭吃得还算愉快,裴旭的那盘黑豆腐渣被更更"出于生命安全考虑"强行倒掉了,我烧的带鱼还算勉强能吃。更更的手艺是一贯的好,我们的嘴巴自然是没给亏待着。其实更更并不是天生"家庭主夫",他是跟我住一起之后才开始逐渐担当起此重任的。因为虽然平日里我们一般都是一起下厨,但我赶稿忙起来的时候,常常是废寝忘食,更更为给我补充营养,在厨艺方面精益求精,买了一大堆食谱来研究。他说:"有一种幸福,是给心爱的男人做饭。"

裴旭临走时,更更上洗手间,我送他到门口,两人相对站着,一时无话。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我忽然对他说:

"你用的香水很特别。"然后紧紧盯着他的眼。

他的目光毫不躲闪。

"谢谢。"

他冲我笑一下,露出两颗小虎牙来。

那天晚上,我正趴在电脑前打字,更更忽然大呼小叫得进屋来。

"青彦,今晚上有流星雨!"

我头也没回。

"哦。"

更更仍是兴奋异常。

"你怎么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咱们一起去看吧!"

我终于停下手里的工作,回头看向他,苦笑。

"怎么现在大家都兴看流星雨啊,本来还算个几十年不遇的奇观呢,现在好像每几年就一回,怪不得拍个偶像剧都要叫‘流星花园'--咱们老夫老妻的就别赶这时髦了吧。"

更更脸垮下来了。

"你以为是我没看过啊,我中学看过两次了!"

"那你--"

"我这不是没和你一块儿看过么。"他说,表情忽然有些落寞。

我心一软,隐隐有些感动。走过去摸摸他的头,柔声说:"别生气,我答应你还不成吗?"

我们从八点钟一直睡到了十一点,更更说"根据专家预测,大规模的流星雨将出现在十一点半左右"。下楼后发现院子里已经有了好些人,把有利位置都占了。我们当机立断,把凉席和薄毯子一卷,往楼顶冲去了。

意外得发现竟没有其他人想到这个好地方,可能是嫌楼顶风大,太凉的缘故吧。

和更更把毯子铺开,舒舒服服往上一躺,两手枕在后脑勺下面。

躺了一会儿,开始觉得有些凉。于是我伸出手,把更更揽在怀里。

宽阔的天台上,天空显得广大而明朗。月亮很亮,隐隐还能看见厚厚云层的影子。这个场景似曾相识。我闭上眼,过去的记忆,像沉在水底的花一样,一点一点的浮上来。

我看的唯一一次流星雨,是高一的时候。那时候大多数人都住校,舍监管得很严,好在我住六楼,楼高皇帝远,同宿舍的人密谋一下,就带了毯子爬到天台去了。一上去才发现,上面已经挤得满满当当,其中一些人据说还是从对楼过来的,说是我们这边地理位置好。不知道为什么楼顶凸出的那些密密麻麻的水管间有一股臭味,于是大家都围着太阳能光板或站或躺的成一圈。我拉着一个人索性躺到了那板上面,有个微微的坡度,还挺爽。对了,那一天坤哥也在。他还跟我讲他第一次看流星雨的经历。那是在新疆,他住在一个果农家里。有一天他突然半夜醒来,走出房门,发现满天的星星都在往下掉,那时候他不知道那就是流星雨,还以为是"世界末日要到了",怕得要死。大家听了都笑了。我身边的那个人,他笑起来很轻,跟别人不一样,他仿佛只是在用气声在笑,坤哥不时会关照他几句什么。

流星开始陆陆续续出现了。更更在我身边惊喜地喊:"青彦!瞧,瞧,那边又有一颗!"

男生们开始起哄。

"看到喽看到喽!我看见的第十颗了!找女朋友有望了!"

"期末考试让我及格吧!"

"干脆取消期末考吧!"

"给咱换个英语老师吧!那老姑婆我看够了!"

坤哥在一边张牙舞爪的喊:"我要看何青彦在元旦晚会上表演兰州拉面!"

躺在身边的那个人一直没有说话。流星在天幕上划下一道道笔直的线,不时有人怪叫着某某方位又出现一颗。有时候分一下心,有几颗就那样错过了,懊悔也没有用,因为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已经坠下去的流星,不会因为某个人的错过就重新再燃烧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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