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忧郁的大盗————墓园
墓园  发于:2008年12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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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彦,我看到第十四颗了!"更更在耳边快活得喊。

"嘘--"有人忽然说:"声音小点儿,有人在对楼晃手电筒了,可能是舍监!"大家顿时安静下来,站着的人赶忙把腰一弯。

手电的光晃了几次,终于消失掉了。人群里响起一片嘘声。

"他羡慕那!"有人喊:"他那是青春不再了拿咱们撒气!"

更更伸出一只手紧紧抱住我脖子,我听到他在耳边喃喃着说:"青彦,我喜欢过很多人,但你是第一个,住在我心里的人。"我感到自己的脖颈上沾上了一些湿湿的东西,心里一酸,收紧了环抱着他的手臂。

大伙哄笑起来。

我随他们一起笑着,感到黑暗中,有人轻轻的,轻轻的握住了我的手。
11.

黑暗中,我感到眼角有一行温热的液体流淌下来。

我终于想起来了。是的,有关少年司马阳的一切,我全部都想起来了。

记忆里那是一个平凡的闷热而又潮湿的夏天。教室地面上还残留着拖布的水渍,鼻腔却已经被蒸气频频侵扰得喘不过气来。上课铃声响起的时候,班主任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个比她高半头的男生,身上穿着跟我们一样土里土气颜色花哨的校服,不知为什么他一直微微低着头,显得背有些微驼。

班主任清清喉咙,宣布到:"这是今天新转来的同学,他叫司马阳。"顿一下,她又轻声补充道:"他说话不大方便,大家以后多照应着他点儿。"

我听到这话一愣,下意识的转头看坐我斜后方的坤哥。他表情挺严肃,神色中却有些许担忧。

班主任遂对着那男孩耳语几句,他点点头,提着书包向我们这边走来。

班主任跟着他一直走过来,对坤哥旁边的萝卜说道:"你坐那边的空位吧,让新同学坐这儿。"

萝卜轻声哼了句什么,好像不大情愿,只听到坤哥低沉的嗓音跟他说了句什么,他咕哝了一句,却还是乖乖拎着书包过去了。

那男孩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书包带子在桌子边上划了一下,我嗅到了一股洗衣粉的清香味儿,于是抬眼看他,禁不住心里一震。

他实在有一双太美丽的眼睛。即使我会写很花哨的文章,但是那一刻,我却言语贫乏到只会用"美丽"一词。他的鼻子和嘴唇都不算出色,然而只这一双眼,却足以使得他整个面庞都有生气起来。

那是一双会说话的眼,带着那么一点淡淡忧郁的神情。那种成人化的惆怅,是不知愁滋味的我们所不具备的。他目光从我脸上淡淡扫过,把书包往后面的桌子上一丢,坐了下去。

他坐下的时候触动了桌子,在我的后背引起一阵微微的颤动,不知为什么,心脏竟在那一刻不可抑制得剧烈跳动起来。我心慌意乱得坐着,强忍住想要转过头再看他一眼的欲望,两只手紧扳住凳子的边缘,直到渗出汗来。

那就是我和司马阳第一次见面的情形。

其实之前我已经从坤哥口里听到他的事情,比如他是随着母亲过继来的弟弟,还有更重要的,他是个哑巴。

他不会说话。

后来我回想起那些,忽然悟到司马阳那双表情丰富的眼也许就源自这一点。他没有办法靠口来表达自己的想法和情感,于是,那种渴望和焦虑,不知不觉凝聚到了另一样器官上去。他用眼睛看,用眼睛储存,用眼睛表达,就像反复被水流冲刷的石头,久而久之,变得光滑而色泽美好起来。

已经忘记了和他逐渐熟悉的过程。只是那一段时间,心总是快乐得要飞起来,回忆都是暖色调的。生性懒散的我专门去学了哑语,我在下意识得去接近他,试图去了解他。

坤哥很照顾他,我看得出,他对于他,是一种很复杂的存在。那些流言居然是真的,坤哥的父亲因为看上了司马阳的母亲,使用了一些不太光明的手段,而司马阳的父亲又因为车祸突然去世,无依无靠的母子俩只好寄人篱下,随人姓氏,忍辱偷生。

我知道坤哥是喜爱这个弟弟的。他虽交际面广,在学校更是风云人物,却终究是像所有家世复杂的家庭里的孩子般,有些寂寞的。他母亲早已去世,与父亲的关系亦是很淡,他不缺朋友,但是他缺亲情。血缘关系织就的深入骨髓的亲密感他并不享有,所以当初有了这个从天而降的弟弟时,他是欣喜的。

然而司马阳却并不领情。他用自己的眼睛去感知周围的一切,并反复得思考。语言的缺失却使得同一时刻,他的心思无比澄明起来,有时候我望着他那双眼,会觉得他深得像一汪潭,永远也看不透。可他的一切却又分明得摆在眼前,纯粹,完整,不加遮掩。

他恨他的继父,那种恨却是不动声色的。不激烈,不极端,好像埋在土里的一枚苦涩的核。然而这种仇恨才是真的可怕,因为它将永远扎根在灵魂里,无法消亡。

这些坤哥自然是知道的。这也是他烦恼的根源,他爱护他,却也无法容忍他对父亲的伤害,血浓于水,这是不可拆解的羁绊。司马阳在一次一次用自己的方式去实现自己的报复,他的怨毒和手法之残忍都令人震惊。我不知道是什么使得坤哥父亲和坤哥一次又一次得原谅了他,是爱么?是对爱共同的渴望么?所以宁肯维持着家庭的空壳,在心中不断得欺骗自己?

那又是什么吸引了我?

也许,也许是那一次,那一次他看着我哭了。

那一刻我的视线穿过了他的瞳孔,一直看到他心里去。

他分明,只是个孤单的孩子。

我想起来上课走神时会从身后递来的纸条,我向他比划着手语时窘迫的表情以及他宽容的笑。有一天同他从街边走过,他忽然向我比划着说让我等一等,跟着他往前数五步,看一个奇迹。他走在我身边,汗珠从颈子上滑下来。一,二,三,四,五。他比划着:向右看!我一转头,之前挡住视线的芜杂树丛收起的帐子一般退开了,幽暗的深处,牙白楼房的影子里,一株丁香开得繁盛,满树满树,都是雪青的花儿。风丝丝得吹过来。头发乱了。心也乱了。

在那个流星划过的夜晚,他终于握住了我的手,指尖的温暖一直传递到心口,彼此不再孤独。

然而那时的我,并不能够欣然得接受这违背常理的情感,我固执得认为,那只是深刻的友谊。可我怎么就没有去想,单是友谊又怎会掺杂着情人般的思念,和欲念?

坤哥父亲的容忍终究是到了极限。高一第二学期结束的时候,我被告知司马阳会被转到一所寄宿制的,专门的聋哑学校去。

他走的那一天,我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我心乱如麻得看着他分明有些期待的眼,随着我的"再见"手势,逐渐暗淡下去。

我们开始了书信来往,却明显得客套和淡然起来。我一直在控制自己,不去提那些个讳莫如深的字眼。而他也如同一只敏感的动物,畏畏缩缩,生怕自己受伤害。

高二第二学期的夏天,某个中午,我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坤哥打来的,他就讲了五个字:"我弟弟死了。"

司马阳在一次与同学郊游途中,不慎落入了湍急的河流,就那样被卷走了。他大张着嘴,想要呼救,可是他发不出声音。

他发不出声音。

那之后的第二天我收到了他的最后一封信,那里面提到了他们的一次作文课。老师给了他们一个主题:爱情。

他只在作业里写了一行字--我们在高楼上面,望着天空。

我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模糊的泪光中,司马阳瘦小的身影一点一点得恍惚起来,他转过头,目光那般的凄美而忧伤,如同江南的雨。

我伸手去抓,却只捏到一团空气,一片碎了的心。

有一种叫做姻缘的东西同我擦肩而过。
12.




以上就是我写在十六岁日记里的,一直在避免忘记却又刻意去忘记的事情。



这就是我对那本日记,继而对大盗如此执著的原因。



他偷走了那本日记,凭直觉,我认为他一定知道我的十六岁发生过什么,那本日记对我意味着什么。



而知道这一点的,只可能是一个人。



整整一个上午,我哪儿也没去,一直待在家里。我在房间中一支一支得抽烟,看烟雾在天花板和地板之间盘旋,跳升。这个房间里全部都是我和更更的痕迹。沙发是我们一起去买的,灯也是,电视也是,茶几也是。电视机柜下面的三个抽屉,第一个装满我的CD,第二个和第三个,都是更更的影碟。对了,他之前还整理过一次,把那些旧的片子收起来,装了一大纸箱。面前桌子上放着一只塑料袋,里面是热气腾腾的七只小笼包子,已经凉了,水蒸气凝结在袋子上。这是更更早起买给我的,走前还特意叮嘱我一定要吃。



我站起身,走进卧室里去,扑倒在软绵绵的床上面,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丝热气,我深深吸一口气,闻到熟悉的,更更身上的味道。床头柜上摆着一只相夹,深褐色的框子里,我搂着更更的脖子,两人有着相似的新鲜的笑。



我想起在这个城市碰到他时,他那惊喜而又羞涩的表情。一切仿佛都还只是昨天的事。



钥匙开门的声音。更更回来了。



我翻身从床上坐起来,走出门去。



"青彦,你怎么搞的?怎么不吃早饭呢?"



更更一进门便大呼小叫起来。



我走出去,看着他,我与往常不同的表情一定让他察觉出了异样。



"青彦......你怎么了?"他看我一眼,不解得问。



"我有事对你说。"这一刻,我忽然觉得无比的平静,头脑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什么事儿呀!"他皱着眉,不情不愿得被我拽到沙发上坐下。



我点燃了烟盒中剩的最后一支香烟,眼睛直直看着前方,十年的光阴在这一刻从脑中缓缓流过。我看到司马阳忧伤的眼睛,忽然,那变成了更更的脸,他在绿树红花中腼腆得笑着,手里拿着一只小哨子,说:"我的送给你好了!"



我深吸一口气,欠欠身子,让藏在心底的话同烟雾一起飘散开来:"更更,为什么要偷走它?"



"什么?我偷走什么?"更更吃了一惊,眼睛眨动着,有些不知所措。



"你知道的,那本日记。"



更更身子一颤,一下子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青彦,你说什么?!你怀疑我是大盗?!"



我看着他,他并没有躲避,然而,却仍是掩饰不了目光中的慌乱。



"不,你不是,但大盗所作的一切,都是你策划的。"



更更眼神一滞,继而更激烈得反驳起来,但明显已有些底气不足:



"青彦,你......你怎么这样说呢!我们不都说了那只不过是你书迷之类做的么?!"



我仍是盯着他的眼睛,目光没有一丝转移,最近发生的种种成了一个个小镜头,从脑中快速得掠过,由点连成了线。



"更更,你给了裴旭钥匙吧。"



我看着他,声音带着些酸楚。更更呆住了,嘴巴象搁浅的鱼一样大张着,好像想要说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颓然得坐下了。



我把抽了半截的烟头往烟灰缸里一按,继续说道:"事实上大盗只来过家里两次而已,第二次,不是你转述的吗?第三次的时候,你那么抵触立即回家,是因为裴旭很可能还没离开的缘故吧?你还特意让事情看起来就像是某个书迷仰慕者所作,并且很巧妙得把我的思路往那方面引导,我曾经一度就要那样认为了。"我停一下,终于看住他的眼睛:"可是你太不小心了,你怎么能在我怀疑到裴旭的时候,还表现出,你跟他是旧识呢?"



更更的头慢慢垂下去,发丝挡住了眼睛。好半天,我才听到他闷闷得说:"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心里的酸楚加深了。



"更更,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不说话,头仍是低低垂着,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



"我偷看了它。"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我从未从他那里感觉到的成年人的苦涩。他忽然用一种哀哀的,询问的语气对我说:"青彦,你仍忘不了他么?"



我只觉得心里一绞,一时说不出任何话来,下意识地把他拢在了怀里。更更头抵在我胸前,絮絮地说着话,呼出的热气喷在胸口。



"我不甘心,一个死去了那么多年的人仍然占着你的心,甚至侵入了我们的生活......我想,把你同那个年代唯一的联系切断了,你是不是就能一心一意对我?可我又不想和你起冲突......正好这时候......裴旭搬来了......"



他的手紧紧攥住我的上衣,指尖一直扎到隔着薄薄衣料的皮肤上去。他的身体在剧烈的颤抖,好像一个寒风中被遗弃的孩子。



不知是谁家的音响里在放着The Cranberries的《No Need To Argue》,Dolores沉厚而沙哑的声音在低声吟唱着:



There's no need to argue anymore
I give all I could
But it left me so sore
And the thing that makes me mad
Is the one thing that I had
I knew , I knew , I'd lose you
You ‘ll always be special to me
And I remember all the things we own shared
Watching TV movies on the living room armchair
But they say it will work out fine
Was it all a waste of time
Cause I knew , I knew , I'd lose you
You'll always be special to me
Will I forget in time
You said I was on your mind
There's no need to argue
No need to argue anymore

我伸手轻轻捧起了更更的脸,看到了一副泪迹斑斑的面容。我的手指轻抚过他颤动的眼睛。我怎么都没注意到呢,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有了这么忧郁的表情?

他抽噎着,说:

"青彦,你要离开我了么?"

13.

我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拇指,携干他眼角的泪迹。

"更更,那本日记在哪里?"

他一怔,神情仍有些忐忑。

"在裴旭那里,我......"他别过脸去,眉心藏着浓重的悲哀:"我替你拿回来好了。"

更更去拿日记的时间里,我一直趴在窗台上,看天上的云彩。记得以前在家的时候,有一扇不大却明亮的小窗。母亲总是会把家具擦得干干净净,把我丢了一桌的书本CD重新放回原处。床单总是平平整整,房间有一股只属于家里的,混合着清香剂和木屑味的味道。在少年时代,我一直是个颇恋家的人,所以哪怕那时候生活圈子狭窄,却也从未想过要离家远行。日子久了,也开始对周围关系亲密的人们产生依赖感。记得年少的我就总喜欢趴在自己的小窗台上,看一团一团柔棉似的的云彩流过,天空忽明忽暗,像巨大的风筝。和更更看过一部电影,叫《天使艾米莉》,在童年的艾米莉眼睛里,云彩可以是兔子,可以是大狗,那些想象都成了具象化的东西。或许,在每个人懵懂无知的年纪里,世界都是那么奇幻而单纯,美好得有如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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