怔愣了半天,李世民没发现他已经把心头的疑问说出了口。
柳言缓缓道:"恐怕是母亲的主意。母亲曾经说过:她要的,是一对一的感情,她的男人绝不能与人分享,想坐拥三妻四妾的男人,她宁愿不要!"
李世民呆得一呆,抚住双眼:"她怎么那么傻?她怎么就知道我不会为了她抗争到底呢?"从指缝里渗出来的,可是遗憾?本来有机会成为神仙美眷的呵,你怎能如此轻易的放弃?
沉默了半晌,柳言轻轻道:"是母亲懦弱,她不敢赌在你心中,她与父母家国孰轻孰重;是母亲坚强,她帮你做了抉择,让你可以毫无后顾之忧顺利向前,如今,应该圆了你的心愿了罢?"
李世民怔忡出神:"原来,我跟她谈的天下大势、百姓疾苦,她都放在心里。"
二十
柳言不肯认祖归宗,李世民以为他怨气未消,不敢勉强,只得暂时搁置。只是每日里除了上朝,时刻将柳言带在身边,便是批阅奏章时也不肯让他稍离。柳言先还道他想念母亲至深,爱屋及乌,因而言行失序,虽不以为然,也只好忍耐。
过几日,发现盛挺松竟数日未曾照面。询问宫人,却说天天有进宫来探看皇后。两厢对照,当下明白这近身不离是李世民分开他们的一个手段。虽然早就知道李世民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只是当时的他没有暴怒的表现,柳言心里还存着一丝侥幸,以为李世民未及看到,却原来只是隐忍下来,暗中使这些手段。
想通了李世民用意的柳言,却也没有生气,毕竟没有一个父亲能容忍自己的儿子与同性相恋,换成别人,或者早就采取什么极端手段了。对自己,毕竟刚刚失而复得,又是极爱的女人的骨肉,不好用极端手段,也摆不出父亲权威,对方又是爱卿盛挺松,也无法从那里下手,竟只能暗中使些手段。心下有些微酸,"他"(父亲二字,他还是说不出口啊)对母亲,毕竟还是不同的。母亲没能亲眼看到,实在有些令人伤心啊。
话是这么说,自己的幸福还是要争取的。当天晚上,柳言便溜出去会情人。皇宫虽禁卫森严,却怎挡得住轻功卓绝的柳言?
盛挺松房里,一灯如豆。
柳言还未敲门,盛挺松已开门迎客:"想着你也该来了。"
"你早就知道了?怎么都不来看我?"柳言踏进房门,随口抱怨。
"怕打扰了你们父子情深啊。"盛挺松轻松调笑,随手关门。
"啊。"一声轻呼。昏暗的灯光下,躺在桌上的,是一副仕女图,那眉目宛转,俨然是年轻时候的柳依依。"哪里来的?"
"母亲给我的。"
柳言心下一惊:"你父母回来了?"
盛挺松微微皱眉:"什么‘你父母'?咱父母才对。"
"胡说什么?什么时候成了‘咱父母'了?"本来就有些"丑媳妇见公婆"心态的柳言,慌乱的直口否认。直觉得脸上发烧,大概又如了盛挺松的愿。
话音方落,眼看盛挺松眼中笑意满溢,知道他即将说出口的,肯定是不能听的混话。心急之下,一掌掩了过去。
一个自然不肯让他如愿,闪避挪腾之间,调笑的话不绝于耳。
正笑闹间,门外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推门而入的,正是三年前曾有一面之缘的、盛挺松的养父母陆氏夫妇。
柳言一点都没防到,不禁手足无措,羞窘至极。连被李世民看到两人共枕都没有此时来得尴尬。
盛挺松虽然也意外,不过想着父母大概是迫切的想见柳言,才会星夜兼程,半夜赶回侯府。
握紧柳言的手,正式为双方介绍:"爹,娘,这就是我跟你们说过的柳言,他是柳姨的儿子,也是我的亲亲爱人,呃......"当下受了亲亲爱人一拐。
再接再厉:"言,这是我爹,虽然看起来不苟言笑,严厉得很,其实很好相处的。"柳言连忙见礼。
"这位美女是我娘,看起来是不是还很年轻?其实只比柳姨小两岁而已。"
"有你这么介绍的吗?"陆夫人笑骂大儿一声,扶起见礼的柳言,细细描摹柳言的眉眼,泪不自觉潸然而下:"真的好像。"
扶着似陌生又有些熟悉的月姨在桌边坐下,柳言也不禁有些鼻酸。
陆磊道:"三年前见过你后,你月姨一直念念不忘,直说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相象的人?只是以为柳姑娘早已过世,怎也不敢往那方面想。此次为着皇后病危的事回京,路上收到松儿飞鸽传书,说是找到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人,还是我们故人的儿子。"转而责备盛挺松,"你也不把事情说清楚,害得你娘咋喜咋忧、多方揣测,一路兼程,迫不及待要来看看言儿。"又对柳言道:"言儿不会介意我们这么称呼你吧?(柳言自然点头不迭)你娘与我们从小交好,尤其与你月姨,更是闺中密友。何况你与松儿要相伴一生,也跟我们的孩子一样了......"
柳言霎时面红过耳,又有些怔怔的,怎么月姨磊叔都不会诧异他们的儿子找一个男子相伴一生的么?
盛挺松悄悄跟柳言道:"你别看爹爹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其实也为这两件喜事激动得不行了,他平常可没这么多话的。"
悄悄白了盛挺松一眼,安分的任李月如抓着手掌,静静听着陆磊的滔滔长言,有一种久违了的、叫做"家"的感觉在心中滋生。
怪不得松从来不担忧,因为月姨磊叔是这么好、这么好的人啊。自己何其有幸,能成为这个家的一份子。从此以后,孤独寂寞,真的就此远离了吧?
亢奋过后,到底有些年纪了,陆氏夫妇的疲累达于眼底。柳言和盛挺松连忙将两人安顿好,方才回到盛挺松卧室。
见柳言一路无话,盛挺松问道:"累了吗?"
柳言失笑:"哪那么弱了?我是在想......"沉吟有顷。
"嗯?想什么?"
柳言想了想道:"刚才我来时,发现有人跟踪。虽然甩掉了才过府,心里却总有些不安。"
"有人跟踪?"盛挺松大吃一惊,"你出宫无人示警,说明宫里没人发现,那跟踪的人会是谁?"
"我正是有此疑惑。我素来与人无怨,况且我来京城也无人知晓,怎会有人跟踪于我?"忽然灵光一闪:"难道......"
盛挺松眼神一闪:"你是说......?"做了个手势。
柳言缓缓点头。
想想别无可能,心下不由有些心寒。
盛挺松沉吟道:"光是跟踪不能确认对方心思,却也不能大意。从现在开始,你千万注意自身安全,尽量不要孤身一人。"
"你是说我以后不要独自出来找你?虽然‘他'做法可恶,可我也不想跟他起正面冲突,难道我们就这么维持着不见面直到‘他'自己想通?"
"我可不敢奢望皇上会自己想通这件事。"低声笑道:"还是‘他'?不肯叫声父皇吗?"
"要叫也不是叫‘父皇',我最多只承认是他儿子,才不要做他皇儿。"
"你呀。"知道他闲云野鹤惯了,哪里受得了这些拘束。这些天若不是在享受着父子亲情,怕不早就逃出来了。"天色不早,既然不想与皇上起正面冲突,我先送你回去吧。"
"那我们......"
"傻瓜,你不能过来,难道我还不能过去找你吗?"
柳言傻笑,自己果然有些呆了。继而白他一眼:"既然如此,前几天干嘛不来找我?"没有问出口的是,你都没有想我吗?
盛挺松沉默了一下,然后才道:"你去川西,是为了找机会见一见皇上吧?"
柳言怔愣,模糊忆起自己当初确实有这样的小小私心,因为听说,凯旋回朝的军队皇帝都会亲自犒赏,那是他当初以为的,唯一能见到父亲的机会。
可是从认定了盛挺松的那一刻起,自己已经下定决心不再认父,对于这个从未谋面的父亲,只是源于血缘的一些些眷恋,虽然有些不舍,为了自己与盛挺松的将来,却还是要忍心割舍的。只是料不到事情发展急转直下,会变成如今这样的状况。难道......
望进盛挺松眼底,果然......
不想闹翻,可是说不得的时候,也只得闹翻,所以,盛挺松才给了自己这么一段与父亲和平相处的日子啊。
柳言觉得眼眶有些发热。自己的这个情人啊,总是给自己太多太多的感动。
默默相伴回宫的时候,柳言心底暗暗发誓,一定要想法争取与他光明正大的在一起。那迫不得已的下下策,但愿不会用到......
忽然听到身后数尺有不寻常的声音,柳言与盛挺松对看一眼,俱是一哂。柳言突然心里一动,一个计划在心里隐隐浮现~~
柳言没有想到机会来得这么快,只是此时,他实在连笑也已经笑不出来了。
这一日,他循例去探望长孙皇后。对这个皇后,他并没有什么恨意。皇后虽然虚弱到口不能言,可是他能看出来,当李世民激动的告诉她娘亲的消息并把他介绍给她的时候,她的眼中,是不容错认的欣喜。这个女子,对李世民爱之深,恐怕不会输于娘亲。娘亲爱他,会替他着想,却不能坐视爱人怀中有别人,所以她只能决绝离去,终老荒野。而长孙皇后,她明知她的丈夫心里有别人,身边有嫔妃无数,却还是留在他身边,为他分忧,与他同喜,甚至遇到危险奋不顾身的挡在他身前(注),这不是深爱又是什么?从两年前落下病根,到如今缠绵病榻、油尽灯枯,实在已不是人力可以挽回。可是看到李世民、盛挺松渴盼的眼神,他也只好每天去趟立政殿,为她续命。
往日李世民都会与他同去,这日正好长孙无忌有事找他,柳言便先告退,自行去往立政殿。
方发觉路上情况有异,柳言便觉凌厉杀气自背后袭来。幸而醒觉尚早,匆忙间滑步矮身,堪堪避过了要害。只是毕竟学武时日尚短,应变能力稍逊,左肩仍被利刃刺中,顿时一背温热。
对方或是没料到他能避开这致命一击,微微顿了一顿,柳言趁机转身。对方应变极速,手中长剑方向一转,仍是直奔胸口。
柳言自知生死须臾间,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展开轻功,左躲右闪,然总是受制于人,无法脱身,心中不禁暗暗叫苦。虽然那日他隐隐想到或可利用跟踪之人施行苦肉计,逼退李世民的要求,却决不是目前这样生命悬于一发的情况啊。当下深为后悔,早知当初盛挺松教武功的时候,应该学些掌法。当时贪图剑法好看,如今身在皇宫,未曾佩剑,哪里是人家的对手?连稍稍腾出些空来的机会都没有。幸好平日常在悬崖峭壁行走采药,提气腾挪不费心思,全是本能,不然恐怕早就见阎王去了。
此时李世民被长孙无忌绊在御书房,宫人均被遣散,刺客出现那么久,宫中侍卫一个都没出现......看样子,真的预谋很久了。幸好自己已经以防万一。柳言叹了口气,看对方的剑势越来越凌厉,他若再不找救兵,过不了多久就算不死在他的剑下,也要血竭而亡了。说不得,只好拼着身上再受一剑,抛出那救命的信号了。
注:贞观八年,长孙皇后随唐太宗巡幸九成宫,一天夜里出现了紧急状况,有人报告说侍卫中发生了兵变,太宗自己手持武器,出来巡视,长孙皇后害怕太宗遇到危险,自己挡在太宗面前。虽然有惊无险,但她身体本来不好,受了惊吓,又感染风寒,引动了旧日痼疾,病情日渐加重。
二十一
半蒙半昧之间,柳言只觉身体犹如泰山压顶,其重无比,直想沉入先前的无边黑暗好好休息,万事不理,再也不要醒来。然而耳边是谁在絮絮不休,让人不得安心沉眠?一声声的"快快醒来",便是神思困顿之时,也渐渐辨认出--啊,是松。猛然想起昏迷之前自己失血过多,虽是松及时赶到,自己也支持不住倒了下去。惊觉自己刚刚在鬼门关打了个转,柳言的神智又稍稍惊醒了些。此时才觉出身上两道伤口火辣辣的疼,眼皮沉重无比,无力睁开,甚至连番努力之下,连手指都动不得一丝一毫,然而,终是忆起世上还有抛不下的人与事,不会再想沉入那无边黑暗了。柳言行医多年,自知很多时候医者只能尽人事,而伤者自身的意志才是真正的天命。自己这条命,算是捡回来了。
耳边忽听盛挺松柔声道:"言,你已经昏迷两天了。爷爷说你今日再不醒来,恐怕再也醒不过来。你真的忍心弃我而去吗?"顿得一顿,感觉自己一直被他握在手里的手指贴上一个温润柔软的物体。不及疑惑他口中的爷爷是谁,又听他续道:"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再孤身一人。你到哪里,我都会一直陪着你的。"柳言心中大急,深知盛挺松说到做到,奋力动了动手指。听到盛挺松惊喜叫唤:"言,你醒了?爷爷快来......"松的爷爷到底是谁?带着这样的疑惑,在传递过自己已经醒过的信息之后,柳言安心的昏睡过去。
再次醒来时,已不若先时乏力。柳言睁开眼睛,入眼的便是盛挺松邋遢憔悴的面容。
努力清清嗓子,刚要开口说话。那看他醒来怔愣了好一会儿的人在他开口的同时突然扑上来紧紧拥住他,力道大得让他晕眩。努力抬起无力的双臂环上他的背,柳言低低重复着"没事了"几个字,极力安抚着盛挺松控制不住的颤抖。
闻讯赶来的诸人,都为盛挺松难得的、失态的脆弱震惊了。这是那个被李靖、秦琼等开国元勋誉为"天生的将军"的盛挺松吗?从小随陆磊征战沙场的盛挺松,许是见惯了杀戮,鲜少有事能令他皱一下眉头,尤其是战场上,他那一份绝不动摇的冷静,让他能够审时度势、掌控大局,也因而年轻轻的便屡立战功,竟凭一几之力,早早便封侯拜将了。何时曾见过他此等的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而李世民,却是再一次受到了打击。这个从小就成熟稳重的外甥终于有了外露的情绪波动,却是为了自己的儿子柳言。言儿昏迷的这几天,他的不眠不休,他都看在眼里。这一刻的紧紧相拥,甚至让他想到了"生死相随"这个词。是不是言儿若有不测,松儿也会相随地下?这样的深情,自己如何不感动?可是,如果自己放手,两个人相爱,总有一天会为人所知。男子相恋,世所不容,若留在京城,言儿会被人家看成是松儿的男宠,若离开京城,真是松儿跟着言儿,松儿的名声也一样难听。一个是自己的爱子,是心爱的依依留下的唯一血脉,一个是从小看着长大的贤甥,更是朝中的良将,又怎么忍心让他们背着污名?
待盛挺松激动稍退,一干人等才有机会上前跟柳言打招呼。
李月如看着爱儿不避嫌疑,握着柳言的手不肯稍离,心下恻然。想起多年前自己也有的同样经历,到现在还是禁不住后怕。不禁与丈夫对视一眼,在在全都是庆幸。
于是自动担负起秩序主持人,待他们打过招呼之后,将一干闲杂人等驱逐出柳言的寝室,还小两口一个清静的空间。
李世民一直沉默着,这次竟没有反对的走了出去。
盛挺松扶起柳言,靠坐在自己身上,一手拿起机上的药碗:"来,先喝药。"
柳言习惯性的先闻一闻,挑眉道:"当归,鸡血藤?"斜眼看盛挺松,"这药不是宫中的御医配的吧?"
盛挺松一边喂他喝药,一边道:"何以见得?"
柳言撇撇嘴:"宫中那些御医一向奉行中庸,而且墨守成规,当归和鸡血藤一般都是为妇女调经活血用的,他们才不会用到我这个男人身上。"
盛挺松大笑:"怎么一醒来脑子就这么好使?果然不是御医的药方。御医的药方在这儿。"拿出一张纸给柳言看。
"果然......"柳言喃喃两声,随手把方子揉了,"那这药是谁配的?对了,你爷爷是哪位?我记得磊叔月姨都是孤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