饰童————梓寻
梓寻  发于:2008年12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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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听见皇上淡淡道了一声"先罢手吧!"我便滑到地上,慢慢挣起身,咳出一口血来,坐在地上,勉强睁着眼睛看皇上,脸上太肿了。
皇上抿了一口茶,斜着眼看我,道:"叠薇,你不知道害怕么?"
我摇了摇沉重的脑袋,含混不清,道:"过去的,我还怕什么,正受着的,怕有什么用,至于将来的,我,还没尝着,不知道怎么怕!"
皇上笑道:"好性子,倒是烈的狠!"又道:"把瑞琛那个忤逆种子给朕带上来!"
瑞琛自殿外进来,想必已经候了一会子,我回过头看他,他脸色一变,从我身边走过去,跪在皇上跟前,道:"是儿子一人做下错事,父王只罚儿子便可,与他人无关。"我一笑,你存心惹皇上生气么?
皇上脸上的肌肉抖动了几下,道:"你放心,朕自然不会轻饶你,别人的什么,朕的三王爷,还轮不到你操心!"又道:"把沈叠薇关到刑室里去,给朕好好教训教训他,省的他行事颠三倒四,没了体统!"那刑室是宫里动私刑之处,死在里头的宫人们也多了,折磨人的花样儿也多,直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瑞琛闻此,膝行两步,头撞地怦怦作响,额上见了血,才道:"父王,皇上,儿子知错了,求皇上饶命!"声音干涩沙哑,言罢,又是磕头。
皇上抬手命人将瑞琛按在地上不动,缓声道:"带下去吧!"
瑞琛沾了一身的土,强梗着脖子从人缝里回头看我,半边脸贴在地上,喉结上下滚动,一片绝望之色。我勉力睁开眼看他,被人托架起来,拖出大殿。还未下台阶,便听见里面一阵混响,有人叫道:"快夺了三王爷的刀!"我挣扎着回头,却什么也看不见。
殿内,皇上乌青着脸自龙座上下来,看瑞琛满身是血和土,被人结结实实地捆起来跪在地上,上去便踢了瑞琛一个趔趄,怒声喝道:"为了个婊子,就什么也不顾了,你眼里还有朕么,你这个畜生!"言罢,嘴唇颤抖不止,喘着粗气。
瑞琛方才趁人有所松动,将身边压着自己的侍卫的刀拔了出来,便要自刎,幸好被人眼疾手快夺了下来,只砍伤了肩膀。现下依旧喘息不定,拱身从地上起来,冷声道:"我是畜生,皇上当年又是怎么逼死沈源的?"
皇上渐渐静下来,坐回到龙椅上,道:"可朕没忘了祖宗的江山社稷!你在府里养个戏子,朕别说约束斥责你,连问都没问上一句。"又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道:"你先到宗人府清醒清醒,教训几篾条,朕自然会发落你。"
瑞琛一脸哀戚,浑身乏力,又轻声道:"请皇上饶恕沈叠薇!"
皇上摆摆手,道:"这个轮不上你操心,你只仔细你的皮便好!他么,朕......"皇上两手紧握椅把,双手一撑站起来,转到后面去了。
饰童 27

 

我被人拖曳著到了刑室,一进去便听见身後铁门落锁。这儿虽不过是一个寻常小园子,却阴森入骨,四下浮动著腥潮之气。一棵树上还拴著几只高大凶猛的恶犬,毛色乌黑发亮,绕著树打转儿,口里呜呜地低吼著。
一个老太监走过来,仿佛一只干丝瓜,锦袍绣带,手里转著一对玉球,身後还簇拥著几个年轻力壮的太监。那老太监走到我跟前,伸出留著约摸有一寸长指甲的手,掐起我的下巴,左右摆弄了几下,桀桀地笑了几声,道:"公公我只当是个什麽宝贝,直叫三王爷迷得跟皇上叫板,原来只是略微细皮嫩肉了些个!"丢开了手,又道:"给我押到地牢去,抽上几鞭子,去去酸傲气,没得叫人看著碍眼!"
我不语,冷眼看著他们将我两手臂缚到木架上,一个太监走过来,自墙上取了一条鞭子,在旁边的盐水里浸了浸,便向我抽来。"啪"的一声,颈上火辣辣一片。那老太监坐在一侧的太师椅上,拈了一颗杏脯搁在嘴里,边嚼边骂道:"小兔崽子,你没吃足奶麽,巴巴地是在给人挠痒?没出息的东西!"
那太监脸色通红,下足力气,一鞭接连一鞭地抽过来,落处一道血痕,渐渐纵横交错起来,衣服一片片地散落下来,像一张渔网。我慢慢低下头,闭上眼,反正还早著呢,急什麽?
精神不知飘到哪儿去,这个身体只是一张一合地呼吸而已。漫天里突地泼来一桶盐水,劈头盖脸,整个身子都僵直了,我咬紧牙关,挺直身体想熬过去,身上每块儿肉都在叫嚣,每块骨头都相互磨砺,沙沙作响,终於吞下了呻吟。
那老太监拍手笑道:"我最喜欢这样的好孩子,叫人爱不释手,怎麽能不可劲儿疼呢?"又慢慢走过来,猛然将我身上沾满血的衣裳拉扯下来,那只干枯的手,仿佛骨头一般,在我身上揉捏,连带著血流淌下来,一直摸到我胯间。我压不住恶心,一条腿挣开松动的绳索向他踢去。那老太监没个提防,倒坐在地上,四下忙有人来扶他,个个"公公,公公"的叫个不停。
那老太监喘著粗气,道:"反了,反了,都不想活了!"颤著手臂叫人将一边的木凳抬过来。我被从木架上解下来,系到那长凳上,直坐著身子,两腿绑得紧紧的。一太监将四块方砖垫到我脚踝下,两腿仿佛拉伸到极点,一动便可折断。
那老太监经人扶著凑过来,怪笑著将手抚到我小腿上,不住地掐拧著,一直扣住我的脚,指甲在脚心处划著,道:"这个虽然可恨,可也讨人喜欢,叫人爱到骨头里,怪道皇上王爷都念念不忘。"又命人再垫上砖来,道:"这个须得慢慢地抬高才有趣,让那疼刻到心尖儿上。"
我冷汗一阵阵流下来,眼前发黑,身体仿佛掏空了,又仿佛被钉进一只巨大的木楔,那腿已经被扭曲到不能再看的程度,我仰起头,头发湿淋淋的,像一只网,纠结在裸露的身体上,只等那关键时刻的到来。
当最後一块砖垫上来时,我已经等得迫不及待了。空气里一声清响,是骨头断裂的声音,那痛并不如想象中的骇人,因为等得太久了,神经已经折磨透了,裂开一道大口,能照得见光线。我松开咬著嘴唇的牙齿,软绵绵地向後倒去,身後无人,於是囫囵个从凳子上跌下去,两条腿奇形怪状地扭曲著,红森森的血液歪歪斜斜地沿著雪白的腿蜿蜒著,像虫子在爬。我强自支起身体,复又倒下,仰面躺在地上,一身灰土和血凝成了黑色的泥痕,满屋只听见我一个人的气喘声。
过了一会子,屋里的人仿佛才活过来,那老太监抹了抹额头,笑道:"当真是硬骨头,不过......"他枯瘦的脸上浮出一个奇异的笑,狰狞可怖:"把我养的那几只宝贝儿牵进来,我就不信不叫这小妖精求饶!"
我心里笑了一声,皇上不过一心想教训我,又不是逼供,我求不求饶有什麽打紧的。
顷刻,那几条黑犬便牵了进来,那老太监命人喂下两颗红丸,一会儿工夫便抖擞起来,上窜下跳,鲜红的舌头舔著白森森的利齿。
那老太监咯咯地笑起来,道:"上回它们把那对儿淫贱材料操的乱叫,本来公公我想多听些日子,可惜皇上急著要他们的命,只好拿烙铁烙了一夜,没什麽趣味,这回可算有福了!"
两个太监过来将我翻过身,托起腰,掰开两条腿,一阵钻心的疼痛直冲脑门子,觉得那畜生越来越近,两只毛茸茸的爪子已放在我後腰上,喉咙里呼噜作响,蓄势待发,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唇上的血滴下来,砸在地上,一个个小坑。
饰童 28
空气此刻仿佛凝成一团冰,我的神经也蜷缩起来,藏在身体的最深处,七岁的记忆如潮水般袭来,沙哑的,稚嫩的,痛苦的,呻吟,哭泣,可是现在的我已经,不必害怕了!
我闭上眼,放松身体,我不能死在这儿。
"徐公公,且先住手!"一声清亮的喊声,将这空气劈开,是董雪湖!
众人皆转过头去,忙不迭地跪拜,有人悄悄将狗牵到一侧角落里。那老太监笑道:"原来是董大人,什麽风把您给吹来了?"
董雪湖自台阶上下来,步履轻快,略一拱手,笑道:"自然是皇上的旨意,叫徐公公下手仔细些个,别弄死了,皇上还要问话呢!"
董雪湖走到我跟前儿,蹲身下来,拿手拨开我额前的乱发。我靠坐在墙边,微仰起头,眯著眼,道:"雪湖来得真不巧,差点儿就赶上好戏了。"
董雪湖轻笑一声,道:"还这麽好精神,白教我替你揪心。"又凑到我耳边,道:"连这个也承得住,也能不在乎,叠薇的道行愈发得高了,莫非尽是三王爷的功劳?"
我伸手吃力地把斜在一侧的腿扳过来,盘腿坐好,笑道:"这不是你董雪湖的功劳麽,虽然你当年不曾用这个,不过那些个招数也不比这个差,那些人也不比这个干净多少。"
董雪湖低头扶著我的肩,吃吃地笑起来,露出雪白的颈项,衬著蓝色的衣领,竟叫人心神荡漾,四下的太监皆看直了眼睛,裹了一肚子邪火,无处施展。
董雪湖抬起头,眼里一片水亮,笑道:"你若不提,我都尽忘了,也忘了当初究竟存了什麽心思。"随手自地上捡了一条鞭子,乌青发亮,握在手里,喃喃自语:"你知道这间刑室沾得第一个人的血是谁的麽?"
我向後靠了靠身子,看他不语。董雪湖看向我,微微一笑,眼里尽是雾气,看不清楚,轻声道:"是我,董子期,我是服侍先皇的人!"
我吮了一下唇,道:"这个,我不知道。"
董雪湖眼里一片沈寂,拿手抹了抹脸,恢复笑意,道:"有许多曲折你知道,更多曲折你不知道,这里,你熬得不熬得过去,死了,疯了,痴傻了,你,知道麽?"
我舒展开笑脸,道:"我虽不知道,可也不会死在这儿,我若要死,也得自己个愿意才行。"
董雪湖笑道:"这个,极好!"他捏了捏我的手,站起身来,向老太监笑道:"皇上的旨意,徐公公可要尽心呢?"
那老太监亦笑道:"留条命下来,皇上的意思自然照办!"
我抬头向董雪湖,轻声道:"有人要害瑞琛,皇上若不想他死,就细心些个!"他被关起来,若有人下毒,一击便中,纵然查出凶手,又有什麽用。
董雪湖向我了然一笑,转身登上台阶,出门而去。
我手心里一颗曼陀罗果实,可祛除一切痛楚,天下第一的麻药,只可惜用不著了,自我手中滑出来,落在地上,打了几个转儿,鲜红欲滴,宛如相思子。
那老太监搓搓手,笑道:"妈的,不是公公我当年教训他的时候了,摆什麽臭架子,还不是一样浪叫发骚。"又自盘中拿了一只苹果,比划著,笑道:"当年公公我把这个塞到他身子里,他扭的活像条水蛇。"众人哄笑不止。
那老太监舔舔嘴唇,十分得意,笑道:"接著咱们刚才的戏法儿,现下那两个畜生更精神了,也更有意思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自高处天窗投射过一缕光线,恰巧打在我赤白的身上,仿佛田野里盛开无数的向日葵,金黄一片,十分耀眼,令人目眩神移。
宣德宫,皇上铺开一张雪白的笺纸,提笔蘸了浓墨,写下:采薇。墨迹淋漓,仿佛泼了一碗水在上头,纸上拿浅墨勾画了一条清流,河岸草,郁郁青青,一丛丛,无尽处。
身边近侍陪笑道:"皇上若是想念公子,我便叫人请来,公子千般不是,皇上亲自教训一顿也能出气,何必叫那些个人动手,白叫皇上心疼?"
皇上一皱眉,道:"你懂个什麽?"丢了笔,来回踱了几步,才道:"朕真的老了,一闭眼,就是沈源,站在梨花树下头,看著兄弟们习武,朕故意欺负他,他就脸红,像桃花一样。沈殿不像他,除了样子像,其他的一丁点儿也不一样,朕迟早要带他走。"

29-30
待到一干子的太监们折腾完,肆虐够了,我便被锁上链子拖到牢房的角落里,身下的稻草潮湿一片,脏污不堪,我几乎怀疑这是圣祖高皇帝时留下来的,这股子霉味儿也算是历史的况味了。我侧卧著,枕著手,看地上有老鼠跑来跑去,吱吱乱叫,活泼非常,你的十八层地狱,却是别人的蓬莱仙阁。外面的夜色已经升起来了,深郁而凝重,可以看到一点些微的星光,缀在广阔的夜幕上,光怪陆离。
  身上,牙痕,血迹,鞭印,被人恶意扭拧的青紫,斑斑驳驳,纵横交错,像是死人的尸体。有些盼望著一盆水自头顶上浇下来,哪怕是盐水也好,虽说没有气力在乎这个,可於眼里总是恶心,觉得有一种奇异的妖光笼罩,如一只蜷卧的野狐,前世,莫非真的是个妖精不成。
  那些太监们捉弄人的手段也乖张的很,虽不比雪湖处的真刀真枪,入木三分,可也能教人辗转不安,恨不得大叫一声"给老子个痛快!"不过,倘若只是当成侮辱便也没什麽了,还有什麽能让沈叠薇觉得羞耻呢?
  有沥沥的鲜血自身上滴下来,染在枯黄的草梗上,惨淡而耀眼。董雪湖,我躺在这里时,可以想你,你躺在这里时,会想谁呢?高皇帝,当今圣上,还是,沈梨筠?那时的你和现下的我一样苍老不堪吧?
  七岁的我捧著一碗粥,那时眼里只有你一人而已,温润如玉的手,含笑的眉梢嘴角,我曾以为目睹了父亲的受辱自裁後,你是可以牵著衣角走路的人,然後第二天,便是地狱,微笑的十八层,张牙舞爪,我亦微笑,为这将要莅临的清晰明了。大恩不言,大恨亦不语,仿佛情人相见,脉脉星汉。
  幸而,竟然有瑞琛,那样美好的话语行为,即使夸大了其中的真情,装饰了其中的心意,也足以教我感激涕零。
  皇上将折子推到一旁,站起身来,走到置於阴凉处的一盆兰花旁,雪白的花朵,是刚吐出来的,娇嫩大气,炫目安宁。抬手掐了掐油绿的叶子,轻声道:"几天了?"声音里有些苍郁的风霜,凛冽而厚重。
  近侍答道:"七天了!"
  皇上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吐出来,仿佛积郁了许久的浊气,道:"叫人看看死了没,没死就抬出来,宣董雪湖进宫吧!"言罢,又顿了顿,道:"朕要去宗人府一趟,老三中的毒听说已经拔得差不多了,非要......逼著朕清理门户麽?" 
  那近侍不说话,退出去准备了。
  皇上拿手轻刮著兰花瓣,将它在掌心揉成一团,看那汁液沿著手中纹理流动,怔怔地出神,慢慢道:"骨冷髓香,经手而留,越是痛楚,越是气韵盈人,别人尽道历经悲苦,已是苍老无比,其实稚气未脱。"
  被抬出来时,看著外面刺眼的阳光,恍如隔世,我佛慈悲,无数的沈叠薇死去,无数的沈叠薇醒来,去来的之间,不过七天的距离,弹指飞,。高诵一声佛号,如来如意!
  董雪湖的手段越来越高明,只要禁得住痛,可起生死,肉白骨。断腿错位,亦可折断重来,鲜活的痛,知道尚在人间。拿千年人参吊著一口气,仿佛一脚踏在阎罗殿的门槛上,不进不退,两侧皆血泪淋漓,遍体鳞伤,孑然而立,无悲无苦,无喜无怒。雪湖,切到心里的伤,你也能治麽?你自己心里的伤,可愈合了?
  千年人参,含於唇齿之间,於千年里所积淀下来的风霜,被世人所膜拜的长龄不衰,不过是一个苦字,从泥土中采撷下来,成为延袭他人苦难的灵药,嫦娥也为之後悔,青天碧海,夜夜心。
  董雪湖立於一旁,指点著太医下手,道:"沈公子坚刚的很,上好的曼陀罗都看不上眼,咱们也不必作贱那麻药了。"
  我惨然一笑,身上汗水涔涔,手足冰凉,钝刀磨肉,只怕比现下还舒服些个,一拉一曳,清脆的骨骼响动,我擎了擎身,颓然倒下,若是世上的医生都这麽救人,恐怕病人先引刀自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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